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早之前关于西军拿钱买粮的传闻，其实半真半假。西军破城后，主要的粮食补给都从驻军所在的军需库中拿，不过是偶尔有些西军在城中走走看看，会掏钱买些别的东西。

陈传奔向北城时，半路遇上了八字军。他们押解着粮草，正准备往南门撤退。齐军已经死伤过半，余下的也已疲惫不堪，根本无力与西军抗衡。但韩遂执意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唯请求八字军带走粮草。

“少将军。”部下请求他，“我们快走吧，西军追来就迟了。”

“你们先走。”陈传道，“我随后就来。”

匆匆别过。

八字军最终没有逃脱，西军早已在东门驻扎，押解的粮草被他们劫掠一空，只有五百余人冲出重围。

那是后话了。

韩遂领的罗州城广信军降的降死的死，遂城、安肃前来投奔的两路兵马亦是。陈传同韩遂并肩杀敌，最终寡不敌众被擒。韩遂自刎，完颜宗赞没有理会失血过多就快失去知觉的陈传，沿着血流成河的道路往都指挥使的方向走去。

【休息半日。】昏迷前，他听到完颜宗赞说。

陈传醒来时，已在一处破旧的茅屋中。隐约听到脚步声，陈传勉强坐起，转头看向门口。

“醒了？”赵从珂站在门口，笑盈盈的问他。

“真的是你！”一时情急，忘了称殿下。目光稍移，原本别在自己身上的短刀不知何时已回到了她腰间。陈传稍微清醒了些，问道：“殿下为何要救陈某？”

“先生是应救之人。”

“殿下可是愿意帮助陈某了？”

赵从珂久久不应。

陈传欣喜之心稍稍淡去。是了，当时那一箭，赵从珂恐怕就没有打算射伤完颜宗赞。射中束发金环并非偏了，恐怕是她有意为之。她仍不愿与完颜宗赞为敌。从前他总认为那些关于两人的传言多是以讹传讹，如今想起，恐怕是真有其事。

两个女人，同是敌国皇女。

赵从珂问他：“明知螳臂当车，先生为何去而复返？”

“韩将军仍在与西军作战，陈某弃之不顾则是不义。”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宁可玉碎，不能瓦全。”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陈传一噎，重伤未愈的头脑仍有些昏昏沉沉，一时间想不起什么词来。

赵从珂笑了：“我起初以为，先生是想以我为质，要挟完颜宗赞。”

“殿下未免小瞧了八字军，亦小瞧了陈某。”

“八字军剩了多少人？”

“约有千余。”

赵从珂再也不说话，转头望向远出连绵的山脉。

“殿下，”陈传却道，“殿下不必为难，七年前殿下为齐国做的已经够多，陈某也不会再强求。”

又是许久的沉默。

“容我再想想。”

陈传心中五味陈杂，许久才点点头。半晌：“陈某可否斗胆一问：殿下为何……不愿见那人？”那人又为何不愿见她？

赵从珂没有回答。

陈传道：“陈某失言，殿下只当没听到罢。”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了答案。那时两人终于相见，却是在战场上，兵刃相向，毫不留情。赵从珂从没有提及，陈传却知道，她早就明白二人这一世只能如此相见，她们身负家国，见面只能是敌人。赵从珂也罢，完颜宗赞也罢，只是不愿意那天早来。那便是她们最后的底线。

已是日暮时分，陈传算算西军行程，大约三日后既可到白城。西军如此势如破竹，朝廷军马却不知在何处。

唐恪昨日和赵彦大吵一架，起因是赵彦提及七年前完颜宗赞攻至东京一事，警告他七年前不过十万，这次却是二十万。他如果再拖延行程，东京危及便全是他的责任。唐恪大怒，二人争吵一番，不欢而散。第二日启程时行进速度确实较前几日快了不少，午时前方来报，平西军已过太原城，正往使团所在方向赶来。不去前线，却来接唐恪，赵彦闻讯长叹一声，已无力和唐恪争执。

夜里信使带来家书，赵彦匆匆瞟过，扔到一边。

西军行进速度稍稍缓了一些，入夜时离白城尚有一日的行程。完颜宗赞命西军就地扎寨，帐篷搭好不久，很快来了一人。乃颜怒气冲冲，质问她为何天刚有夜色便不走了。

“士兵们都累了。”完颜宗赞不卑不亢，随口应了一句。

“你分明是拖延行程！”

话音刚落，永济掀帐入内，冷嘲：“你一个人在帐篷里喝酒吃肉什么也不做，我们可是每天都在跟人拼命！有种你也上，少在这里指手画脚！”

“你当我不想！”乃颜面色赤红，咬牙切齿的举起右手，“你让你们王爷陪我右手！”

那是一只木雕成的义肢，自手腕处起，齐刷刷被人斩去。

“哼！”永济冷哼一声，“谁让你对我们王妃动手动脚，王爷只砍了你一只手，没砍了你头算是对你不错了。”

乃颜气得浑身发抖：“不过是个齐人！”

不过是个齐人，不过是个卑贱的齐人。那是五年前的一场酒宴，他去左贤王府做客，当时完颜晟也在，诸位王爷也在。酒酣饭饱，上来了一个倒酒的侍女。乃颜见她长得不错，不免伸手去摸了两把，进而将她拉到怀中。就在这时，坐在他身边的完颜宗赞忽然拔刀，一刀剁掉了他的右手。场中人全都愣住了，完颜宗赞缓缓收刀，伸手向他怀中人：“蕊初，到我身边来。”

后来他才知道，那就是完颜宗赞娶的齐国帝姬，她的左贤王妃。

“从前之事，是宗赞之错。那时年轻鲁莽，希望监军不要怪罪。”

“哈！”乃颜冷笑，“随你怎么说。你做了什么，我全都写信禀明了陛下。我说了不算，要看陛下怎么说。”

永济啐了一口唾沫在他靴上，乃颜冷眼看了他一眼，转身出了帐篷。

肃敏一直在外边，看到乃颜出去了，才进到帐篷内。他们的话他全都听得清楚，但并不打算多说什么。他记得那时完颜晟的脸色，完颜宗赞一刀斩去他副将的手，几乎是赤裸裸的挑衅。他对赵从珂的忌惮便是从那时起，但这件事很早以前他就已经问过完颜宗赞，完颜宗赞的回答是任何人不能动她的人，否则左贤王颜面何在。肃敏始终认为事情没那么简单，随后的一切则逐渐证明了他的猜测。

他也记得那个做了完颜宗赞两年侍女的人，虽满脸是血，却没有一丝惧意。那双溅进了血的眼睛静静的看着完颜宗赞，半晌，她伸手，握住了完颜宗赞的手。

随后许多年，他始终忘不了那一幕。

那是孽缘。

“王爷，让我把乃颜杀了吧，看着他就讨厌。”永济十分烦躁，向完颜宗赞进言。

“不急。”完颜宗赞回答。

肃敏一惊，永济睁大眼：“不急？那就是真——”要杀？

“都坐吧。”完颜宗赞先坐到狼皮毯上，“我有事和你们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