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前些日子借了西军百余人前去修缮皇陵，不知为何，朕派去的督工无故暴亡。”

完颜宗赞面色不动：“陛下可换一个督工。”

完颜晟看着她，不做声。皇陵的督工只是死者之一，他将西军调往的三处，领事者全部惨死。调查后发现全无线索，成为悬案。死几个领事事小，西军的嚣张才让他愤怒。

“伊勒得，”完颜晟叹了口气，“朕给了你活路，你为何不选。”

“散去西军，北戎就是雄鹰折翼，我不能答应；归编兵马司，狼会磨去野性，我也不能答应。”

完颜晟蹙眉：“你是在说朕领兵无方吗？”

韩王在一旁看着，完颜晟话一出口，完颜宗赞并没有立即回答。殿内气氛剑拔弩张，韩王却没法开口。他开口就是帮完颜宗赞，那会更加坐实完颜晟的疑虑。

他不开口，完颜晟却点到了他：“韩王以为，西军该不该收编。”

韩王不假思索：“该。”

“那就请王叔告诉左贤王，为什么该。”

韩王也不看完颜宗赞，道：“西军野性虽足，却过于自负，少有协同作战之力。日后北戎对齐、蒙古之战，都不是仅凭西军之力就能完成。如今收编，稍许磨去西军野性，于大局有利。”

完颜晟面色稍解，重又缓了语气：“伊勒得，朕不想为难你。你回去好好想想，明日朕等你答复。韩王留下，朕好久没和韩王说话了。”

完颜宗赞回府不久，家奴传话，说是永硕公主拿着陛下的手谕，来接世子去青阳马场。

一个多月来，完颜亮是第一次走出家门。刚出王府，身后的大门便立刻关上，回头只看得到朱红色的漆门。远远跑来韩王的长孙沙虎，手里拿着半个人高的长弓，身后跟着永硕公主完颜瑾。

“阿姐，”完颜亮仰头问完颜瑾，“为什么他们不准父王出来？”

完颜瑾蹲下身轻轻捂住他的嘴，少顷才松开了，笑道：“好久没出来了吧，想不想去骑马？”

完颜亮思索片刻，颇为沉稳的点点头。

永硕公主完颜瑾，是完颜晟同母的妹妹。年纪长完颜宗赞三岁，常促狭般叫她皇姨。与完颜宗赞亲近之人不多，她是其一。她也是为数不多知道完颜亮身世的人。

“阿姐，”上了马车，完颜亮便扭头看着窗外，声音里是压抑的情绪，“父王说娘亲死了。”

“啊？”沙虎咋咋呼呼的叫了起来，“王妃吗？难怪听说没有接回来呢。”

完颜瑾没有说话。

那是一句谎言。完颜宗赞一直被关在左贤王府，他不大可能知道左贤王妃到底死没死。完颜亮察觉到她的沉默，回过头来看着她。眼睛通红，却死命的压抑着没有哭出来。

“阿鲁补，”完颜瑾有些心疼他，“你可以哭出来。”

“我一定会给娘亲报仇。”完颜亮却转开脸，“等我再长大一点。”

等他再长大一些，他再去问父王是谁害死了娘亲。他会亲手带回仇家的头颅，为她祭奠。

沙虎开始说着鼓舞斗志的话，告诉完颜亮他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敌人。如果有天完颜亮打算去报仇了，一定要带上自己。

很多年后两个人并肩在战场上杀敌，无数场战役中一起浴血归来。无论完颜亮做什么，完颜英始终支持他，哪怕最后交出了命。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今日的比箭仍是完颜亮赢，他骑着小马驹绕场跑，十箭中七箭中靶，一箭射中靶心。完颜英射中六箭，输了之后把韩王新送他的弓给了完颜亮。两个人想骑马出去，侍卫拦下了他们。回左贤王府的时候完颜亮皱着眉一直在想事情，像是想通了什么，又像是一片迷茫。

齐，东京。

左贤王妃被人劫去的消息，最终传到了东京。不过因为是在北戎境内被劫，齐国并没有什么责任。然而穆宗仍然是战战兢兢，最近几日早朝也不让赵彦去了，将他软禁在府中。康王妃前些天刚被查出有孕，赵彦便每日陪她。独自在家的时候，他会想想赵从珂的事。

