31.

七月中，李传君屡次失职，主动上奏请求革去翰林院编修及户部主簿之职，自贬至凉州白水县。赵穆认为责罚太重，李传君几番坚持，赵穆便同意了。第二日吏部下发公文送去白水县，给了七日让他收拾东西。下了朝李传君独自出了宫门，只有吴敏跟他说了几句。杨少乾远远看着，最后也没过去。

“为何不去？”赵从珂听他说罢，问。

杨少乾苦笑：“殿下明知故问。”

明眼人都看得出李传君因何自贬，谁此时和他交好，那就等同和太子叫板。李传君又是唐恪一党，朝中清流也不愿插手。

赵从珂微微一笑，眉梢轻挑：“你此时去，他一定将你铭记于心。倘若有一日他蒙恩回京，说不定真会从了你。”

“我现在若去了，也不知他回京时，我还在不在京城。”

当初进京科考时，李传君就是独身前来。临了走了，行囊亦不多。无需七日，一日就够了。第二天东西已收拾妥当，花了一两银子去附近集市买了匹好马，驮着不重的行囊出了西北水门。行至十里外长亭时，看到了执扇立于风中的杨少乾。

斯人在风中朗朗一笑：“传君兄。”

李传君抱拳：“少乾兄。”

两个人说过几句话，喝过几次酒。御宴上行过酒令，私下里交集不多。

杨少乾扇头遥指身后马车：“此去白城路途遥远，一点心意，传君兄勿要推辞。”

李传君微微一笑：“传君并没有打算推辞。”

杨少乾一愣，而后大笑起来：“早去早回。”

李传君轻点头：“但愿如此。”

李传君离京前几日，赵缨络藏在行宫的钱险些被人发现。银钱太多，留在她身边始终不便，她与赵从珂商议后，连夜将银车转到了程宅。赵从珂清点好数目后，派人分批运出了城。运钱那日，程宅来了百多个粗布短衫的男人，锦春指点他们装箱，赵从珂在一旁看着，偶尔出声。赵缨络起初有些瞠目结舌，不知道这些人到底从哪里来，想想又释然了。

三日后，七十二万两白银全都运出了城。唐恪的十万两仍拖着，赵缨络又开始去缠他。缠了十余日，某日早起时听到宫人在外边闹哄哄的说着什么，似乎提到了“赵从珂”三字。赵缨络一问，宫人们答：今早侍卫步兵司在集市上，抓到了一个冒充长庆帝姬赵从珂的人。

又有人急辩：“胡说，分明是真的长庆帝姬！”

“那侍卫步兵司怎么会去抓了她？没有陛下授意，侍卫步兵司怎么会去抓人？”

“这——”

赵缨络光着脚就朝着屋外跑。

赵缨络先去了程宅，大门紧闭；又去了康王府，康王妃说赵彦入宫了。赵缨络赶回宫中，在东华门前遇到了正准备出宫的赵彦。

“九哥！到底怎么回事？”

赵彦沉着脸：“从珂被抓了，我也不知道陛下把她关在了哪里。”

“以前不都相安无事吗？”

赵彦不语。

赵穆方才告诉他，陕西一带有官员上奏称有人私采煤矿、私铸兵器，更有多地报称有人私募青壮，疑是试图谋反。陕西节度使一查，竟然查到了赵从珂身上。赵彦问他可有证据，赵穆说那倒是没有。只是抓到了一个采煤工人，他写了一份供词，称见过一个年轻女人，二十五岁上下，有个男子无意中说漏了嘴，叫过她一声殿下。陕西节度使不知这位“殿下”是哪位，原文上报了赵穆。

二十五岁上下，年轻女子，帝姬中年纪相仿的倒是有几位。然而赵彦无法以此反驳。

“也许是柴氏一族，抑或西夏王族。”

“朕也想过。那煤工已经在押解回来的路上了，到时候当面对峙即可见分晓。”

赵彦知道赵从珂私下里做了不少事，可这些事他一概不知。私采煤矿倒也罢了，私铸兵器、私募壮丁，这都是谋逆大罪。赵穆嘴上不提，心中却必然怀疑赵从珂此举的目的。她自己谋反有何用，那必定是为他这个亲哥哥。赵穆没将他一起扣下，已经是十分开恩了。可是赵从珂若真被当面指认出来，他就不是被扣下那么轻松了。

“九哥，快想法子救救皇姐啊。”

“我自身都难保，想什么法子。”赵彦冷冷道，“顺德帝姬若是无事，赵彦就先走了。”

撇下赵缨络，出了东华门。

此后两日，赵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直在王府里。两日后赵穆宣他进宫，赵彦去了，看到赵从珂站在他身边，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赵穆告诉赵彦，那煤工已经跟赵从珂对峙过了，说没见过赵从珂。看来此事另有蹊跷，委屈从珂和你了。

