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chillystar 于 2011-1-11 14:01 编辑

三、空色

下雪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了雪。宴會結束時，唯搶先一步穿過客堂去開門，紙門拉開的瞬間，幾乎所有在客堂拿起桌上的衣服/包的人們都抬起頭。

雪花飄落進來。闃無人跡的街上，路燈下雪花紛紛揚揚。對面的石經幢上已經落滿了雪。

我原以為唯會像讀高中時那樣叫出來。但她什麼也沒說。梓拿著外套跑到她身邊拉開她關上門，把外套遞給她。似乎埋怨了幾句什麼，我沒有聽清。

立花在我身旁穿上大衣。我看著她耐心地圍好圍巾。忽然，我發現她右肩的肩扣鬆動了。

“那個，立花同學。”我小聲提醒她，用手指了指右肩。她向右肩看去，發現扣子鬆動了。

“啊，真是糟糕呢。”她笑著歎了一口氣，“這件大衣雖然喜歡，扣子卻很容易掉，真是頭痛。”

“請不用擔心。”我說完這句，和就過來對我（也對立花）說：

“你們要怎麼回去呢？立花有開車過來嗎？”

“去臺北前，我把車賣掉了。”立花回答，“所以，今天也是搭計程車過來的。”

“我的話也打算坐計程車。”我立刻回答，“二條城離這裡有些遠。”

“啊對啊。”和敲了一下頭，“今晚好像有幾個人也住二條城呢。你們要不要一起搭計程車走呢？”

“沒關係我有開車來。”和的身後，一戀久違的（冷冷的）聲音響起，“我可以再載四個人去二條城附近。”

一戀目前是見習律師，在神戶的某個律師事務所工作。雖然說是律師（這點已經夠不可思議了，也許我都不應該用“雖然”這兩個字吧），照理說該是每天必須說很多話，但一戀一點都沒有變得比高中時說得多的跡象。至少，今天晚上，終席她都沒說一句話。

呃，這樣說有點誇張。至少她敬了澪和律一杯清酒，並且一口氣喝光，讓眾人刮目相看。連小律都說：“不要這樣勉強。”在敬酒前，她說了中規中矩的祝福的話。

“啊，沒錯呢。”和轉身回答一戀，“繪理和茜也住在土橋町（注：土橋町在二條城東面隔一條街，是ANA的飯店）。這樣帶上立花和小靜恰好四個人。拜託你了，若王子同學。”

“這樣太麻煩了，實在過意不去。”立花說，“我住在北白川，讓我自己搭計程車回去吧。這樣若王子同學還能再多載一個人。”

“等一下，還有誰今晚住在二條城？”和敲了敲腦袋。“高橋（風子）回京極，木村（文惠）和矢田（真澄）住染殿……”

大概這時候我緊張得手心都出汗了吧。我真的很害怕和再想出一個往二條城方向去的人。

這樣的話，什麼時候，我才能再見到立花呢？

期待了很久，想要再見到她。哪怕一下也好。不想讓這樣的夜晚，就在互相道再見和各自上車中度過。

神啊，求求你。

“啊，對了，佐佐木同學住石城町（石城在二條城南面）沒錯。”和突然一下想起來。

我還沒來得及四肢無力，和背後一戀冷冷的聲音忽然又響起：“我說，佐佐木同學現在這樣，真的是我可以送回去的嗎？”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準確無誤看到佐佐木抱著澪不肯撒手，肩膀在抽動似乎淚流滿面。

“成問題呢。”和歎了一口氣。向澪和律的方向做了一個手勢。

律皺著眉頭用唇語對和說，她會把佐佐木送回去。

這是我第一次想要感謝秋山後援會。

又或者，我該感謝知難而退的一戀嗎？

最後，還是一戀開車載我們去二條城。立花在二條城和我們一起下車，然後搭計程車去北白川。

“一戀真厲害啊。大學還沒畢業就可以進律師事務所。”繪理像玩蹦床一樣在後座上玩個不停，好像第一次看到汽車，“而且買得起這麼好的車。”

“小學生嗎？”茜小聲吐槽一句。繪理立刻就老實了。

車開在京都整齊而靜謐的街道上。偶爾對面一輛逆行車緩緩駛過，一道柔和的強光過後，又是一片平靜的黑暗。前方的車窗可以看到雪花紛紛揚揚。一戀偶爾打開雨刷，大片的雪花刷去後，旋即新的雪花又粘在車窗上。

