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logue
英纯恋子恐怕这辈子也不会告诉番场真夜,自己见她的第一眼起,就爱上了她。
1
凌晨十二点黑组内部迎新会的晚上,刚到目的地的纯恋子仍旧是不慌不忙。
走廊内幽幽的照明灯,蹬蹬的脚步回音,像是从一种黑夜穿行至另一种黑夜。
推开宿舍门的眼前是一片幽暗。昏黑的帘缎掩住了同样昏黑的窗,房中原本就空荡的摆设在黑暗的包裹下连轮廓都模糊不清,空气中有些许潮湿寒冷的味道。
即便是没有光,纯恋子也看见了落地窗边背对着自己一手挑帘的深色剪影。
像是被打扰到一样不耐烦,那孩子微微皱眉,回头望向纯恋子的方向,手指边只有很微弱的一丝夜色小心地钻过缎布的缝隙透过来。
她的眼眸狭长,仿佛夜色中的寒星,浅浅呈辉,清芒出锋。
分明是一双结了冰的紫色眸子,却也会叫人错觉那双瞳仁是琥珀色的。光流柔黄,沉香一般使人沉静。
2
白天的真夜,哦不,应该是真昼,是个胆小而挺好逗的女孩子。
不太敢和人说话,即使是被搭讪也会吓一跳的样子。目前看来最常做的貌似是拿着一之濑送的挂链各种静静欣赏并饱含满足的微笑。
双重人格什么的,在纯恋子看来并不稀奇。在她和番场相处的第二天,就从自己的渠道知道了真夜或者说真昼的历史。
还没等真昼看足三分钟,挂链就被一个高个子的紫色长发女生抢了过去。
教室里突然就热闹起来,叽叽喳喳的不可开交。
如果是真夜的话,会是怎样呢?
这样想着的纯恋子站了起来,从紫色长发女孩手中干净利落的将东西夺回来,还给了真昼。
“真是的,番场同学你也争争气好吧!”
看着鸡啄米式点头一句谢谢也说的断断续续的真昼,纯恋子突然觉得有些无力。
不过还没等到第二天夜晚气冲冲的真夜去修理那家伙,紫色长发的女孩就已经退学了。
从那件事之后,晚上出现在众人前的真夜,在纯恋子看来,都带点随时要暴走的味道。
比如一开口就能吓得一之濑缩到东的身后,让东常常警惕的侧目。比如一句“你给我闭嘴”就把犬饲同学顶回去连对方无可奈何。比如在游泳馆对好心办坏事的老师竖中指并直接将其拖出去丢掉。
这些都是明摆着告诉大家,有老子在,别妄想欺负真昼。
看着此时躺在沙发上依旧沉默闭目养神的真夜。
暗紫色的和服浴衣松散随意,银丝披散,丝丝络络垂柔如缎交错成无尽的网罗,纠集缠绕如解不开的结,盘铺着盖满了大半沙发。
暖暖的橙色灯光泻了她一身,琥珀的清辉流淌在她的脸上,沿着五官轮廓蜿蜒流转,顺着眉目眼睫的形状摹画进退而投射下纤小精致的影,随着呼吸的起伏而婆娑地细微舞动。光晕水墨似的在她脸上洇开,她苍白的肌肤如同蒙上了一层霜。
而正独自品茶的纯恋子再清楚不过。
她的虚张声势甩给了黑组里那些同学,她的冷淡留给了身为室友朝夕相处的自己,而她所有的温柔,是不是都给了那个说话都哆哆嗦嗦的?
自己算不上特别,那个才是她的唯一。
不是吗?
就像现在,她一定是找那个说话去了。
告诉自己会保护,告诉要常常笑,告诉什么都别怕……
“呐,真夜同学,要起来喝杯茶吗”
像是已经听了许久她与之间的喃喃细语,纯恋子突然觉得有点烦躁。
仍旧是不愉快的睁开眼,却在看到纯恋子的那刻又复沉静。
像以往一样,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
久到纯恋子都开始怀疑自己这样做是否真只是无聊白费时间,久到纯恋子都以为真夜会翻个身继续闭目养神的时候,却听到她终于低低出声,声音微弱却一字一句清晰可闻。
“下次吧”
3
纯恋子一直对那一夜记忆犹新。
那是她从未有过的感官体验,虽然有个不怎么完美的伊始——是自己投怀送抱。
当然是自己投怀送真夜的抱。
尽管她不知道怎么做,她只是将她推倒在床上,并把自己的唇覆了上去,拼命摩擦,撞击,含咬。
而真夜却始终不紧不慢,不温不火,若即若离,似有似无。不主动,也不冷场。
很快纯恋子就发现,也许所有的人都会接吻,但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在第一次接吻时怎样呼吸。
自己的手竟然会无力支撑身体的重量。为了不让对方看出眼中的慌乱与狼狈,气喘吁吁的纯恋子索性压在了真夜身上,双手扣着身下之人的双肩,脸颊埋进了真夜的颈项。
“没想到”
纯恋子听到自己的声音。
这样小心翼翼地试探,实在有点不像自己的作风。
“没想到?”
