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踏進英國那溼潤的土壤,你首先會察覺到的是———天氣跟人民的生活是息息相關的。
小至睡過頭、大至考試及第都能跟天氣的變換掛鉤,不論如何時候,他們的話題也總是圍繞著天氣轉,更特別喜愛討論未來的天氣將會如何:晴天還是陰天?噢,要是有陽光便非常美好了,也許我們還可以在後院辦個小茶會。
而你第二件會發現的事情是,絕對不要相信天氣預告,尤其是古老而美好的BBC匯報。
還記得某年正值正冬月份,天氣預報說翌日會有大雷雨。結果一晚好夢過後,當她醒來拉開窗簾,赫然發現眼前所見除了白茫茫還是白茫茫,而且打開大門的瞬間,堆積到膝蓋高度的雪還不請自來地闖入玄關、弄濕她新買的羊毛地氈。又記得某年的炎夏到來之前,預報說那年會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旱災,結果那個只悶熱逾兩個星期的夏天,除了下雨還是下雨。
經歷過各種各樣讓人頭痛不已的經歷,你會以為自己已經學乖了,現實卻大相徑庭。
可是不論有意無意,手還是彷彿擁有自主意識似的不自覺扭開電視,或者點開手機裡印著太陽和烏雲的小圖示、一次又一次重建信任。
最後當然還是像現在一樣、一次接一次又被背叛了。
細如銀針的雨拍打著凹凸不平的石地,本來洗滌心靈的叮鈴雨音突然夾雜暴怒與鼓譟,從絲絲水滴蛻變成瀑布只需要眨眼的一息間。
被突如其來的陣陣狂風吹至啪啪作響的簷蓬下,站著兩個纖細的女性身影。她們一個提著被吹反的藍色傘子、一個揹著可以容納半個人的大背包,一個是打扮樸實卻不失端莊的英國人、一個是來歷不明而且衣著略顯怪異的迷路旅人。要是說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人有甚麼共同點,那就是她們此刻都像剛去玩巴貝多度假似的,不僅一身水氣,相貌儀容還相當的狼狽。
Elsa看著手中骨幹慘遭幾重折斷的伸縮傘,淋過冰冷雨水後更顯蒼白的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怎麼這麼巧、偏偏就在她搭話的時候就突然來一道防不勝防的強風?接著便是毫無預警的滂沱大雨?她明明記得天氣預報說這些都是局部性、間歇性,可是也不至於來得這麼急促吧。
難得天氣預報真的準確無誤,她卻感覺像被再次背叛了。原因無他———她低頭看看牛皮製的木色短靴,如今從內到外也濕透而變成較為深沈的顏色,看來有必要去一趟鞋店了。幸好她的風衣跟許多英倫風的裝扮一樣,至少能稍微抵擋一會兒的雨勢,手袋裡也有防水間隔,可是那頭近乎淡白的金髮倒沒有那麼幸運了。
重新把下垂而貼服的瀏海往上撥,雖然討厭那種溼答答、水滴忽然滴落頸間和後背的感覺,可是她不能否認,有雨水的輔助確實比較容易梳理髮型。
相反地,站在她旁邊的那個束著雙辮的女孩,則不受這些煩惱困擾。
女孩還在研究手中被打濕的大地圖,不過並非研究方向,而是辨識上面的細字原來的模樣。
接著她毅然垂下雙手放棄與地圖的持久抗爭,輕歎一口氣,抬頭看著一片灰蒙蒙、除了憂鬱迷濛的顏色外別無他物的天空。
儘管耳邊盡是大得如同噪音的沙沙雨聲,一抹開朗且喜悅的微笑卻從女孩那有著雀斑點綴的臉上綻開:「Whoa!真的跟傳聞一樣無法預料的天氣啊!」
Elsa扭頭看著語帶興奮的女孩,眉頭因為對方的讚嘆不禁疑惑地皺起。
原來真的有不會抱怨典型英國天氣的人…。她如此想著,同時暗暗向養育自己的國家道歉。
恍然大悟似的,薑金髪的女孩毅然轉頭望向Elsa,臉上明媚的笑容絲毫未有褪去。
