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花海棠独自走在小巷上,时不时擦擦自己已经红肿不堪的眼眶。
就在刚才,她和最喜欢的学姐就此诀别了。学姐的身体和很多遗物,现在已经化作了灰烬。而之后,那个人存在于这世上的痕迹,将会渐渐的一点点的全部消失干净吧?
海棠紧紧捂住左胸的口袋——好不容易在最后时刻从学姐的父母那里偷来的学姐最后的遗物,就放在那里。
如果连这个也没有了,学姐就真的离自己远去了。可是,即使留着这个,学姐也不会再回来了……
海棠恍恍惚惚的走着,一脚踩进了一个水洼里。
“讨厌!”海棠怒骂了一声,抬起脚来。她这时发现,这水洼居然是红色的,不知是什么恶心的液体……而且很粘稠,粘稠的粘脚……而且很腥,带着令人反胃的腥臭。
随后海棠意识到了这液体是什么。她慌乱的往后退了一步,回头想要换一条路走。
可身后……哪里有路?
小巷与小巷两旁的楼邸都不见了。在她眼前的,是一片蔓延无际的广阔平原。赤红的夕阳,争默默的悬浮在黄土大地的地平线上。
路这种东西,应该是局限在一个固定范围内的细长型通道吧。所以,地面一派平坦、广阔无边的大平原上,算不得有路。没有路,便无法走、无法换一条路。
大脑一片空白的海棠只好又转回头来。可是,之前在身前的路也不见了。广阔无路的大平原,已经彻底包围了她。
海棠突然听到鸟的啸叫,她抬头看去,一只形状模糊的黑鸟正在自己上空盘旋。而当她低下头时,看到原本空无一物的平原上,多了一件东西。
一把刀,插在她的面前。
起风了。风越刮越急,呼啸着从平原的四方向刀汇集。然后,这些风缠绕在刀柄上,将刀从地面拔了出来。
风似乎凝聚成了一个似人非人的形状,有无数脸孔在那形状中盘旋,苦笑着、嘶号着。这个形状歪歪扭扭的举起了刀,向海棠走来。
海棠呆呆的看着那把凶器一步步逼近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
【学姐……也是被这种东西……】
她双膝一软跪坐在地,感到双腿之间一阵温热。
而妖刀立起了行刑的角度,挥下。
“嗤琅琅——!”
切骨断肉的声音并未响起,血花也没有喷溅而出。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金属相切的嘶鸣,爆发而出的是一串金色的火花——舞起黑底红纹的大袖,从天而降的少女以龙纹护手挡住了妖刀的一击!
【吉黯?】——海棠愣愣的看着眼前黑红双色的矫健身影。而吉黯则头也不回的与面前的凶恶之物展开了搏斗。
吉黯丝毫不确认海棠是否没事,一方面她觉得没有必要,另一方面她也没有余裕——即使是说一句话的余裕都没有。仅仅是站立在那妖刀面前,已经感到无数锋利的刀尖抵在了皮肉之上,那就是这把刀所释放的杀气。想必此时如果稍一有分神,被刀锋贯穿的幻觉就会成为事实。
更为要命的是,刚刚接下妖刀那一记劈斩之后,龙纹护手上已多了一道深深的斩痕。如果再像刚刚那样硬接攻击,恐怕结果就是双手连同护手一起被斩断吧?但是,胜机却不是没有……
刀光流水般连波而来,而吉黯的身影犹如水中柳叶般在刀刃旁飘摆自如。拳法对兵刃的精要再度浮现心头:凶器的威胁只在于刀尖的一线与刀刃的一面,而自己的全身都可作为攻击只用。抓住对方行凶之漏,以自己的双拳予以痛击!
吉黯踏起太极步,身体以小圆旋转。黑红的道袍犹若云霓翩跹,避过刀锋的连番恶浪,之后,充盈斗气的右拳崩击而出!
与同田鹤的战斗不同,现在的持刀者并没有实体,因此不可能再做出田鹤那般的反击。崩拳之下,那持刀的恶灵漩涡惨叫一声,飞散而开。妖刀没了持握,被一下子甩飞到了半空之中。
然后,就在半空之中,拿妖刀竟然流星般激射而下——直对着海棠的首级!
