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夜雨】

完颜瑾看到的完颜宗赞，浑身上下的衣裳全被血水浸透。赵从珂坐在她身旁，用在开水中煮过后又晾凉的软帕，帮她擦去脸上的血迹。有人想去帮忙，赵从珂立刻大声呵斥：“走开！”

营中诸将面色怪异，但没有一个人开口反驳。所有人都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随军的萨满在一旁燃着熏烟，口中念念有词的为完颜宗赞祈祷。

完颜瑾愣了好久，不明白为什么西军众将都要听命于她，更不明白完颜宗赞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

“出去！”正在这时，赵从珂又说。

完颜瑾只道她在说自己，却见营中诸将纷纷准备往外走。赵从珂却道：“让那个装神弄鬼的人出去。”

她竟然在说萨满。

肃敏迟疑了一阵，示意营中将士将萨满请出去。萨满多说了几句，众人便抬着他“请”了出去。几人拾起地上熏烟的草扔到帐外，众将这才注意到完颜瑾，连忙行了个礼。

“伊勒得……她……”

肃敏无奈摇头。再看其他人，也是摇头。永济红了眼就准备往外冲：“我去把那混账的首级取来！”

“给我站住！”赵从珂叫住他，“主将生死未卜，你不在此保护她安危，反倒想随便出营？”

永济终于忍不住：“你当自己是谁！”

“都别吵了！”完颜瑾大叫，“你们都出去。”

永济冷哼一声：“西军之事，还轮不到完颜晟的人来管。”

完颜瑾一愣，顿时说不出话了。

“肃敏。”赵从珂道，“你派些人出去，去捉几只鹿来。一定要抓活的。”

肃敏点头，示意手下立刻去办。永济拧眉瞧了她一阵，最后掀开帐帘，也跟了出去。肃敏领着众将出去了，完颜瑾坐到完颜宗赞软榻旁，想伸手，却没有动。

完颜宗赞在上京时，她常去左贤王府。近些年完颜宗赞常常不在上京，但每次回京她都必去。五年前她去府中时，赵从珂整个人仿佛失了魂魄一般，从不说话，总是看着一个地方发呆。四年前她去府中时，赵从珂看上去像个活人了，仍是时常低着头，恭恭敬敬的帮她倒酒；三年前她去府中时，赵从珂已不再倒酒。她常遇到完颜宗赞手把手的教赵从珂射箭，她坐在一旁等着二人，常常一等就是半日。即便是休息的间隙，完颜宗赞也是在赵从珂身边。偶尔想起她，会问她要不要先回去，我过几天再去找你。

半年前陛下病危，完颜宗赞被急召回京。她听说赵从珂因病滞留在军中。过了几月，暮春时节，赵从珂才回了上京。

赵从珂抬起头，脸上仍然带着血，她的眼神冷，显得她有些煞气腾腾。

五年间，斗转星移，完颜瑾完全无法将眼前之人和五年前那个人作比较。

“伊勒得她……如何了？”

“她不会死。”赵从珂低下头，慢慢的帮她擦洗着伤口。完颜宗赞像是浑身血液已经流尽，竟然没有渗出多少血来。越擦那张脸看起来就越白，白得不像一个活人。

完颜瑾不再问，静静的坐到一旁。赵从珂用温水润湿完颜宗赞粘在伤口上的衣裳，而后用刀割下。完颜瑾一愣，不由自主的别开了脸。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来，赵从珂动作自然，仿佛已经习以为常。

差不多擦净上好药之后，永济扛着一只活鹿回来了。他将鹿子扔到帐前，然后转身就走了。肃敏叫人杀了鹿取了血，端进帐篷里。

“我来吧。”完颜瑾接过碗。

赵从珂扶起完颜宗赞，完颜瑾小心翼翼的伸手，准备捏开她牙关。起初她用力小，完颜宗赞没有张嘴。她稍稍加了些力气，才发现完颜宗赞牙关竟然咬得死紧，她不敢下大力，一时茫然无措。

“这——”完颜瑾告诉赵从珂，“她不张嘴。”

一直注意着完颜瑾动作的肃敏长叹一声：“果然。”

“什么？”

“王爷她行军打仗多年，无论神志清醒与否，始终保持着警惕。旁人想灌她东西，她第一反应一定是闭嘴不喝以自保。哎——”

完颜瑾愣住了，低头叫完颜宗赞：“伊勒得。”

牙关仍然紧闭，没有丝毫改变。

赵从珂就在此时端过她手里的碗，也去捏完颜宗赞牙关。看起来还是没用，她稍稍俯身，凑到完颜宗赞耳边。

“伊勒得，”完颜瑾听到她的声音，仿佛叹息般的轻，“是我。”

完颜宗赞似乎仍没什么变化，赵从珂却将碗凑到她唇边，几乎没有用力就撬开了她的嘴。鹿血慢慢灌下去，很快就见了底。赵从珂放下空碗，扶着她躺回软榻上。

完颜瑾看着榻上的人，好久没有回过神来。肃敏不行，她不行，赵从珂一句话，完颜宗赞便再不警惕。

完颜瑾起身，走出了帐篷。不多时肃敏也出来了，夜色朦胧，小雨仍在淅淅沥沥。

“三年前就开始了。”完颜瑾没问，肃敏却先开了口，“兴许更早。”

