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二百多人的余部往北走了一天一夜，到了昌平郡桑于山。桑于山地处天山以南，是天山支脉，附近多山丘湖泊。从前北戎尚未统一之时，桑于乃兵家要地。西军来之前在这里藏了更换的马匹和干粮，一行人换了马，稍作休息。

今日月色大好，赵从珂坐在湖泊前，仰头看星象。阿息保在她身侧，向她报告上京的动向。

西军除统帅完颜宗赞外，下设副将二人。左将肃敏，右将永济，二人各执一半号令西军之权。若完颜宗赞不在，则要二人皆同意才可调动全部西军。肃敏谨慎，永济急躁，二人在完颜宗赞麾下，一直是取长补短，相安无事。完颜宗赞被软禁后，传出一道密令，命西军不可轻举妄动。肃敏认为该听从，永济认为事情已是火烧眉毛，准备起兵。

“不过左将也觉得事有蹊跷，毕竟这密令到底是不是王爷的意思，谁也说不准。两位将军知道了您在齐国的消息，立即派属下前来寻找您。到底该如何做，属下们全听您的意思。”

赵从珂似乎在沉思，不动亦不语。风吹乱她拨到耳后的长发，阿息保看着她的侧脸，片刻的恍惚。西军从未向完颜宗赞和太宗之外的任何人表示效忠，更别说一个异族。七年前赵从珂来时，谁都没有在意她，后来慢慢稍有改观。一直到两年前，海拉尔一战。

那时西军被围，以五百人对蒙古两千人，完颜宗赞与赵从珂皆在其中。西军被蒙古的骑兵冲散，待他和众将杀回完颜宗赞身边时，赵从珂已经在那里了。层层叠叠的蒙古军中，赵从珂背对着完颜宗赞，二人如狼一般横刀在蒙古军中冲杀，所经之处血雾弥漫，蒙古士兵接连倒下。她一身红衣，分不清是血还是衣裳的颜色，大风吹得她发丝凌乱，宛如罗刹。那便是左贤王妃，只有她能是左贤王妃，亦只有她配得上这个名。

阿息保长长的叹息，而后随着她的目光望向天际。那一战实在是惨烈，五百人的精锐只剩下不到二十人，完颜宗赞被埋在尸堆中，只剩最后一口气。左贤王妃一战成名，至此后西军见之如见左贤王。

赵从珂仰着头，面色忽然有了变化，微微一笑：“终于来了。”

阿息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月光下深蓝色的长空中一个黑色的影子，不断在他们上空盘旋。那是猎鹰。

“准备迎战！”阿息保大喊。

“来不及了。”赵从珂站起来，“你带着十人的小队跟我走，其余人留下断后。”

“是！”

只是说完话的空隙，赵从珂已经翻身上马。阿息保挑出了尚未受伤的十人跟随她，一队人马头也不回的朝着天山的方向赶去。回头无用，道别无用，任何话都只是在浪费时间。本身来的这五百人，就是死士。他们的任务只是护送赵从珂回上京，他们早在出发之时就当自己是死人。

不过赵从珂仍是回了头。远处湖边，已经上马的西军正目送她离去，片刻后，齐刷刷调转了马头。赵从珂收回视线，前方是白雪皑皑的天山。

一行人沿西北方向连夜赶路，天明时距天山主脉已只有百十里。离开昌平后就再没有更换的马匹，众人找了处水洼饮马，稍作歇息。阿息保问赵从珂回去后有何打算，她道：回去再说。

“其实，”阿息保沉默片刻，“军中也有人认为，王妃的话不可听。”

原因已无需多说。她是齐国帝姬，两国为敌已经太多年。西军眼中的完颜宗赞早已模糊了性别，因为她坚韧、睿智、强大。所以她当时说娶左贤王妃，将士们只是惊讶了一阵，很快就接受了。但她始终是女人。嫁给一个女人，会有多少不甘与耻辱，很难去想象。肃敏麾下不少将士始终认为她是在忍辱负重，伺机报仇。肃敏面上斥责过他们，但那只老狐狸心里究竟怎么想，无人得知。

赵从珂笑而不语。

“王妃，其实北戎之事，您大可不必牵扯进来。”

赵从珂的笑随着这句话变了味，转头看他：“哦？”

阿息保先是一愣，然后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我果然不适合做这些事，一说话就暴露了。”

阿息保拔出腰间佩刀，随行的十个人也慢慢抽出弯刀。动作极缓，面有不忍。

“属下们都不愿伤您，您就跟属下们回去吧。”

赵从珂不语。不知为何，她想起了桑于山下两百将士，他们目送她离去，转身时已准备赴死。

赵从珂看向他，面上带笑：“肃敏的意思，还是永济的意思？还是两者都是”

阿息保垂首不语。

“无妨。”赵从珂轻笑，而后缓缓起身。

围着她的十人往后退了一步，如临大敌。

空中忽然传出箭镞破空之声，围做一圈的人躲避不及，转眼间倒了两个，马匹却全都中箭倒了下去。余下的人各自散开，朝着箭射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箭雨簌簌而下，都像长了眼睛一样避开了赵从珂，直追她身边之人。浅草从中避无可避，阿息保拿刀挡了一阵，右肩中了一箭，弯刀脱手而去。下一支箭直穿他心脏之时，他朝着赵从珂看了最后一眼。赵从珂却没有看他，她看着远处山岗上匍匐在地的人，嘴角噙着笑。那不是欣慰的笑，更像是拼命反抗后不得不从的无可奈何。

阿息保闭上了眼。

陈传抬手，身后着着绿衣的弓箭手收起箭，从草地上站起来。远处的山丘上陆陆续续有人朝着这边聚拢，将赵从珂围在其中。

“陈传救驾来迟，殿下受惊了。”他说，缓缓走来。

“我道那高岗上的人是谁。”赵从珂打量着他，“先生等了多久了？”

“不久，大约三日。”三日里，伏兵不吃不喝不动，只等着赵从珂来。

赵从珂笑而问他：“我若是强行杀出重围，大约有几分胜算？”

“如若传闻不假，大约有三分。”陈传已经走到她身前十步内，“不过就算杀出去，殿下也回不了上京。”

“没有马。”

陈传微微一笑：“正是。”百里外有他的马，但赵从珂不知道方向，即使杀出重围也不可能找到。

赵从珂不再说话，陈传却单膝跪地：“八字军陈传，见过帝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