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任何事情,都有事過境遷的一天。
每個人都該學會習慣,因為人類是容易習慣和裝傻的生物。
所以紀廂昀的離去,對我而言,已經像個會痛的過眼雲煙了,不特別去想那些煙塵往昔,就會過的快樂一點。
從她離開的那個冬天開始,已經過了十個四季。
隨著時間的搬移,歲月的搬移,不年輕的我總算成熟了點,總不能永遠裝幼稚阿。
現在的生活,一切都很平靜,很安穩,我不再期待她會現身,因為我知道她會過的很好。
偶而在夜裡,我會擔心她此時此刻是否正坐著惡夢,會不會又夢到那個可憐的孩子,我擔心她無法承受那樣的苦痛。
我想著她,想著她在沒有我的某個城市、某個角落會不會依然操著一口髒話,兇巴巴的沒人惹的起,又或是安靜的像隻貓,依著自己的生活步調過日子?
不管如何,過往依然深刻的埋在我心裡,我從未忘記過她。
張芹宣曾經這麼形容我們。
「我和你,是情人的外表,朋友的內在。」
「什麼東西阿?講白話文。」
「講明白一點就是,我們在別人眼裡是情侶,其實內在是以友情充實著。我們是像情人一般的朋友。」
「你從哪裡抄到這個句子?」
「是我自己想的。」
我笑了笑,還真貼切。
那我和紀廂昀呢?
我們又怎麼算?
很快的,我就知道答案了。
放下手中的電話時,我有點惆悵。
沒想到紀廂昀會主動連絡我,看來她日子過的不錯。
我猜想,也許這些年來,她總算是找了個好老公嫁了,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也不一定。
當然,我過的也很幸福,當一個遊手好閒的攝影師,偶而寫寫專欄或小說之類的貼補家用,雖然就如我在電話中說的,多少有點厭倦,但那絕不是厭煩的意思,而是日子已經步上軌道很久,日復一日,其實滿平淡的,我希望有些刺激,但我已不年輕,我很知足,能夠這樣平靜度日也算好命了,還能奢求什麼?
好吧,偷偷抱怨一下,張芹宣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皺紋竟然出現了,美貌不比昔日,但我還是很呵護她的,畢竟還是比別人家老婆漂亮,而且我早就立下承諾要好好照顧她,怎麼可能把她拋棄呢。
「老公阿,有給你的東西,快遞寄來的。」
「你是不是又用我的名義去購物頻道買什麼家電用品了?」
「才沒有…我都用我自己的名義…阿!不是啦!我哪有買那種東西阿!」張芹宣急著撇清,慌忙的把包裹遞給我,一溜煙的跑走了。
「快把你的奇怪家電用品退掉,那種東西根本用不到。」
我一邊在嘴裡唸著,一邊坐到躺椅上,找來剪刀割開膠帶封住的地方,把包裹裡的東西取出來。
那一整疊的東西,都是用手寫的,字跡很端正,我突然想起紀廂昀在電話說的話,她說要把一個東西留給我,大概就是這個吧?