【中计了!】吉黯想要再赶去拦截,却已是万万来不及。要看海棠的小脸就要被这凶器捅个窟窿,却又有一道飞光射来,与妖刀凌空相撞,各自弹开。
妖刀唰唰飞退,稳稳插在地上。那道飞光也钪铛一声落地,原来是一柄断刃的薙刀。
“明智?”吉黯看着从海棠身后赶来的女生,不禁喜出望外。可随后又露出担忧不忍的表情。
的确是明智田鹤疾奔而来,她右手一把抄起落地的薙刀站在了吉黯身旁——可是,她的左手还打着石膏绷带……想想也是,伤筋动骨的伤势怎可能好的如此之快?
“你的手……”
“不是还有一只么。”田鹤打断了吉黯的话头。的确,此时绝无闲聊的时间,恶灵漩涡已经再度聚集,将妖刀拔出举起。
吉黯感到那恶灵漩涡与之前在地下室遭遇的群魇有着相同的感觉,想必是同一个咒术师在如法驱使它们。只不过,组成这恶灵漩涡的并非是普通的魇,而是可怕的……
“……荒魂?”吉黯像田鹤求证道。东瀛神道认为万物有灵,有灵则有四魂——和、奇、幸、荒,四魂代表着不同的性格、属性。而荒魂就是万物荒暴、狂乱、凶残的一面。
“我不是森学长,不懂这些。我拦住它,你有什么办法就快点用。”
与其分析敌人的实质,田鹤觉得还不如专注与如何与之搏斗为好。她跨步冲上,用仅剩的一臂抡起薙刀,凭借武器的长度将妖刀打退。但手持妖刀的漩涡无形无体,田鹤的薙刀无法击中它。待薙刀几下挥空之后,握着妖刀的荒魂便高声叫喊,带着妖刀上下翻腾,以人身无法达到的角度展开一次次攻击。在密集的刀势下,断臂折刃的田鹤只能勉强防守。
看着田鹤的身体在妖刀的攻势下划出一道道浅伤,吉黯心急不已。但不能就此辜负田鹤舍身突击为自己争取到的时间。吉黯强令自己心静下来,从袖子中抽出一把铁尺。
“直矩量虚,渺茫定矣!”
吉黯念动真言,原本朴实无华铁尺上,顿时浮现出天干地支、四方八面、爻卦秘数,这些繁复精密的刻度金光闪闪,蔓延满个尺子。
【量虚尺!】
吉黯一抖铁尺,疾驱而上。田鹤听到身后吉黯赶来,即刻豁尽力气抡起薙刀。
咔嚓一声,田鹤的薙刀在被妖刀拦腰斩断的同时,成功将妖刀的锋刃格开。而吉黯抓住了这一瞬间,拖着细密金光的铁尺结结实实的命中了握持妖刀的荒魂。
金光刻度顿时印在荒魂之上,无形的荒魂在量虚尺的力量下被强行固定了形态——一个充满血腥之臭,浑身布满扭曲怒面的肉块。
“趁现在!”
“我知道!”
薙刀被斩断的前半段尚在空中飞舞,田鹤一把将其一把抓住,扭身将那断刃刺入了荒魂体内。妖魔嚎叫一声,但变得臃肿的身体既无法灵活挥刀也不能再飞腾,只能硬受随后袭来的吉黯的双拳。
黑红双色的气劲在妖魔身上连环炸裂,断刃的寒光又跟着闪来。两个少女呐喊着,双拳与单刀轮番猛袭,击打、斩刺、爆裂、切割。荒魂的肉块节节败退、不断破损,终于随着爆散成一阵腥风土崩瓦解。失去了持握者的妖刀,咣当一声掉落在了地面。
但是吉黯和田鹤都没有因此而放松架势——四周黄土荒野的幻境依旧还在,战斗还没结束。
果然,落在地上的妖刀又产生了异变……
咣当、咣当、咣当……妖刀的刀刃上一次次迸发出火星,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妖刀旁边,似乎是在捶打刀身。
影像渐渐明晰起来,妖刀旁浮现出铁砧与锻炉,一个男人在铁砧上挥锤捶打着妖刀。之后,他将到淬入水中。
“完成了。以后就拜托你保护我,为我获得功勋吧。”那男人举起这刀,兴奋的说道。
“这是什么?”田鹤皱了皱眉。
吉黯想了想,然后确信道:“是刀的记忆。”
“那就是打造妖刀出来的人么?”田鹤觉得这个人看起来意外的普通——不过他打造刀的技术可真是不错。
这时,锻刀者举刀冲了过来。
“前来领教,我是——”
持刀者的名字,被一片杂音所覆盖。而田鹤则闪开这一击,挥刀划过段刀师的身体。扑通一声,锻刀的男人血溅当场、倒地消失了。于此同时,一个士兵的影子从田鹤身体里走了出来,捡起地上的刀。
“嘿嘿嘿,捡到好东西了。”那士兵得意的笑起来,“不知是哪位菩萨保佑我——!”
