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那日的海滩之行对千歌音的心灵造成了重创。自浑身湿淋淋的从午夜御鸣神的钢铁手掌上落到地面后,整整几日,千歌音不愿说话,只是把自己关在房内,或是与神官交谈。每次从神社处回来,千歌音脸色苍白,紧咬着嘴唇,看起来气色非常不好,然而当姬子关心时她也只是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尽管她的背脊照样笔直,做事照样有条不紊。在千歌音的安排下,学校的重建工作进展极快,大多数学生现已有了安身之地。
又一日,千歌音从神官处回来,雪白的巫女服随风飘扬,带着英姿飒爽的潇洒之美。姬子远远望着,不由得有些失神,她冲那高挑的少女微笑道:“千歌音。”
“姬子,神官说我们需要在村外建立一个结界,保护人们不受大蛇的侵害。”
千歌音的神情严肃。说着,两人一道去了,走到村边的那颗大树旁,便开始施法布下结界。
尚在中秋之前,大树的叶子已经落尽,枝桠光秃秃的,不似周围绿草青山充满生机活力。粗壮的树身上缠绕着一圈麻绳,而千歌音与姬子就在几部开外处双手交握,竖起食指与中指念诵布置结界的咒语。
千歌音的眉心微微隆起,即使在这样需要专注的时刻,她的思绪依旧有些不受控制。召唤仪式的失败和海滩上任由宰割的情景历历在目,像是最深的梦魇,不只午夜时分纠缠心头,哪怕只是完成一个简单的结界也在作祟。她强定心神,反复念诵咒语,渴望赶走那些令人不快的画面。
而姬子则一如既往的有些惶恐,失败对千歌音造成的是肉体伤害,但对姬子却是心灵的。她心中不安,自卑的念头像是蛇一般在脑中滑来滑去,甚至在某些瞬间,她的大脑会呈现出一片茫然的空白,而她就在空白里错愕,直到咒语再次将她拉回现实。
无人知晓她们心中的千回百转。没多久,巫女的灵力开始奏效,如同感受到召唤,天际间有清风徐徐而来,吹动树身麻绳上系着的白色丝带,也扬起二人的头发,痒痒地擦过额间。
下一刻,炫目的白光绽放,大树仿佛恢复了生机与活力,枝桠生长着,不断分叉又冒出嫩叶,簌簌的响声呼应着风。当二人睁开眼时,头顶已是一片苍翠,阳光透过缝隙洒在身上。
“姬子。”
金发女孩不由得睁大眼,望着沉静的蓝色眼眸。
“看一下上面。”
千歌音缓缓走过来对着姬子说,姬子抬起头去,不由得惊叹出声。
原本毫无生气的大树郁郁葱葱,还有光点和花瓣飘落而下。阳光洒在脸上,像是温柔的抚摸。
“如果再出事,就让大家躲到这里来避难。”
“真的……真的成功了吗?”
姬子不敢置信地望着千歌音问道,千歌音报以浅笑:“嗯。”
“太好了……”
话语尚未说完,姬子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千歌音急忙冲上前去试图接住她,但脚步却不由得一滞。姬子跪在地上,双手努力撑着身体,忍受着眼前的眩晕逞强道:“我没事……只是有点头晕。”
千歌音悬起来的心放下一半,但她仍然紧张,直直地看着姬子,好似随时准备抢救她一般。
“我一直只会给千歌音添麻烦,从来没出过什么力,这次终于帮上点忙了。”
姬子眨着眼睛,虚弱却急促地说着。她的脸上依旧留有自卑的痕迹,只不过,这一次带上了一点欣喜。
她眉眼弯弯,好似在安慰千歌音不用担心。
千歌音敛下眼眸,郑重道:“因为姬子和我在一起,才会成功的。”
嫩叶上闪着点点光芒,一树阴凉笼罩着两位巫服雪白的少女。
“因为有姬子在。”
她说得很慢,但却很认真。伸出手来,白皙的掌心朝上,姬子顿时觉得心中有暖流流过:“千歌音……”
她扶着千歌音的手站了起来。日月巫女相对而立,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头顶是明澈的天空,阳光照耀大地,也使得满树翠绿闪闪发光,好似夜空繁星坠落其上。风和日丽的景象,恰如当年二人初见那日,也如姬子幼时海滩上勿忘我花一片湛蓝下的大地。