京都是這樣一座城市。幾乎所有的房子，無論是住戶，寺廟還是商鋪，都是一個又一個內向的小房子。高牆，經幢和木門似乎把一座座房子和整個世界隔開。京都人的世界，就是窄窄的圍牆上方，春天的花和秋天的紅葉，以及仿佛永世不變的靜靜的藍天。

在這樣下雪的夜晚，年終歲暮的夜空，紛紛揚揚的雪花之外，延伸向遠方的一間又一間低矮房子的窗中漏出的一點燈光，給人帶來一點暖意。

“小佐和真是辛苦了。”繪理看著手機說。

“怎麼樣？東京那邊如何？”茜探頭過去看手機網頁，“今晚在圓堂沒有電視啊。看不到記者會。”

“就無論記者怎麼問，一概說感謝大家支持這樣的話唄。”繪理把手機遞給茜。

“記者會結束了嗎？”我問。

當紅組合成員婚禮這件事沒有被媒體圍攻，一半歸功於京都這座城市內向的氣氛，一半歸功於現在已是HTT經紀人的佐和子老師臨危受命，在婚禮這天晚上在東京召開記者會，宣佈兩人已經舉行儀式這件事。地點又是HTT成員一致不喜歡的大倉飯店。

“結束了。被問了很多尖酸刻薄的問題。”繪理回答。

“比如說？”一直不說話仿佛隱形人的一戀忽然問。

“比如說，在法律還不允許同性結婚的日本，所謂儀式到底意義何在啦，是否是去國外舉行婚禮啦，是否認為惡化了社會風氣啦，會不會影響唱片銷量啦，會不會遭公司雪藏啦，為什麼本人不出面說卻要經紀人來說啦，等等等等有的沒的。”繪理氣呼呼一口氣說了一大串。

“嗯，不知道有沒有東京都知事出來說扭曲兒童價值觀製造社會犯罪之類的。”茜一邊刷網頁一邊接話。

“儀式作為一種符號系統，其意義是被舉行儀式的人所賦予的。其作為符號系統本身沒有任何意義，在不違反成文法的情況下，我不明白那位記者的‘所謂儀式到底意義何在’這個問題從何而來。身為公眾人物，其行為會引起人們的模仿是不爭的事實，但姑且不論同性結婚是否就一定是‘惡化’而非改善了社會風氣，在法律規定的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公民，就已被認為是具有行為能力，既然如此，選擇和誰結婚，甚至選擇模仿誰，都是其主觀意志行為的結果，對這種主觀意志行為，既然成文法沒有認為是不許可的，就是被許可的。在這種情況下，說‘惡化社會風氣’，似乎意味著在成文法之外，具有民事行為能力的人還必須遵從言人人殊的習慣法，甚至是被一位自詡道德完人的人進行教育和規制，我不知道這位記者到底是想要借機嘲諷日本社會，還是想要暗示他自己就是那位道德完人。”

一戀平靜地一口氣說完這句話，車內一片寂靜。繪理的嘴明顯無法合攏。

一戀好厲害。我在心裡說。

“一戀，不愧是名律師！”繪理好半天才說出這句話，“我可以說你是社會良心嗎？”

“你今晚真該把這些話對小律和小澪說。似乎小澪為這件事困擾了很久。”茜繼續看著手機，說出這段話。

“我，沒有很看好這件事。說實話。”經過一個路口，一戀停下車等右拐紅燈。

“不看好小律和小澪在一起嗎？”繪理顯然很驚訝。

“廣義上說，情感是沒有辦法被分析的，所以，比起可以被分析的理智，情感並不那麼可靠。”一戀把手放在方向盤上，看著紅燈，“對干涉別人思想和情感的人，我感到可笑，僅此而已。並不代表我對情感這件事，有什麼積極的價值判斷。”

“對語言不能定義的東西，不進行分析，”立花忽然評論道，“可以避免徒勞地犯錯。”

車內陷入了尷尬的寂靜，為了打破沉寂，我問繪理：“所以小佐和還好嗎？”

“沒問題，看新聞記錄，她就是程式性地說了發言人該說的那些話，實在抱歉，對不起我們沒有能評論的，還有感謝大家的關心，感謝歌迷的支持，感謝唱片公司。之類的吧。”

“我給小佐和打給電話吧。”茜撥通號碼。

“佐和子老師！”電話通得很快，“你辛苦了！我們在新聞上看到妳的英姿了。真的很厲害！”