这个人的名字,依旧被杂音覆盖。那杂音,似乎是无数喊杀之声。在这喊杀之声中,这士兵向吉黯发起了冲锋。
吉黯猫腰欺进他怀里,一掌印在这士兵胸口。
可这士兵并未因胸口受创而后退,反而是脑袋飞到半空,身体软软倒地。一个军官模样的影子从吉黯站立的地方走出,再一次拿起了刀。
“真是把好刀,配给我——”
喊杀声越来越大了。
挥刀的军官被吉黯和田鹤联手击败后,立刻又有一个看似更强的武士拔刀而上;再将其击败后则又有另一个幻影捡起刀来。喊杀之声逐渐改过了一切的声音,出现的幻影越来越模糊,却也出现的越来越快,上一个被击败后,妖刀还未及落地就已经被下一个抄了起来。因此,虽然妖刀只有一把,但在前赴后继的幻影们手上竟对二人起了围攻之势。吉黯与田鹤背靠背拳剑合并,一次次将幻影击杀。在拳影刀光之下,方才空无一物的荒原之上,逐渐变得尸横遍野,化作残局的战场。吉黯和田鹤的身上也已经遍身伤痕与血污,仅仅是勉强站着而已。
终于,不知是第多少个持握妖刀的幻影被击杀后,没有新的影子出来了。妖刀掉落在地,刀身上多了一个华丽的鞘子。
“特将此刀献给大人。”——一个无形的声音说道。
一阵火焰燃烧、房倒屋塌的声音。
“这把刀是出名的妖刀,握它而死之人不计其数。近日家中常遭不幸,定是此刀不祥作祟!速去拿到神社封了!”
刀鞘上顿时被狠狠缠上了无数铁链与符咒。刀似乎发出一声哀鸣,静静的躺在了地上。遍地的尸骸和污血也与黄土荒原的幻境一同消失了。吉黯与田鹤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中的小巷。夕阳已经落下,此刻天色已经暗如淡墨。
立花海棠躺在不远的地方,看来是晕过去了——见到过于超乎常识的异常,凡庸的人类往往会切断感官以保护自己脆弱的心智。
“这些……都是它往昔的记忆……”吉黯喘息着,她双腿的黑色长袜破损不堪,几乎被血染成了红袜子。而田鹤的状况当然更加糟糕:断臂上的石膏绷带早就因为刚刚被硬当做盾牌使用而碎了一地,沾满血污的绷带下,那只断臂无力的垂着。
“哼……这就是妖刀的由来?”她疲惫的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人为器物的美丽所吸引,争抢它、使用它,最后却将这份狂热归罪与器物,将各种无妄之灾指责为器物的作祟……
吉黯的想法也与田鹤一样。她现在明白之前在妖刀的创口中隐约听到的阵低语,为何如斯的悲伤、绝望了。
因为,被灌注以“保护主人、为主人挣得功勋”的期望而被打造出来的刀,不仅一次都没有能保护主人,而且历代主人的名号都被自己的妖刀之名所掩盖了……
吉黯叹息一声。似乎又听到了妖刀苦闷的低语。
慢着?
不是似乎,而是那低语的确在刀中传来,越来越清晰的传来——封印妖刀的鞘子噼啪作响一阵,碎成了齑粉。妖刀嚎叫着冲天而起,旋转着将四周那些幻影的衣甲吸引过来。
只听一阵铁甲锁扣、鬼哭狼嚎之声,一副空洞的鬼面大铠握住了妖刀的刀柄。
“竟然还……”吉黯咬紧了嘴唇。
“……”田鹤奋力让因为力竭而抖动的右臂握紧断刀,“你,快点带着那家伙走。”
“什么?”吉黯惊愕的问道——她当然知道田鹤说的是让她带走身后的立花海棠,她所惊愕的是——“你怎么办?”
“拦住它。”田鹤简洁的说道,似乎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
“哼。看立花的样子,是不可能跑得动了。而凭你现在的身体,以为能扛着她逃脱这家伙的追击么?黑羽文逃跑的本事我可是领教过的,她如果逃不脱的话,现在的你也被想能逃走。除非……”
“不!”