「平時雨也是下得這麼兇的嗎?」連正式的招呼或者自我介紹也沒有的女孩,開口便如此對她提問。
「…唔……一般只是毛毛細雨,不會這麼誇張。」面對莫名其妙的問題,Elsa初顯遲疑,可是看著女孩那張滿心期待的臉,也客氣地小聲回應了。
對,誇張是個再也貼切不過的形容詞。
天公不造美,偏偏挑她一星期裡幾近唯一的出門日下大雨、吹反了傘子,還讓她遇上一個迷路的女孩,最後還幾乎被變幻莫測的糟糕天氣弄得全身濕透。
希望這場雨能快點結束就好了。同樣抬頭望向只有烏雲的天空,雨勢不但沒有減弱還變本加厲,她只能無奈地輕聲歎氣。
咕——————。
古怪的聲音突然傳入耳中。
她們互相看向彼此,再同時狐疑地看天,沒有閃電也沒有穿梭於樓宇間的沉厚迴響。
接著冰藍色的眼睛狐疑地盯著被灰色背心遮蓋著、沒有贅肉甚至有點下陷的腹部,暗金色的眉放鬆後上揚,嘴角似乎埋藏著一絲笑意。少女的臉頓時漲紅得像是恰巧成熟的番茄,連耳根都紅起來了。在對方開口之前,她連忙緊張地擺動一下雙手說:「那、那是我————」
看見對方還慌張得口吃的模樣,Elsa終於不禁半掩嘴唇輕笑,也無意打斷了那未完的話語。
如果視線能侵蝕所視之物,那麼此刻被少女踩在腳下的土地恐怕已經被侵蝕到能見到地心了。
「要一起喝下午茶嗎?」Elsa微笑著問道,不忘指指兩人身後的咖啡店補充道:「聽說這家店的巧克力布朗尼挺有名的。」
話音剛落,少女抬頭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金髮女子眨眨眼。剛才的話是真的還是自己太累所以聽錯了?記得旅遊書上說過英國人比較拘束,一般比較少主動交流的嗎?
可是有過渡等待停雨的沈悶時間的同伴,還能順道跟本地人多多交流,何樂而不為呢?
噢,對了,還有仰慕已久的英式布朗尼。
於是,臉上再次展現的燦爛笑容無聲替她答應了善意的邀請。
咖啡店裡放著克勞德·德布西的Arabesque No.1,悅耳悠揚的琴聲輕輕蓋過了窗外的雨聲,抹去一點伴隨陰天籠罩大地的鬱悶。
自家經營的店鋪佔地不大,燈光黯淡卻帶點幽魅,佈置特地仿效早期二十世紀的風格,牆上不少用法文塗寫的標語和照片。空間局限下僅有不到十張鐵製小圓桌,桌上擺放著復古的油燈箱裝飾,裡面是亮著微微光芒的白蠟燭。圍繞桌子而坐的是跟她們一樣被驟變的天氣弄得相當狼狽的人們,大家都靜靜等待著這惡劣的天氣離去。
指尖輕輕繞著滲透出溫暖的杯蓋打轉,比起熱可可,Elsa還是較喜歡喝香濃的紅茶送甜點。可是在某些情況下,人會作出一反常態的決定———譬如現在。她喜歡巧克力的香甜,但是缺少了茶,若然再加上甜品便會打破甜與甘之間微妙的平衡,於是她並沒有點甜品。
此時此刻的一切,包括這頓下午茶,也打破了她多年來的生活習慣。
與她不甚高漲的食慾相反,坐在她對面的少女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Elsa敢打賭,要是布朗尼含有不能消化的材料,這個紅髮少女也會毫不猶豫全盤吞嚥下去。
待她把最後一小塊布朗尼也送進嘴裡,也停止了每隔幾口便衝口而出的讚美,Elsa的心神也從觀察店內偏法式的佈置,重新投放於肚子非常滿足的少女身上。
早前等待甜點和飲料送來前,她們有稍微交談過,話不算多,剛好足以彼此知道一邊是純正英國人,另一邊是純正澳洲人。只是礙於印象問題,彼此異常富有默契地在用餐的時候保持短暫的安靜。
「所以我就從法國來到英國了,只是想不到第一天不但進錯火車廂,還迷路了大半天…」承接著享用甜點前的話題,Anna苦笑著摸了摸後頸。