赵从珂走后，他前前后后想了许多，最终发现他由始至终都被误导了。当年完颜宗赞攻齐，只要了赵从珂后便立刻退兵，于是所有人都以为赵从珂十分重要，也由始至终被她牵着走。但赵彦回忆起当时，西军虽孤军深入，其实却已经是强弩之末。齐国各地的勤王之师陆续赶到，西军如果不撤，后果其实难料。完颜宗赞为何指明要赵从珂他虽不知，赵从珂绝无他曾经想象中的那样重要却是不争的事实。

其后，完颜晟来信，“亟待王妃归”。赵从珂说是自己对完颜晟有用，这固然不假，他却想，这个“用”，到底该是怎么个用法。最简单的用法，就是等着西军为救她露出马脚，完颜晟就立刻有了对付完颜宗赞的借口。由始至终，赵从珂都是摆在棋盘上的那颗棋子，是混淆视线的虚招。难怪她总是笑自己，因为她对自己是地位心知肚明。心知肚明，却没有戳破。西军也的确劳师动众救她，这表示她对西军又的确重要，换言之对完颜宗赞十分重要。

众多的线索缠在一起，得出的答案似是而非，总像是雾里看花。事到如今，赵从珂跟他的说的话中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也已经无法分辨。那个自称赵蕊初的人，实在和他记忆中的妹妹相去甚远。也许她真的不是自己的皇妹，也许完颜宗赞从西夏接回去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赵从珂。

如果是那样，不知算好还是不好。

北戎那边，完颜晟还在等完颜宗赞的回答。

今日左贤王府热闹了不少，完颜瑾带着诸位王爷家的世子们到府中玩耍。这是完颜晟的命令，那些跟完颜宗赞有芥蒂的王爷们也只好送了世子过来。完颜亮一开始并不喜欢他们，一直皱着眉冷着脸。过了一阵有几个世子大着胆子过来跟他搭话，要跟他比摔跤。

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完颜瑾跟完颜宗赞在书房说话。她奉命来劝降，但不是为了完颜晟，而是为了完颜宗赞。

“你知道，皇兄他虽然独断专行，但做事一直谨慎。他明白真的和西军打起来自己也会元气大伤，所以才会只是软禁你。”

“我并非不同意收编。”完颜宗赞道，“我只是在等时机。”

完颜瑾一愣：“你是说——”

完颜宗赞却不肯再说了。

完颜瑾知道她是忌惮自己的身份，道：“你可以信我。”

完颜宗赞并没有再和她说什么的意思，起身朝着屋外走去。掀开门帘，看到院子里一个大胖孩子骑坐在完颜亮身上，完颜亮趴在地上，仍然不服气的拼命挣扎。

“你输了！”胜者骄傲的宣布。

“我没输！”

“那是丰王家的鹄沙。”完颜瑾告诉完颜宗赞。封王是太祖第九子，因为生下来身体就有残疾，太祖不大喜欢他，太宗继位后才给他封了一个丰王。如今他掌管母家温都部，一直不问政事，是个闲散王爷。完颜鹄沙汉名完颜顺，是丰王长子勒沃的第九子，刚满十一。大概因为平时好逸恶劳，长得十分浑圆。

完颜英看到完颜亮被欺负，心里着急，骂他：“鹄沙！你以大欺小！”

完颜瑾叫他：“鹄沙。”

完颜顺这才笑嘻嘻的站起来。完颜亮不甘心的坐起，完颜顺笑眯眯的告诉他：“跟你打很有趣，过几天我们再打。”

“好！”

有趣。

完颜瑾笑而不语。

完颜晟叫各位世子来是为了向完颜宗赞表明自己怀柔之心，看上去这群小不点倒是被完颜亮怀柔了。战败者的完颜亮并没有被看不起，几位世子也跟他下了战书，约他比骑马、射箭和战刀。屯王家的世子说要跟他比诗书，完颜亮脸上第一次出现为难，最后也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下完战书，一群人立刻玩在了一处。

“伊勒得。”完颜瑾转向站在身旁的人。

完颜宗赞回过头来，阳光照在她脸上，棕色的瞳孔泛着太阳般金色的光，凝视着她。完颜瑾忽然不记得自己想说的话了，半晌：“不管你做什么，活下去。”

完颜宗赞点头：“我会的。”

完颜瑾道：“有些消息，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