清风徐徐吹动金色和蓝色的长发,宽广的衣袖也飘扬着,如同谪仙一般。
姬子,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清晨。
姬宫大宅。
主楼外墙雪白,仿欧式城堡的建筑表面浮动一层蓝光,那是主楼尖尖的顶上铺就的蓝色砖石映照的光芒。晨曦在姬宫家的大院内欢快舞蹈,整栋楼就像镀金一般闪闪发亮。翠绿的草坪和其上点缀的几棵大树夹着蜿蜒小道直到铸铁大门,院中景象不似晚间姬子所见那般神秘幽远,而是散发着生机勃勃的活力气息,哪怕是在这十月已至,即将中秋的时节。
相马穿着深蓝色学园制服,骑着机车侯在大门外,低头望了望手中的信,他又一次抬起头,心中有些犹疑。此时,女生交谈的声音飘过小道,自远方传入耳中——
“我让乙羽帮我们把早餐放进便当了,快走吧。”
“对不起,都怪我动作太慢了……”
转头望去,是雪白巫服飘逸的少女,亲密的手牵手,并未注意到自己的存在。直到奔到几米开外的地方,姬子才看到了等候多时的大神相马。
“大神……”
姬子叫着相马的姓氏,脸上有些吃惊。一旁的千歌音静默地站立不语,蓝宝石一般的眸子格外明亮,但却闪耀着冷光。
“发生了什么事吗……”
姬子红了脸,紧接着低下头去摇头:“嗯……没有。”
千歌音依旧是冷冷的表情,为这意外前来的不速之客,完全没有对着姬子梨涡浅笑的温柔模样。
“是吗……”相马的语气中有不易察觉的失落。
姬子愣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来栖川同学。”千歌音的声音冷清,并未表现出不满,然而她对眼前的大神相马视若无睹,仿佛他是空气一般。
“啊,对了!”姬子像是被冷水泼醒一样,身子猛地一颤开始向前走去,脚步似乎有些凌乱急促,“那,学校见。”
甜美的声音过后,是姬子毫无眷恋离去的背影。自始至终,千歌音都没有看相马一眼,她碧蓝色的瞳眸中只盛放着姬子一人,她的金发女孩,她心心念念的爱人,她的太阳。
“来栖川!”
他低喊着,猛地从摩托车上跳下,乌黑发丝剧烈晃动。姬子转过身来,千歌音只是下意识地偏了一下头,随后伫立在门外,陪伴姬子,却不看对视的二人任何一眼,只是沉默地望着铸铁大门内的风景。
“你生日那天,发生了那样的事……”他语速极缓,像是在努力思考怎样表达自己内心的愧疚和歉意,“这个给你。”
末了极快地说完,相马向姬子欠身,双手递上那封邀请的信笺。
“大神君……”
姬子迟疑着,脸上是微微错愕的神情。对此,她完全没有预料到。
千歌音佯装毫不在意,眼角却有一缕余光,瞥着姬子的表情。
“这个星期天,我等你。”
话音未落的时刻,大神相马已经转身。待到姬子完全反应过来时,机车的轰鸣已渐渐低去,尾气管喷出的白烟也在慢慢消散。
姬子看着相马离去的背影几秒,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千歌音终于肯转过脸来看她的情敌,却只是挺直背脊站立,望着姬子向前却又滞住的脚步。
“大神君……”
姬子低声念着,仿佛全然忘了身后的月之巫女。
而千歌音,那倔强沉默的蓝发少女,却始终伫立,好似已化为一座石像,一座始终凝望爱人,只是站在身后,却眼中唯有她一人的石像。
乙橘学园。
数学老师正在黑板上写下三角函数式,整个教室除了粉笔声“哒哒”地敲在黑板上,再无其他声响。姬子拿出那封纯白信笺,打开一看,是一张游乐园的通票。
“这个星期天,我等你。”
黑发少年的影子有浮现在眼前,姬子的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办呢?”
她出神地想着,无论是三角函数式还是讲台上全神贯注的老师都已被她抛到脑后。而泉美,那个曾经带领两个女生欺侮刁难她的“大姐头”,望见走神的姬子,忙不迭举起了手。
“老师!来栖川同学在底下偷偷地看什么东西呢!”
她声音响亮的告状,丝毫不顾及教室中安静的学习氛围。她的音色并不糟糕,但这番举动却让人有吞苍蝇般的恶心感。
“来栖川,你在看什么?”