赵彦去看赵从珂，赵从珂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赵彦恭敬回道：“儿臣清清白白，从来就不惧这些。”

“好、好。”赵穆点头称赞，“只是从珂前些日子在城中走动，竟被人认出来了，平民百姓几个见过从珂，此事亦有蹊跷。两件事情合在一处，让朕十分忧心，恐从珂在京中不安全。朕准备送她去大相国寺暂避，加派重兵守护，以保她平安。”又道，“从珂方才已经答应了。”

赵彦举袖：“儿臣亦觉甚好。”

“一会儿你们去梅苑看看徐婉容，下午就出发罢。”

“是。”

两人并肩往梅苑去，前后左右跟着十来个带刀侍卫，进了梅苑才退到了两边。寝殿前的院子两三丈宽，二人走过这段，赵彦压低声音，几近腹语般问她：“你可做过？”

赵从珂未应。

赵彦已然明白。又问：“陷害？”

赵从珂几不可查的点头。

“唐？”一顿，“陛下也像。”

“唐，太子亦知。”赵从珂道，“九哥小心。”

两三丈的路走了一半，宫人们已经过来迎驾。二人收声，随他们进到屋里。

既然是陷害，那煤工便没有理由称不认识赵从珂。此中究竟是何种曲折，赵彦不知；那人是真说了不认识赵从珂，还是赵穆那么骗他，他亦不知。尚不到可以松口气的时候。

他小看了唐恪，赵从珂恐怕也一样。唐恪献上那么狠的毒计，赵恒不可能再怀疑他。离间之计已破，前功尽弃，可惜了李传君。

前路难行。

长庆帝姬回京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东京。有人说在集市上看到她，有人说在相国寺见过她，有人说侍卫步兵司不是抓人，实际是请她回去。人们又开始谈起八年前的旧事，谈起八年间听过的传闻。

长庆帝姬出嫁那年刚满十八，八载已过，如今已该是二十有六。据传完颜宗赞长她两个春秋，十五岁随西军征战，十七岁做西军副帅，十八岁号令西军。传言完颜宗赞有妹名盈歌，正巧死于八年前。

赵缨络再去程宅，那里仍是大门紧闭。正准备翻墙进，一探头就看到了翻墙出来的杨少乾。两个人对视片刻，杨少乾慢悠悠下了地：“殿下，少乾已经先去看了，里边没人。锦春也不在。”

据说赵从珂被抓的时候是独自一人，赵缨络本意也是找他。

“我和程叔商量过了，程叔也在想法子。”

好在只是软禁，事情尚有转机。

赵从珂被秘密送往相国寺之事，赵穆大概以为自己做得密不透风，实则满朝文武都知道了。禁军军纪尚未严明到他想的地步，消息早就走漏出来。只消知道送了人去相国寺，送谁便已经不言而喻。

“这个要紧时候，那个锦春跑哪儿去了！”

“此时急不得。殿下不如随我去找程叔，一起商议。”

赵缨络勉强点头，而后看了杨少乾一眼。

罢了，现在不是问那些事情的时候。

两个人上了马车，前往程文仲的官邸。

来回折腾了半日，到了程宅时已是晌午。府中管事报二人：老爷正在偏房待客，二位稍待。两个人坐了一阵，管事来报：可以过去了。两个人这才过去。过中院时，赵缨络看到远处有人正往大门走。只觉看着眼熟，便多看了几眼。她记得曾经见过这人和赵从珂在一起，姓甚名谁不知，只记得赵从珂称他先生。

杨少乾已经走出了很远，回头唤了她一声，赵缨络这才跟了过去。

到相国寺的第一日，赵从珂倒是十分清闲。厢房已经打扫干净，赵穆为她准备了十几个宫女和太监，又特意让礼部搜罗了许多坊间杂书两车，一并运了过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又可看书打发时间，此等待遇，比起她从前不可谓不优渥。

新来的小沙弥送来寺中斋菜，低头合手：“施主慢用。”

头顶上戒点香疤仍泛着红。

宫女接过斋菜，小沙弥又作了个礼，转身回去了。赵从珂放下书，看到宫女打开随身银针盒，取出一根将所有菜一一扎过，一边扎一边翻找。一盘素炒三丝被她翻了个便，又去翻另一盘清炒油菜。

赵从珂饶有兴趣的看她做完，末了才问：“孤可否动筷了？”

宫女退到一边，一人捧上净手的水盆，一人将菜端上桌。又一人拿来擦手的软帕，另一人举箸，夹了一夹三丝放到赵从珂面前的白瓷碗中，再换了双筷子，去夹油菜。

赵从珂道：“众位妹妹真是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