「英國的火車系統是挺容易讓人困惑的。」Elsa點點頭表示同意,低頭啜一口暖烘烘的熱可可,目光落在少女手邊皺巴巴的地圖上。「能給我看一下地圖嗎?或許我能幫忙。」
「噢,那真的太好了!這個地圖怎麼跟其他國家的不一樣呢、我怎麼都沒有看懂———」邊用截然不同的口音繼續急促的講話,Anna攤開地圖放在兩人中間。「我要去的地方應該是這裡,這條街的第101號,之前向一位婆婆問路還說經過廣場就到了……」
Elsa稍微站起來彎身向前傾,眼底下是有點老舊的地圖,修長的手指在畫滿地標的地圖上緩緩遊走,眼睛也隨著指尖所到的地方望去。這是連倫敦內部的區域分界線也沒有畫出來的劣質品,可能教科書裡的簡化地圖還比較有用。
「這地圖實在太簡陋了,妳還是趕緊去買新的比較好…」Elsa呢喃著,罕見地一面倒貶低某樣物件。
不曉得對方是從哪裡得到這張完全不可靠的地圖,只希望未來不要出現更多拿著這種地圖而迷路的遊客。
所幸,雖然經過了重重波折,這名背著大背包孤身上路的少女確實來到正確的地區。
「讓我想想…101號……」Elsa喃喃自語說著,眉頭隨著輕皺起來。
剛才她是從“死亡之橋”的方向走過來的,那邊是大街的開端。整條大街只有0至120號的樓宇,咖啡廳外頭的廣場就位於大街的末端,所以101號肯定就在附近…。
「101號?不就是這裡嗎?」
傳來陌生的聲音,兩人同時抬頭往聲音的來源望去,發言的是友善的年輕服務生。
「噢、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打擾兩位客人的,只是剛好聽到對話…」感受著兩道盯著自己看的視線,服務生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唐突無禮,連忙尷尬地道歉。
Elsa和Anna幾乎同時望向對方,然後再次看向服務生,兩對清澈的眼睛均充斥著驚訝和疑惑,渴求一個答案。
「可是這裡不是咖啡店嗎?我要找的是民宿…」Anna甚少皺起的眉頭不禁因困惑而深鎖。難道她成為了騙案的受害者?還是說她當初聯繫的時候有哪裡出錯了?
不論哪一個可能性也足以使她的心涼了大半。
「我們的店翻新之後直忘了把門牌再釘上去,但這裡確實是101號喔。而我們的老闆娘的家就在這上面,可是她現在出去了,說是要去找迷路的孩子。」服務生望向Anna,遲疑了一下。「這位客人該不會就是…」
「迷路的孩子。」Anna尷尬笑著,吐吐舌。這個稱號實在太有這個人的作風了,可是也讓她在一位漂亮女性的面前顏面掃地。至少在偶遇到相處的短短兩個小時裡,她已經是第三次無意間惹來對方的輕聲竊笑。天啊,在對方眼中的自己一定非常笨手笨腳又冒失了。
Anna悄悄瞥向Elsa,那笑容有幾分靦腆,也有種含蓄的高雅,是讓人不禁注目的靜態美。這是英國人的風情嗎?如此虛無飄渺的問題於她腦海中閃現。當然,她並沒有得到答案。
另一邊廂,服務生聞言後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留下匆匆一句“那我去通知老闆娘”後便禮貌地點點頭離開,走到收銀處櫃檯後著手聯絡店主。
如此一來,所有問題便順利解決了。
摺疊好基本上已濕得報廢又劣質的地圖,赫然發現鋼琴聲已在不知不覺間停下。Elsa下意識往落地窗外張望,即使隔著厚厚的水霧氣還是能知道驟雨終於停了。
她低頭看了看手錶,快要下午四點半,再過半小時後便會進入下班的繁忙時段。
既然已經沒有需要自己幫忙的事情,那麼……如此想著,Elsa徑自從手袋取出皮錢包,正當準備從間隔裡抽出紙幣的時候————