老师被吸引了注意,停下用粉笔敲打黑板的手,转过来看她。
“没……没什么……”
姬子慌慌张张的回答。老师见她一副“知错了”的表情,也就没再追究下去。
他只是提醒道:“考试临近了,精神集中点。”
泉美幸灾乐祸地笑着,满怀希望地期待下文。她希望,老师把姬子骂个狗血淋头才好呢。
“好,我们继续。”
数学老师很快便平息此事,泉美的笑容就像碰到火焰的冰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哼……”
她沮丧地低下头,期待中的好戏并未上演。
而姬子并未怨恨泉美,只是舒了一口气。
终于不会被老师批评了。
又是那午后的蔷薇园,炽烈如火和纯洁似雪的花儿闪耀光芒。
然而却已经有花儿开始枯萎,一片血色花瓣在风中坠落,像是无奈的叹息。
不同往日,今天的两位少女侧身跪坐着,并不彼此相望。
气氛有些压抑,甚至能听见花瓣落下的声响。
千歌音的食盒中只剩下几片青菜叶,而姬子的食盒却满满当当的——她魂不守舍,食不下咽。
那张游乐园的邀请券和大神相马的话语扔盘旋在脑中,久久不去。
“怎么了?”
千歌音的声音没有波澜,侧面有冷冷的美感。
姬子只是低低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她依旧满面愁容,像是被人揉圆捏扁的玩具熊。
“多少吃一点,否则下午上课会撑不住哦~”
千歌音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松,但她的脸却依旧僵硬,如同被风吹打千年的玄武岩一般。
她一定是在想着早晨的那件事吧。
千歌音心下黯然。
“嗯。”
姬子只缓缓点头。
千歌音抿了口大吉岭红茶,微微转身,蓝宝石一样的眼睛里好似倒映满天星光一般闪闪发亮。
“穿什么去呢?”
“嗯?”
姬子晃了下头,大红蝴蝶在金发上扑扇翅膀。
“是约会,不穿的漂亮点是不行的哦~”
千歌音的声音比往常更加柔和,软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不可以泄露一点情绪。
一定要如往常一样,只是做好“朋友”的角色来出谋划策。
那只是个约会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努力显得若无其事,然而心间的阴影却越来越快地弥散开来,很快便充斥了全身的角角落落。
正午的阳光那么暖,婆娑的树影那么美,花儿的芬芳那么香,她什么都感觉不到……满心满脑的,都是早晨大神相马递上的那封白色的信笺,耳边回荡的只有那简短的话语。然而,一千遍回想,那一切就像密密麻麻的钢针扎在心尖,不出血,只是刺骨得痛,痛得什么知觉都要没有了。
只是个约会,没什么的。
“约……约会?”
姬子满面红霞,不敢置信地张大嘴,眼睛都睁得圆圆的。
“不对吗?”
千歌音本想平淡的问她,但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又冷又硬,像是钢丝。
“但是……千歌音和大神君……”
姬子的语气有些失落。
“我?”
千歌音疑惑地问。她和大神?她和大神有什么吗?
“学校的大家都说‘最佳情侣’、‘天生一对’之类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都要听不见了。
“什么啊?你在意这个啊?”
千歌音的脸上浮起浅浅的笑容。
会不会……是在意我呢……
尽管她也知道,这基本上没有可能。
“那只是谣言,我和他没什么的。”千歌音的眼睛亮亮的。
是“我和他”,不是“他和我”。
就像在和吃醋的恋人解释一般。
心里竟也有了隐隐的期待,希望她在意的是自己,不是那个男生。
“是这样吗……”
姬子偏开头,然后低下脑袋,脸上迅速飞过红霞,但依旧显得闷闷不乐。望着姬子,千歌音的心里也开始绞成一团。
她脸红了。
是在意吗?
不是为我,是为他。
“想去吗?”
她用自己最不以为然的声音问道,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然而,她自己都听得出,那声音有多细微,多破碎,就像一个绝望的人在心底默默渴求——
请你不要去。
请你转过来,看着我。
和我一起吧。
和我一起吧……
姬子只是低着头,没有回答。
如果我去了,那……那千歌音呢?
可是,如果不去的话,大神君又是小时候就认识的朋友……
去?
不去?
去?
不去?
……
她纹丝不动,垂着头,仿佛化作石像。
“是想去的吧?”
如宝石般的蓝色眼睛,可以盛放满天的星光,可以涌动温柔的春水,可以卷起汹涌的风暴,此刻沉寂而黯淡,如同死寂的湖,如同零落的蝶,光点只是浮在表面,却再也照不进那眼眸。
良久,她点了点头。
星光消失了,春水干涸了,连那曾经慑人的风暴,也无力的像是哀鸣。千歌音的眼前蒙上一层厚厚的雾,白茫茫一片……那雾那么大,那么厚,那么冷,她找不到姬子了……
她去了另一个地方。
大神相马的机车。
喧嚣的游乐园。
而不是姬宫千歌音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