“不要任性!”
“不!”
看着吉黯瞪着大眼睛的脸,一股莫名的感觉涌上田鹤心头,让她笑了出来。
“真是的。我可是打算死在这里呢。能荣誉的战死,可是我期待已久的事情。”
“……但我不期待。”吉黯注视着比自己略高的田鹤,“我不想你死,不想任何人死。”
于是,田鹤在吉黯的坚持面前认输了。
之后,两道身影同时向妖刀鬼甲冲去。
“龙吟弦澈——宫调儠屃!”
“明智真牙流鐠月雨!”
随着一声低沉的龙吼,沉重的气劲自吉黯双掌打出,震撼鬼武士的巨体;于此同时,田鹤也用出正适合手中断刃的密集攻击,点点刀光挑削下不少盔甲的碎片。
但妖刀鬼甲随即挥刀,只听那悲伤的低语化作狂怒的厉吼,狂乱的刀风竟硬生生逼退了二人。
重伤的田鹤被这狂风甩到了小巷的墙上,闷哼一声呛出了血来;而四肢尚全的吉黯则勉强在空中转体,稳住了平衡。妖刀鬼甲咆哮着对倒在墙边的田鹤挥刀斩去,被吉黯落在肩头赏了一记重拳。鬼甲受创,狂吼一声,无数刀尖自盔甲的缝隙中穿出。站在盔甲上的吉黯虽然及时跳开,却仍免不了被刺破双脚,伤上加伤,好在田鹤以趁此时机回过气来,退出了妖刀的攻击圈。
妖刀鬼甲数次攻击落空,开始彻底发狂起来。它狂乱的挥舞着刀身,一阵阵鬼哭般的刀风在席卷小巷。但即使已经精疲力竭,吉黯和田鹤仍然一一避开了这些攻击。因为妖刀现在的攻击根本就是乱挥而已——没有主人的刀,仅仅只是锋利的铁片。
可即使如此,二人也没有再与妖刀硬拼的把握。在混杂着哭喊与咒骂之声的刀风中,吉黯和田鹤节节后退,终于退到了晕倒在地的海棠旁边。若是再退后的话,海棠就会被卷进妖刀的攻击之中,必死无疑。
“喂,你有没有什么可以一击解决它的法术?”田鹤问道。吉黯勉强的点了点头:“可是……”
“需要时间是吧?我来给你争取吧——别露出那副表情,你不是说不想让人死么,那就快点用出来,别让我死了。”田鹤说着,叫已经断成了匕首模样的断刃咬在嘴里,向妖刀冲了过去。
沉陷于愤怒而只想斩杀生灵的妖刀看到有活物接近了自己,狂叫着举起刀锋向田鹤直劈下去。
【果不其然,没有主人的你,就只会施展这样毫无招式可言的攻击。】
田鹤看准刀锋的落点,偏头用口中的断刃去接挡。但是断刃其能够挡住妖刀全力一击呢?冲击之下,断刃碎成铁屑崩飞而出。田鹤的脸蛋被飞溅的铁屑划伤的同时,口腔中也因为承受了过大的冲击力而涌出血来。
但,这毕竟缓冲了妖刀的落势。田鹤尚还能动的右臂就在此时用尽全力托住了鬼甲的手腕部分。妖刀下冲的速度被止住了,但是鬼甲的力气要比仅剩下一只手的田鹤大得多,刀锋还是在一点点的压下、压下,带着诅咒的狂叫与悲痛的低语缓缓切进了田鹤的肩膀。
田鹤瞬间感受到了深重的悲伤之情——妖刀的意识,似乎随着伤口流入了田鹤的脑海之中。
【为什么……一次也无法保护主人?】
刀刃缓缓的穿过了皮肤。
【为什么……主人的名号永远被人遗忘,而我却被人所铭记?】
鲜血从肩膀流淌下来。
【为什么本应在战场上为勇士赢得荣耀的我,只能被封在鞘中成为玩物!】
肌肉开始被分断。
【这世间,没有我的主人吗?】
刀刃触及了骨膜。
【那我又是因何而存在的!】
“住口……你这笨蛋!”田鹤大叫起来,“因为你之前的主人都是想要依靠刀出名的懦夫!想要依靠刀出名的人,到头来只能将名头给予刀——但是,刀就只是刀而已,没有主人什么也做不到!你看,身为名刀的你,此刻连杀死我这个武功低劣、重伤在身的女人都做不到!”