兴许更早，早到那年完颜宗赞轻骑闯蒙古军营，早到她抽刀斩乃颜。肃敏只是不知道是否要早到那年东京城外，杨柳依依中，完颜宗赞朝马车中的人伸手。微风拂起赵从珂的盖头，露出半张清秀如画的脸。

完颜瑾回头，赵从珂正拿着冒着热气的软帕捂在完颜宗赞身上，始终没有抬头。

“要是没有她，这一仗王爷早就死了。”肃敏迟疑片刻，道，“蒙古人的目标就是王爷，王爷为了不牵连我们，独自去牵住了他们的主力。永济都被她甩掉了，只有赵……王妃一直跟着她。”

西军大部来得不算太迟，蒙古人主帅阿勒都闻声立刻帅部撤离，否则结果仍未可知。

完颜瑾没有再问他，即便她问肃敏也不大可能回答了。事关西军，而她毕竟是完颜晟的亲妹。

“此事烦请郡主不要说出去，太子也不能。”

完颜瑾点头：“我知道。”

赵从珂在叫肃敏，肃敏进到帐中。完颜瑾看到他弯下腰，赵从珂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肃敏点了点头。

如此过了两日。赵从珂两日不曾合眼，一直帮她换药喂血。永济看她的眼神比前几日好了不少，虽然没有说，至少抓到鹿之后是放到帐篷前，不再是丢下了。

第三日时完颜宗赞醒了，完颜瑾在隔壁的帐篷中住，得知消息立刻去了她帐中。掀帐一看，里边零零星星站了几个人，肃敏在，永济在。赵从珂坐在榻旁，完颜宗赞像是没有完全清醒，虚睁着眼，缓缓抬起伤势轻一些的左手，撑着前额，似乎在努力回想。

“伊勒得。”完颜瑾叫她。

“王爷。”诸将叫她。

像是被这几声呼唤叫醒，完颜宗赞眼神看上去清醒了不少。而后她稍稍转头，转向赵从珂。

赵从珂握住她的手，吩咐道：“拿水来。”

完颜宗赞喝了些粥，又喝了一碗鹿血。她差不多清醒了，陆续问了肃敏一些事。赵从珂中途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传令官慌忙来报：“王妃骑马出去了！”

他们现在都开始称她王妃了。

肃敏面色大变，听到那传令官又说：“王妃让我告诉您，她去去就回。”

完颜宗赞撑着榻边，试图站起来：“永济！”

“在！”

“去把她追回来。”

永济立刻冲出帐篷，完颜瑾过去扶住完颜宗赞：“永济都去了，你就不用去了。”

完颜宗赞看了肃敏一眼，回头：“备马。”

肃敏大惊：“王爷！”

“既然找到阿勒都了，那就全绞了吧。”完颜宗赞扶着完颜瑾的手站起来，“左将听令！”

陆续有其他将领赶来，完颜宗赞松开完颜瑾的手，独自站立。肃敏单膝跪地，听得完颜宗赞道：“传我令：先锋营帅五千将士，随——左将前去剿灭阿勒都。”

呆愣片刻，而后领命：“是！”

肃敏只得跟着诸将出了帐篷。之前得令的士兵仍在帐外，问完颜宗赞：“王爷，马还要吗？”

“牵来。”

“伊勒得！不准去！”

完颜宗赞再不理她，一步步的走向帐外。完颜瑾跟着出去：“再牵一匹马来！”

西军视完颜宗赞如神，仿佛她一夕痊愈也是理所当然，没有人阻挡她。完颜瑾却知道完全不是，完颜宗赞大约也知道，并没催着马前行，只是沿着先锋营去的方向，慢慢的走。

她还有些自知之明，完颜瑾稍稍放了心，紧跟在她身边。

永济去了，先锋营去了，两路人马前后间隔如此之短，赵从珂必定无碍。阿勒都那边不过是残部，哪经得住五千先锋营铁骑摧残。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太阳已经快要落山时，前方看到了西军的身影。即便如此那也是在数里之外，完颜瑾唯恐完颜宗赞扬鞭颠簸。完颜宗赞却没有那个意思，仍然是不紧不慢的走。

又过了半个时辰，两路人马终于打了照面。永济走在最前头，一见完颜宗赞便哈哈大笑，指着赵从珂：“这人耍诈！不准我去找人寻仇，自己却去了！下手也太快，我去的时候只捡着残羹冷炙，阿勒都的头都被她摘了。哈哈哈哈哈！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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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真的一人把蒙古人的军队打得稀烂，还斩了他们主帅的首级？”

“对。”完颜瑾点头，“你娘亲身上一处伤都没受，就像当年的赵云一样。”

“娘亲这么厉害！后来呢！”

“后来就回营了。”

完颜亮张着嘴，仍在惊讶中。他记忆中的娘亲完全不像永硕公主说的那个样子，都快不像他娘亲了。

“阿姐！再跟我讲！”

“今天说累了。”完颜瑾放下他，“明天吧。”

“好！”

完颜亮跳下她膝头，心满意足的跑远。

后来呢。

后来的事，已经没什么好说。完颜宗赞见到了赵从珂，一句话都没说，踱马到她身侧。二人并驾齐驱，谁都没说话，就这么一路回到了营中。二人身上皆是血迹斑斑，完颜宗赞面色苍白如纸，却始终没有倒下。完颜瑾跟在她们后边，看着夕阳的余晖落到两人身上。身后金戈铁马，她却莫名觉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