“老娘喉嚨都快破了！”小佐和顯然離她所說的喉嚨破了尚有差距，這聲沖天炮般的吼聲不輸當年重金屬效果，“今晚玩得開心嗎？各種開心對吧？我都聽紬紬說了。難道，難道高中班主任老師的意義就在於在你們大吃大喝各種開心的夜晚硬著頭皮給你們開記者會嗎？？？”

大家面面相覷，各自偷笑。記者會上彬彬有禮風情萬種的老師形象可不是無代價的。佐和子老師剛才實在不該忍辱負重地鞠躬道歉，應該直接摘下眼鏡虎視眈眈沖台下大吼：“結婚怎麼啦？有本事你們也去結啊？新年前夜還要跑新聞的上班族去死吧，老娘等著你們呢！”

立花從副駕駛座位上轉過頭，示意讓她來接電話。茜把手機遞給她。

“山中老師。”立花的叫法顯然禮貌多了，“晚上好，我是立花。在東京還好嗎？今晚東京冷不冷？下雪了嗎？您今晚開車回京都嗎？或者搭明早第一班飛機或是JR回京都？”

“嗚……立花醬，老師快死了。媒體不是人是禽獸啊……”小佐和的聲音繼續以環繞立體聲效果在車內播放。

“老師辛苦了。大家都很想念您，想和您說話。請稍等一下。”立花把手機放在車內的手機座上，立刻小佐和的聲音真的變成了高頻環繞立體聲在車內回蕩。

“老師~~~~”車內氣氛立刻活躍，大家仿佛故意氣小佐和一般大談晚宴有多好吃，小澪有多漂亮，氣氛有多熱烈。想來電話那頭的老師，一定也是又憤怒，又高興吧。

說起來，小澪今晚真的很美麗。不同于唸高中時和後來出道時的那種羞澀的小町式的美麗。

宴會開始前小律的媽媽把帶有田井中家家紋的腰帶交給小律，小律為小澪結上那條腰帶時，小澪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落在小律的襯衫和褲子上，上下座此起彼伏的一片“小澪不要哭”中，小律第一次沒有在小澪痛哭時沖上前去給她擦眼淚，繼續耐心地為她理好那條薄紅色的腰帶，在黃支子色的腰帶上小心翼翼打好一個結。沒等小澪伸手想要抹去眼淚，小律搶先在她左臉上一吻。歡聲雷動，連廚房裡的左官都沖出來歡呼雀躍。在那樣的歡呼中，小澪臉頰上還沾著淚水的微笑顯得格外動人。

如果有時光機，讓半年前的小律看一下此時的情景，也許一切就不會那麼難熬了吧。

一戀的車先在土橋停下，把繪理和茜放下來。在車窗外道了晚安。然後在樽屋停下。我該在這裡下車。

“多謝了。我在這裡下車就可以了。辛苦你開車過來，真是過意不去。”立花也在這裡下了車。

“這裡可以有計程車嗎？要不要我送你去北白川？”一戀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坐在車裡這樣問。

“沒問題。辛苦你了。請放心吧。”立花欠身表示感謝。

“那麼，晚安。”一戀對我和立花各道了一聲晚安，向北大通方向開去。

和姬子一起走在雪裡。大片的雪花依然沒有停止的趨勢。立花走在前面，大衣上沾滿了雪，我時時走上前幫她拂去袖子上的雪。

她的肩扣還在我的口袋裡。

“立花醬，什麼時候回臺北？”我終於鼓足勇氣說出一句話打破沉寂。

“後天上午。”

“好趕啊。成田嗎？”

“是的。”她站住，回過頭對我說：“這裡應該就能有車了。你早點回去吧。外面太冷了。”

停了停，她自己拍去身上的雪，若有所思從包裡拿出傘遞給我說：“打傘回去可能會好點吧。還有，今天晚上真的很高興。謝謝你。……”

她背過身去，沒有立刻走，仿佛喃喃自語般說：“多謝你的……j’adore.”

我追上一步拉住她的大衣說：“今晚雪那麼大，不要回京大了。去我那裡吧。只要去便利店多買一副牙刷和牙膏就可以了。我，我那裡有線，可以幫你縫衣服……扣子。還有……冰箱裡還有飯和炸豬排。……”

立花整個晚上只是喝了點酒，一點也沒有動筷子吃飯。現在應該餓了吧。

一片沉寂。間或有雪花打在我臉上。

立花點了點頭，轉身似是而非說了聲：“麻煩你了。”為我撐開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