几乎是第一时间,真夜回到。
她的语气还是那么平直,一点细碎的喘息也无。几乎让纯恋子怀疑刚刚的亲密根本不存在。
“你,会愿意和我……”
轻轻舔舐着真夜脸上那条长长的疤痕。
人心会累,故而她上前来。
细吻她的脸,安抚她的伤。
免她惊,免她苦,免她无枝可依,免她颠沛流离。
然后自然而然在她的目光下,为她包扎过去的痛。
真夜没有答话,转而暗沉沉一笑。
只是深沉的呼吸绵长地盘亘在室内,无形中已乱了节奏。
一个翻身,褐色头发的美人就被压在了身下。
……
在真夜决定发出预告票的那晚,她终于愿意坐下陪纯恋子好好喝杯茶了。
门被合上的那刻,纯恋子也没有问真夜是否是在意自己拒绝合作而捏碎了茶杯,亦如她不会去问那一夜真夜的想法。
缓缓走到真夜经常站立的落地窗边,抚开帷幕,看着自己模糊的投影。
夕阳渐渐西沉,晚霞将这一带印成了深色的剪影,漫天的云霞灿若一匹在天空中抖开的提花红锦,变化万端。
纯恋子阖上眼,感受着阳光在脸上一点点冷却的温度。
“呐,真夜,太阳落下了呢”
4
从睡梦中醒来。
眼前的房间是一片死寂。
昏黑的帘缎掩住了同样昏黑的窗,暗淡的墙壁表面斑驳离落,漆剥灰落坑洼糙敝一如此时的心。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小时候的事情。
自己的四肢没有了,血一直流,一直流,满地都是。
断肢濒死,半身不遂……不,这都不算什么。
身陷争斗,每天被可能会凌迟的恐惧包围,那一刻,即使肉体还活着,每一根神经也能感受到身上血肉被活活撕裂下来的痛苦。
她却眉头也不眨一下。
呵。英之家族的大小姐。
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恍惚都要怀疑那是否真的出自自己的经历,亦或只是一个无稽之梦?那蹂得发白的一段记忆本想让其褪了色,只是倏而之间,午夜梦回匆忙一瞥,她才恍然发现原来不过才几年而已。
不管过去如何,只要未来足够强大,依然可以为人所敬。但倘若只是躲在回忆中自伤自怜则是彻彻底底的可怜了。
逃避者,在纯恋子看来,这实在是无法忍受的卑怯名号。
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微微皱眉,望向窗户的方向,那里只有很微弱的一丝夜光小心地钻过缎布的缝隙透过来。
天尚且未亮,那光也是灰蒙蒙的无精打彩。
轻微动了动,身上盖着衾被,自己的双臂已经被谁卸下来了。
是了,从那么高的楼上被踢下来早就摔得不成样子了吧,这简陋的公寓不像是英家的人会把她带来的地方。当然,如果英家的人还管她的话。
寒冷轻易地一点点从人造关节处一路爬进身体,逐渐扩散至仅存的器官。体温不断流走,心房里最后一丝的温度似乎也流失殆尽。
此时门外却传来了脚步声。
纯恋子突然警惕起来,再度环顾了一下房间,却看到了地上真昼的水手服。不自觉地冷冷勾起唇角,浮起讥诮而微漠的笑意,而后倦极似的闭目,侧过脸沉沉地睡去。
5
进了门的真夜将手中的袋子一股脑丢在地上,然后盯着纯恋子的侧脸,虽然她一动未动,她却百分之百地肯定,她已然醒来。
装睡懒得面对么?
她青郁的眉目拧成些许不忍的弧度,刻意压低了声音嗤笑着。
“睡了两个晚上啦,大小姐,梦到了什么呢?”