我從第一頁開始翻看,心忍不住狂跳。
不曉得是興奮,還是害怕,我的手竟然在顫抖。
【三十】
親愛的薛子,雖然我覺得很麻煩,但我在想,你對我而言太特別了,我應該把自己的心情記下來才對。
我是一個虛偽的人,這是我的生活環境。所以我騙了你很多事,現在就通通告訴你吧。(其實,有些部分已經告訴過你了,我現在要說的,只是一些心裡話。)
你一定不知道,你這個人對我而言有多重要。
第一次認真注視你,是在我家的巷子口,你像個白痴一樣跟蹤我,在公車上被伸鹹豬手就已經很火了,竟然還被跟蹤,當時我心想,後面那個白痴到底要跟多久,我都要到家了。逼不得已,我才和你說話,也因此展開了我們的友誼。
你的眼睛,帶有一絲新鮮好奇,以及一絲憂暗。
雖然你眼神裡有著憂暗,但那是我見過最明亮的眼睛,並且在後來應證了,你只是一時的鑽牛角尖,在那之後,你並不知道的,你的眼神很溫柔,很純真。
你的憤世嫉俗,讓我感到很有趣,尤其你甚至因此處在班上的最角落,讓我決定要對你伸出援手。當然,其實是你拯救了我。
只有在你面前,我可以卸下防備,不用戰戰兢兢武裝自己…沒錯,是武裝。我一直都不願意讓人知道自己真正的一面,或許這世上就你一個人知道吧。我總是擺出高姿態,有人告訴我,我的眼神很冷漠,看待一切事物都很冷漠,像不關我的事一樣,但他不知道,我只是在保護自己。
知道嗎?因為我早已看透人間冷暖,我只是選擇最適合的方式生活著─戴上假面具,撐出僵硬的笑容,說著客套話,必要時還得從別人的表情言詞中揣測他在想什麼,然後投其所好,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我真的是熟練到厭倦了。
跟你說過,我曾經墮過胎。的確是有這件事。
但是,對象並不是小流氓,而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孩子。
我的父親才是流氓,但他只是個愛喝酒的沒種傢伙,不只愛喝酒,還欠下賭債,有是沒事就在家裡大吼大叫,沒有一句話不離髒話,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所以也養成了我那粗魯的性格。
家裡的經濟狀況向來不好,那時,我母親決定跟我父親離婚,但我父親為了躲債,拋下我們不知跑哪裡去了,討債的人轉而找上我們。
那年我剛升上國三,班上有個男孩─也就是那個有錢人家的兒子─一直很喜歡我,也多次約我出去,這件事被我母親知道了,她決定要利用那個男孩,不,是利用我。
母親要我想辦法去勾引那男孩,最好能夠懷孕,然後就嫁到有錢人家裡,不然至少能拿到一筆錢。
我真的這麼做了,也的確懷孕了。
你知道嗎?我很痛苦,因為我根本不愛那男孩,卻要強迫自己在他面前脫的一乾二淨。
告訴他我懷孕之後,他很著急,要我去打掉,我說不,照著母親的說辭,要他給我們一筆錢,不然就要告上法庭。
拿到了錢,孩子也沒了。
母親要我不要擔心,好好準備考試,但我根本沒辦法,滿腦子都是醫生把我的孩子從身體裡取出來的場景,我常常感到噁心,上課時總會突然衝出教室吐。當然,我墮胎的事情,在同學耳語間流傳著,校方應該也知道,但我想應該是收了錢所以不敢聲張。
總之,我的日子過的很痛苦,很難受。
也因此對於人生不抱太大希望,因為人性實在太可怕了。
幸好遇見了你,我才開始體會到快樂。
跟你在一起很輕鬆,即便在學校裡我們過的很辛苦,但我總會期待放學坐公車的時光,那是我最愉快的時刻。
你是一個很善良的人。
你的與眾不同,常常讓我很羨幕。
我不曾在你眼裡看過一絲貪婪、一絲邪惡,你用真心對待每個人,這是你的特質,你不知道這有多吸引人。否則,像張芹宣那麼美麗的人怎會迷戀上你?
我很抱歉。
對於你,我真的有很多抱歉。
我不該騙你的,朋友之間不該刻意隱瞞,我實在太可悲了,但我也害怕說出這些會失去你。
在太平山莊對你傾訴我某部分的內心話之後,我不敢面對你,所以我逃走了。
我去環島,當作散心,也是在那時候,我認識了一位靈鳩山上的師父,也因此步入佛門。
你很驚訝嗎?
或許吧。
當你問我為何剃光了頭髮,我實在不能說阿。
我怎能告訴你,我是回來收拾行李,打算在山上住一會的?