不断在刀身上回响的狂叫与低语突然安静了下来。而后,田鹤看到在鬼甲后方的天空中,闪起一道耀眼的红光,宛如已经沉入地下的太阳又再度升起了一般——那红光是从一枚印章戒指中发出的,而带着有那戒指的正是吉黯。
“权印封魔,魑魅破兮!”
封魔印正中鬼甲,金钟般的轰鸣响彻四方。印章在鬼甲上烙下了一个炽红的印记,随后那印记化作漆黑之色,数条蛟龙吟啸着从其中飞出,紧紧缠绕住了妖刀鬼甲。群龙张开大口,盘旋身体,利齿、锐爪与尖鳞将鬼甲层层切削、逐渐缩小,最终爆散开来,被龙影被压回了刀身之中。
龙吟平息了,妖刀终于失去了生息,再次掉落在地上。
注视了妖刀一会儿,确认它真的不会再生异变之后,田鹤的身体瘫软了下去。吉黯见状忙想去扶她,却在搂住田鹤的后背后,发现自己的手脚根本使不出力气。于是,吉黯只得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缓冲,抱着田鹤一起倒在了地上。
“解决了?”田鹤虚弱的问。她的脸完全没有了血色,头发被血污沾得一片狼藉。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其他地方的伤势,但抱着她的吉黯感觉到田鹤全身都是已经凉掉的粘稠的血,因为失血与力竭,她的体温已经低得让人感到冷了。
吉黯突然觉得好伤心。
“你哭什么。”田鹤感到吉黯的眼泪滴在了自己脸上,不禁奇怪的问道。但是吉黯却没有回答,只是就那么流着泪。如果可以的话,她想立刻处理好田鹤的伤口,但怎奈手指也没力气动弹。因此,吉黯只能尽力抱紧田鹤,希望自己的体温能让她冰凉的身体恢复一些生机。
【这个人,为什么总是乱来呢?为什么她总是以如此拼命的战法去面对战斗呢?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田鹤你……怎么看轻自己的生命!?”吉黯终于忍不住叫喊起来。是啊,太奇怪了。如果是仅有杀戮与被杀、弱肉强食的蛮荒时代,有这样的想法或许还情有可原吧?但是,怀中的女子,明明生活在这个生命充满了如此多乐趣的现代社会,却仍然像古卷中那些宛如由散落的樱花所化成的笨蛋武士那般,如此轻易的选择死亡。
在吉黯的哭喊与怀抱中,田鹤突然问道:
“你感觉,我是在找死吧?”
“是的。”吉黯即答。
田鹤苦笑了一下。
“文也曾经那么说过我。但当时,我不想承认。”因为事件的了结,也因为血气的虚弱,田鹤开始讲述起一些原本掩藏在坚强外表之下,深埋在心底的话。
——她的故乡是一个偏僻的山村,而她的家族则似乎是古早之前薄有武名的武士家族。到了今天,往昔那点若有似无的荣誉,也仅仅只剩下一间残破的道场作为凭证了。
不过,正因为这道场是昔日荣誉的唯一凭证,因此父亲十分在意它——在意到对自己唯有一个无法继承道场的女儿这件事,感到恼恨的程度。
这恼恨并不是以打骂这样肤浅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当父母打骂儿女之时,不是对于儿女抱有期望就是因为自己的低劣品性。也因此,如果一直以来遭受父亲打骂,想必女儿也就会获得前进与努力的动力,又或者对那个男人失望、厌恶以至于无视,不再为父女关系的差劲儿苦恼了吧?但是田鹤的父亲对女儿的刺伤,并不是“做了什么”,而是“什么也不做”。
对于女儿的话语一概无视,对于女儿的事情毫不关心。在家中就当做根本没有她这个人一般的生活着。因为田鹤的父亲既不是品性低劣、借酒撒风,随便迁怒于弱者的人渣;同时,他也没有对女儿抱有哪怕一丝的期望。有这个女儿正等于没有——这就是他对于田鹤的恶意。
因为他不对自己抱有任何希望,因此无法取悦他,无法得到他的肯定;又因为他是端正高洁的人,因此无法憎恨他、无法轻视他——错的绝不是父亲,那么必定是自己。
可是,即使再怎么彻夜的习武,让肌肉和骨头几乎都因为过度劳损而断掉也好;
即使再怎么锤炼意志,冰潭中绝食打坐,几乎溺毙在水中也好;
即使再怎么以家族的荣誉为骄傲,为了一句侮辱父亲的话而不惜只身挑战一群很麻烦的家伙,几乎丧命也好……父亲仍然是背对着她。偶尔落在庭院的麻雀,会被父亲注视一下吧?出门所用的鞋子,会被父亲擦拭一下吧?但是这对于田鹤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东西。
因此,田鹤自从记忆的开端起,就伴随着对于自己的厌恶与失望。
因此,在父亲默默的死去、家中的道场要被亲戚们卖掉的时候,这份对自己的厌恶与失望变成了憎恨与绝望。
“我与那把刀一样,都拼命地想要展现自己的作用;想要让别人认同自己的价值。为了这一点,我和它都在寻找自己的主人,寻找一个需要我们的……主人。”田鹤仰起头,喃喃的说,“可是,刀与武士,都是不能决定自己主人的。刀在被拿起的时候便定下自己的主人,而武士则是在被施以恩惠的时候,便定下了自己的主人……”
吉黯明白了什么:“是森学长……”
“是的,学长在那个时候愿意出钱帮我留住道场。而且……她还对我说‘我需要你的武艺’。”
所以,即使挥舞妖刀之人是一个弱智,刀也仍然尽力为他而战;即使田鹤本身也已看出森的行迹疑点重重,但她也必须保持忠诚。
因为,一旦不被需要……
就什么也不是了吧?