她没有睁眼,身体也没有动弹一下,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
但她对她终归不会置之不理。于是她开了口,同样的声音,凉薄且生硬。
“别这么叫我”
“好好好”
这样答应着的真夜一屁股坐在了纯恋子躺着的床垫旁,房间破烂的连个椅子都没有,就只能索性坐地上了。
“委屈你一下,这间公寓死过人,所以没人敢搬进来,我反正就住几天!”
纯恋子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真夜还记得。
那一夜,自己看见了世间最羞涩亦最娇美的一片唇,细致而饱满地流连在自己左脸那倒长长的疤痕上。
眼前满满都是那娟娟丽丽深深浅浅的红,美丽得惊心动魄,也凄艳得惊心动魄。她在自己的怀中微微发抖。
她紧张,她期待,她不甘。
真夜其实什么都知道,她身体的事。就算是那夜之前。
“不问我为什么找到你把你带到这来吗?”
静默。
“诶,本来我第二天晚上就跑回黑组想好好和犬饲算算老帐的,刚好赶上学校被你们闹得和拆迁似的,没找多久倒是找到你了!不感谢我吗,一路把你弄到这来,你有够重的!”
如果说是担心,估计连自己也不相信了。
那一瞬纯恋子有落泪的冲动,不知是为时间的摧磨,还是为现实的残酷,抑或只是为了她和她,从未鲜亮过的青春……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这算是赌气吗。
她俩不都是一样的人吗,纯恋子是再了解不过了。同情什么的,一说出来就后悔了。
讨厌!为什么现在这么讨厌身边这个叫真夜的家伙,为什么这种时候要在自己身边!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她亦视天地万物为刍狗。平日里身为英家的人,与天斗与人斗杀都杀不过来,哪里有时间感受寂寞?但是一旦她感觉到了寂寞,那么往往都与这个家伙有关。
午夜时分,黑暗中静寂如死,最难将息,大概也正是一天中人心最脆弱的时刻,心绪袒露神思飘渺,毫无防备犹如初生的婴儿,难免恍恍惚惚做出与白天完全不同的行为。
真夜突然起身,纯恋子只以为她要离开,那一刻看着她宽松的和服背影心里突然有点空,好像心中用那一丝细线吊起的东西就这么坠落下去,飘忽不着实地,扯得心口疼了起来。
结果她居然就脱口而出
“别走。”
说完又后悔,只是说出的话收不回。
真夜回眸看了她一眼,却是走到房间一侧的架子上拿了盆打了水,又取了什么回来。纯恋子才发现她竟然是拿了毛巾来,熟练的为自己擦起了脸和脖子。
“到底还是张正常的脸,又流汗了,身体我擦过了哦,你没醒的时候。别怪我唐突啊。”
真夜觉得,不必说什么没有同情的话,只是她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心思。
是安心,还是漠然?明明某些时候一想起她的身体就会作痛,这个时候却又平静得如同死水一般,波澜不起。
夜半时分果然是个危险朦胧又暧昧不明的时刻。或者是支持太久的理智过于疲倦,又或许是夜幕掩盖了平日里的造势。她们俩,一个平日里波澜不惊高高在上,一个平日里大大咧咧暴戾恣睢,居然也可以落落寒暄如同寻常故人一样,相濡以沫,互舔伤口。
纯恋子怔怔的看向真夜。
她的紫眸,暗光流转,幽深无尽,隐没在夜色中,有些氤氲,仿佛里面深藏着轻漾的流云。
她模糊地听到自己在问
“真夜,你喜欢过我吗?”
声音很朦胧,或者只是因为思绪朦胧,所以生生把这么一句话变成了叹息。
微弱的气息回旋在室内,间或微微抽带起的压抑吸气声,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响动,在夜色的掩护下也变得格外惊心动魄。起承转合,一停一动,无规地划拨在心脏每一次起跳的瞬间。
“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纯恋子,你永远是你。”
从来没听过这样说话的真夜。
目光一交,纯恋子下意识一惊,慌忙侧过了眼,随后却又意识到了什么,再度转回过脸来看她,那眼神里就多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了。
真夜伸出手,贴到了纯恋子的脸上。
明明只是很短的一瞬,她却清楚地记得真夜的每一个动作,并且在记忆中不断地完善拓展,不厌其烦的精笔细描,反复摹画,很久之后回想起来,依然清晰刻骨。
她记得她的手掌狭长,纹痕清明,指甲光滑玲珑如贝,圆亮可爱。
可是此时的自己连双臂都没有,来不及回握住对方。
“如果你愿意……”
没等真夜说完
纯恋子的眼泪,终究是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