去找你,只是想看看你過的如何,也當作見你最後一面,沒想到竟然看到你和校花姐在親熱。
其實,是我叫校花姐回去找你的。
就算我交代小環要轉達我說的話,但我想你一定一點辦法都沒有,所以就去找張芹宣,因為我也希望你們重修舊好,我知道她是真的愛你,她一直都是,你一定能和她過的很好。
我真的沒想到,你對我是怎樣的感情。
你的告白,讓我很訝異。
可惜,我們是朋友,請你不要怪我對你說了這麼狠的話,我知道你會很難過,可是我還是要說,因為我把我們之間的友情看的比什麼都重要。
你知道嗎?說出那樣傷你的話,我也很難受,收起那張臉,轉身離去的時候,你沒看見的,是我摀著嘴低聲哭泣著。
我再傳簡訊給你,是希望你能夠想想我們之間的關係,我要你記著,我們是一輩子的朋友。
一輩子這麼重要。
我看了看日期,正是我告白的隔天。
忍著心中的衝擊,我耐著性子把整疊的信紙稍微整理,才發現,中間還夾了一張不同顏色的紙,我把它抽出來看,依然是紀廂昀的字跡,不過歪歪斜斜的,看不太清楚。
過了這麼多年,我依舊每天想念著你。
師父說,我對人間還有留戀,我搖頭否認,但其實師父說對了。
我來到靈鳩山,原先是想藉由宗教平靜自己的心情,並且忘記我那沒有機會長大的孩子。
但我沒有辦法。
師父說,我心有太多雜念縈繞,始終無法靜下來,他又說對了,因為我每天想著的都是你過的好不好,或者我們兩個曾經歷過的一切,晚上,就和我的孩子一起面對面,然後在滿頭冷汗中驚醒。
即使過了這麼多年,我依然無法擺脫俗念。
我想我天生就是如此,我的孩子就是讓我受罪用的,用來處罰我的虛偽,他要我記著,我是這樣一個利用他賺錢的女人。
我和靈鳩山告別,這裡環境雖然清幽,卻無法淨化我。
我很清楚,我這輩子,是再沒機會過的快樂了。
我不能貪心,不能再要求你出現在我面前,但我還是去找了你的資料,也看了你出的攝影書,真的是…很漂亮。就像你的個性一樣,你拍的東西,都讓人沒有壓力,簡單而可愛。
這幾天,我決定了一件事。
我決定把我幾年前寫的信給你,因為你需要知道真相。
另外,我還決定了一件事,你可能不會答應,但你奈我何?老娘遠在天邊呢。
抱歉,我的字跡很醜,對吧?
其實連我也看不太清楚我在寫什麼,我現在很想睡覺。
本來沒打算要寫這封信的,但聽到你的聲音,我還是忍不住動筆。
你還是一樣,還是那個有時候白痴到連我都受不了的薛子。
聽到你還愛我,我真的很高興。
能夠在最後,還聽見你的聲音,我真的太幸福了。
我猜,我應該是沒辦法把這個寄給你了,不過沒關係,我交代了小環,請她幫我寄。
現在,我已經沒辦法回頭了。
炭爐在一邊燒著,我覺得好悶又好熱,可是聽說這樣最漂亮了,你也知道,我可是校園尤物票選第二呢…
當然要漂漂亮亮的……
「老公!」張芹宣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薛子,我真的很感謝你。
也很感謝每天放學的那班公車。
當然,也很感謝那位伸鹹豬手的男同學。
還有,大叔和經理好像結婚了,我也很感謝他們,讓我們在太平山過了一個愉快的旅遊。
我感謝張芹宣,有她陪伴你,你就不會孤單了。
薛子,真的謝謝你。
這世上有你真是太美好了。
我們能相遇真是太美好了。
你愛我真是太好了。
請你不要怨我為什麼這麼做。
這個世上,除了你之外,我什麼都不在乎了。
活在這裡,一點用都沒有,我只會每晚夢到我的孩子,每晚痛苦著。
我寧願活在你心裡。
我寧願在你心裡永遠都是那樣令你在意的我。
你…不會哭泣吧?
那樣實在太像娘砲了。
哈哈!
記得,我們是一輩子的朋友。
不要問我一輩子有多長,我數學不好,一輩子就是一輩子,比永遠還長一點。
不要問我下輩子會怎樣,那種東西太遙遠了,不是嗎?