“人的生命与灵魂,并不是在他们自己身上。而是在他们所追寻、重视之物的身上。”
田鹤的眼中,流露出令人心疼的哀伤。而吉黯,想要说点什么来安慰一下这位倔强高洁的女武士,但是却什么话也说不出。一个人究竟要被伤到什么程度,才会说出为别人去死就是自己活着的目的呢?吉黯的家庭很幸福,她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真正理解田鹤遭受的过去究竟是怎样的,所以她觉得自己毫无资格去否认田鹤的话。
但是……
难道就无法,让缠绕着她的绝望与悲伤消解么?
正在这时,一旁的海棠醒了过来。她茫然的看了看四周,等到明白眼前的吉黯和田鹤是一个什么状态之后,立刻尖叫起来。
“你……那是……明智学姐?怎么了!这么重的伤!”海棠慌乱的拿出手机,之后——大概是因为找不到信号吧——急恼的将手机放回口袋中,“你们等一下,我这就去叫人来!”
海棠说着,向小巷外面跑去。吉黯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不安……
【有什么不对劲。】
她刚刚就有这种感觉,但是战斗的激烈与对田鹤的关心让她没有在意这个感觉。而现在,这种感觉越发强力起来了。
对啊……这里虽然偏僻,但毕竟是两旁都有房屋的小巷。而刚刚与妖刀的一战的最后时刻,双方都已经离开了幻想界。但是……
吉黯看了看四周,两旁的房屋都是有面向小巷的窗户的。可刚刚却没有一个人透过窗户发现巷子里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出现么?
巷口传来海棠的一声哀鸣。而吉黯和田鹤身旁,凭空冒出了几团幽蓝色的鬼火,数个苍白的偶人从火力走了出来。
这些是“式神”,是由东瀛阴阳师所操纵的傀儡。
吉黯已经知道她将会看到什么了——果不其然,森从小巷的拐角处走了出来,而海棠被一个式神死死的押在他面前。
“辛苦吉黯小姐了。”森微笑着说道。
“是你。”吉黯看着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她的双眼犹如猫一般,闪动着危险的幽光。
之前所疑惑的事情都明白了——在警察局操纵群魇的人、田鹤与自己“误会”的缘由、小巷中封住声音的结界……
“你是凶手。”吉黯说。她原本就沉静的语调,现在更透出冰刃一般的质感。
但是森却嬉笑着做出一个困惑的表情:
“您说的是什么呢?在下完全听不懂。”他这么说的时候,似乎完全没有四周那些凶恶的式神与面前被押解的海棠似的。接着他淡然的对田鹤说道,“明智,把刀拿给我。”
田鹤对此的回应,是立刻开始不顾伤势的想要站起来,同时伸手够向不远处的妖刀。
“明智同学!”吉黯想要阻止田鹤的行为,但是又碍于她的伤势不敢有什么激烈动作。“他是杀死文和很多人的凶手啊!他只是在利用你!”
但是田鹤对吉黯的话,仅仅是凄然的笑了一下。
“仅仅是能够被利用,已经是最大的愿望了呢。”田鹤的身体蹭到了妖刀旁边,对着刀说道,“你也是……这么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