「等等!」紅髮的少女突然喊道,伸出去的手差點就要抓住她的手腕。「請讓我請客!」
從澳洲遠道而來的小袋鼠再次跳出被動的框架,接著卻是四目相交的微妙沉默。
彷彿經歷了一個世紀般漫長、實際上只有半分鐘的等待,金髮女性選擇以行動作為回答————她抽出一張印著英女王肖像的紙幣,安放空空如也的麥克杯旁,穿上外層已經差不多乾透的風衣,提著手袋站起來朝Anna微笑,同時招手向店員示意結賬。鞋跟俐落一轉,她便邁步朝大門走去。
那抹笑意似是無形的魔法,將已抵達喉間的反對全盤吞回肚子裡,Anna只能呆呆地注視著背影漸漸遠去。
不,要是這麼容易放棄實在有違她的原則,她怎麼能就這樣眼睜睜目送對方離開?
「Hey!」大喊的同時,Anna的動作之快迅速得幾乎像從椅子上跳起來。
好吧,她承認這聲呼喊也許有點太凶悍了,所以對方回頭之際才會是帶著些少訝異的表情。
好極了,Anna。現在妳的印象不止笨拙和古怪,還新增了一項壞脾氣。
她想用力敲打一下頭好讓頭腦清醒一點,可是女性投來的困惑視線打斷了自我嫌惡的思緒。
傖促躊躇也幫不上忙,大概還抱持著剛才無意吼叫的罪惡感,於是本來就一團亂的腦袋便再次罷工,把首先到達唇邊的音節唸出來:「呃…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有勇氣的人大多都會被賞識,不論他們是否有勇無謀。
有些會被君王嘉許表揚其膽色過人,有些會被後世記載成神話或者是徒手打倒三頭蛇的英雄,有些則會被贈予城堡土地和僕人等…可是歷史上的失敗例子也數之不盡,就像是巴拉克拉瓦戰役裡那些為勇氣可嘉的騎兵們,卻皆因一個錯誤的決定而付出了沉重代價。
可是,我們的小袋鼠無疑是被幸運之神眷顧的勇士。
金髮女性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形成一個好看而柔和的弧度,輕聲說:「Elsa,Elsa Arendelle。」
然後那高挑纖瘦的身影便在她的凝視下,不緩不急步出咖啡店的大門,繼而消失於轉角位。
碧綠滲著暗藍的瞳仁依然瞪視著那頭金髮最後隨風飄揚的位置,Anna似是自言自語地、輕聲唸出已無聲無息地烙印在腦海裡的名字————
Elsa。
Elsa Arendelle。
http://i.imgur.com/VbZq0TL.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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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他集:
(1)第一段的經歷都是親自經歷的慘劇
(2)英國人很討厭英國天氣是真的wwwww
(3)巧克力布朗尼=chocolate brownie
(4)克勞德·德布西的Arabesque No.1只是個人喜歡的古典曲 ,法國浪漫主義影響深遠的代表作品之一
(5)英國的火車系統真的蛋痛到我想哭了
(6)101號公寓/咖啡店=靈感來自曲子《第一百零一次求婚》
(7)巴拉克拉瓦戰役裡的騎兵們=英軍的上司傳令錯了,結果少數只有配備刀刃的英國騎兵正面單挑俄羅斯的眾多砲兵,死傷……嗯……英國詩《Charge of the Light Brigade》就是形容當時的慘況
(8)巴貝多=Barbados 一個海岸國家,不少英國人都喜歡到那裡度假,陽光與海灘是超大的賣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