「老公,你到底怎麼了,幹麻都不理我阿?」
張芹宣走到我面前,在我眼前揮了揮,可是我一點感覺都沒有,我全身都麻痺了,麻的動不了。
我的眼裡溢滿了眼淚,可是我使勁不讓它流下來。
因為紀廂昀說那樣像個娘砲。
像個娘砲…
「這是什麼?」張芹宣從我手中抽走那張信紙,迅速的瞥看著,一瞬間,她僵直了身。
「不是吧……」
我沒有辦法回答她,感覺胸口像是破了個大洞,不斷有東西從中流失,不斷的流失。
從前的回憶不斷的湧上心頭,像漩渦一樣翻攪著,紀廂昀的臉突然變的殘破不堪,我再也認不清她的臉孔,那張美麗的臉孔。
在心裡咒罵著她的傻,咒罵她不顧道義,咒罵她竟然就這樣離去。
混帳東西,她真的要丟下我…
這次,她真的要丟下我了…
這次,我永遠失去她了…
我再也找不到她,再也見不到她…
張芹宣蹲在一旁痛哭著,抽噎著,可是我沒有力氣安慰她,沒有力氣。
燒炭阿…真不愧是紀廂昀,就是能想到這種方法,讓自己連最後都美美的,聽說臉色會是紅潤的,這樣永遠不用化妝了…
紀廂昀…
紀廂昀…
我以後沒機會再這麼叫你了。
你的名字,多麼好聽阿,充滿了古典味,好像古代美女一樣。
你說,這個人世間,對你而言太苦痛了。
但是,你沒必要這樣說走就走阿。
我還想聽你在我耳邊大罵髒話,我還想看你大笑,我情願再聽個一百次什麼友情不是愛的惡毒話,只要你別走。
我在腦海裡把紀廂昀所寫的內容和過去的記憶重新排列組合整理一番,其實有許多我沒注意到的小地方都顯露了她所隱瞞我的事的端倪,可是我實在太不敏銳了,我應該要早點發現她突如其來的沉默安靜、勉強撐起的笑容,身為她的朋友,而且是這麼多年的朋友,我卻從來不去關心這些東西。
會不會,在她出現一些反常行為的時候,我多給她一點什麼,讓她感覺好過一些,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她啊…
為什麼什麼都不肯說呢?
為什麼要這樣隱瞞我?
如果真的想騙我,為什麼卻又讓我在最後一刻知道什麼才是真實?為什麼不乾脆永遠瞞著我?我情願永遠都不要知道,不要知道她的遠去,就當作她依然快樂的在某處生活著,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怎麼樣都好。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紀廂昀的所有,才知道她不為人知的過往,才知道她內心承擔了多大的壓力,我不曉得是因為這些痛苦太叫人難以忍受,還是人世間真的沒有什麼能夠再讓她懷念,讓她有辦法繼續活下去的動力。
她在信裡說:「因為我早已看透人間冷暖,我只是選擇最適合的方式生活著─戴上假面具,撐出僵硬的笑容,說著客套話,必要時還得從別人的表情言詞中揣測他在想什麼,然後投其所好,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我真的是熟練到厭倦了。」
也許帶著另一張臉生活著,對她來說已經太超過,讓她感到厭世了?所以怎樣都無所謂了?
難道,就真的沒有什麼能令她留念的嗎?
難道,她就不能為了我,為了所有關心她的人繼續活著嗎?
還是說,看到我現在過的不錯,所以她覺得可以放心的離開了?那我是不是應該流落街頭,或是得了什麼怪病,讓她擔心的不得了?至少這樣她還有個理由。
如果有什麼我能做的事我真的都願意去做。
只要她能回來。
只要她能…
我真他媽的好想大叫!!
過了好一會,張芹宣的情緒似乎平復了一點,她抽了幾張面紙擦乾臉上的淚痕,然後反覆的翻看那張信紙,像是要找出什麼蛛絲馬跡來否認事實,我也希望她能夠找到紀廂昀偷偷寫在信紙某處的什麼”我是開玩笑的啦!”之類的語句,畢竟她的個性也挺調皮的。
「老公…這個…好像背面還有耶…」張芹宣突然顫抖了起來,剛擦乾的淚水又流洩出來,她把信交還給我,我捏著信,有點無法集中精神。
深吸一口氣,我用力睜大酸痛的眼睛,看看她留給我的最後的最後的訊息。
哈哈哈哈。
這次她終於不再對我說謊了。
看著紀廂昀歪斜的字跡,我忍不住笑了。
真的笑了出來。
眼淚瞬勢滑了下來。但我絕不會承認我是娘砲。
你知道嗎?聽說,相愛的兩個人相擁的時候,能感覺到彼此的心跳。
我現在想起來了,那個冬夜裡,我感覺到你的心臟充滿活力的跳著…跳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