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三個月後,我決定不再在她們的房子過夜。吃過晚飯不管多晚,我也會堅持回宿舍睡覺。盡管宿舍已經冷的連牙刷都凍住了,而她們的房子裡依然可以穿著T恤上網。讓我做出這個決定的原因,是蘇恩童。
剛剛開始供暖的一天夜裡,我不知道幾點,窗外的月光還在牆壁上留著清晰的影子。我被尿憋醒了剛想起來去上廁所,朦朧中發現有個人影蹲在我旁邊。“蒼天!不會是進來賊了吧?”我一下子被嚇得清醒了,可是依然不動不睜眼,心裡盤算著該怎麼應付。屋裡可還睡了兩個女人,要出什麼事兒這日子可就沒法過了。想著想著覺得有只手在撥我的頭發,“怎麼辦怎麼辦?”我是一躍而起跟他殊死搏鬥呢還是繼續裝睡隨機應變?還在想著呢,那只手已經撫上了我的臉,順著我的額頭,鼻梁,劃過嘴唇一直到下巴。指尖微涼,但是柔軟細膩,憑觸感似乎是個女人。難道是傳說中的雌雄大盜?當那股熟悉的檀香傳到我鼻子裡來的時候我才反應過來,這是蘇恩童。
說實話我對恩童的感情真的是一種對姐姐般的感覺。雖然我經常在玩笑的時候單膝跪在沙發上擺出求婚的姿勢對她說“啊!女王!賜個吻吧!”,她就捧了我的臉在臉頰上來個響亮的Kiss;也曾在我三下兩下修好了家裡的網線的時候揚言要我到她家裡去入贅。可是這一切在我看來,都是朋友間普通的親昵,或者是我們兩個本性的愛玩,絲毫沒想到別處去。但是現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半夜三更不睡覺,跑到客廳來摸我的臉,我想不通,為什麼。我動了動,她的手“倏”的一下拿開了,隨即站起來往洗手間走,我眯著眼睛看過去,不出所料。
於是我找了個學校查鋪的借口每天回去。盡管凍得我生不如死,我還是不想讓純美的友情變質。很多年後小海聽到我說這段的時候,斜著眼睛看著我說“那是你在做夢呢吧?少自作多情了,恩童才不是那種人呢。她要是喜歡你,早撲你懷裡大喊‘我愛你’了,用得著這樣麼?”我不語,摸著下巴笑。
當又一年聖誕來臨的時候我將離開我的大學,回到我的故鄉去。老爸在一家報社為我找了個編輯的工作,先實習,差不多就可以留下了,對我這種胸無大志的人來說,是非常合適的去處。
本來打算21號走,可是寧海和蘇恩童非要在平安夜我生日的時候給我踐行。無奈,只好換了25號的車票,等著聖誕節的來臨。
那頓飯吃得我非常郁悶,她們兩個完全無視我這個第二天就要踏上歸途的人的存在,對著拼起了酒。最開始紅酒,隨後啤酒,最後居然要喝二鍋頭。我連忙攔了服務員說還是拿壺茶來吧,結果兩個人一起噴著酒氣對我吼:“要你管!”嚇得我一陣肝兒顫。喝到最後竟然開始劃拳。在某酒店華麗的餐廳裡,悠揚的古箏曲在若有似無的低奏,衣冠楚楚的客人都在低低喁語。兩個美麗精致的女子喝得大著舌頭劃拳,這不能不說是一幅相當有看頭的場景。
當我連拖帶拽把她倆弄出酒店門口的時候,已經過了晚上10點。招呼一輛出租車,看著兩個爛醉如泥的人知道把她們放在後面等到家就出溜座位下面去了。我只好拉開副駕駛的車門,把蘇恩童塞進去,給她拴好安全帶。又把寧海拖進後座,抱她在懷裡然後招呼司機師傅開車。一路上寧海嘟嘟囔囔聽不清說些什麼,蘇恩童則高唱《國際歌》。出租車司機汗毛倒豎把車開得飛快。我偷偷的親了寧海的臉一下,我知道,明天,我們又將開始分離。
到了樓下,蘇恩童扯著司機非要給人家來一段《打漁殺家》,我趁機先把寧海半抱半抗弄上了樓。再下來,付了錢,剛把蘇恩童從車上哄下來,門都沒關好,司機一打油門就跑了。我只好再拖著蘇恩童上樓。
樓道裡,她突然不喊不唱了,勾了我的脖子,口齒很清楚地問我:
“如果沒有寧海,你會不會喜歡我?”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我愣了愣,又笑。
“就是有寧海,我也喜歡你呀。”
蘇恩童也笑了,笑得很嫵媚。拿指尖點著我的眉心說:
“你就裝傻吧你!”
第二天送我到火車站的時候這倆人又人模狗樣的了。當著我們宿舍人的面,囑咐我路上小心,到了來電話。寧海塞了一個盒子在我的口袋裡,然後催我上了車。火車開動的時候我笑著揮手。沒戴眼鏡,誰的表情也看不清。
路上我打開了那個盒子,又是一條手鏈。不過這次是一串紅豆,一個一個細密緊實的排列著,紅得耀眼。
我輕輕的吐出一口氣,望著窗外飛馳而過蓋了雪的農田,一股沉郁之氣把歸鄉的喜悅衝得無影無蹤。
我迅速和初高中的死黨們又打成了一片。當年一起游接力的四個人除了阿四出國以外其余三個人都回到了故鄉。其實小三楊兢根本就沒走,她的大學就是在本市上的。老大陳湛警校畢業穿警服成了警花,而且是最具刺激性的刑警,每天帶著槍風風火火的抓著殺人犯搶劫犯;克克(楊兢的昵稱)學的是外語,現在在一家外企做個小白領,養了一條漂亮的不像話的哈士奇;而我每天在那種吃不飽餓不死百無聊賴的工作之後,最大的樂趣就是和她倆一起泡著,三個人勾肩搭背游來逛去,後面跟了一條威風凜凜讓很多人垂涎欲滴的雪橇狗。
媽媽熱火朝天的開始操心我的戀愛問題,卻總是被我冷淡的態度弄得很惱火。沒有寧海的日子很平淡,我在過著,過著而已。
夏天的時候我回學校拿畢業證順便吃散伙飯,還去了寧海和蘇恩童的房子。那天換我喝醉了,迷糊中聽到蘇恩童說她和寧海准備考托福出國。她們以前上學的那個大學發邀請函請她們過去繼續深造。我把恭喜說得很大聲,來掩蓋心裡的虛。我總是這樣,躲躲閃閃,推推托托,有的時候連自己都會問自己,你怎麼就那麼窩囊呢?
又是一年。
我徹底脫了學生氣,成了不折不扣的上班族。春天的尾巴上,一個平常的上午,我和一個辦公室的段菲菲照例用心琢磨著去哪裡弄點什麼好吃的來作為午飯。門口來電話,說有人找我。我懶洋洋的起身,從四樓慢慢溜達下來。轉過樓梯口,抬頭看見寧海,站在那裡微笑。
那一刻我被外面的陽光刺的閉了眼睛,來分辨這個畫面的真實性。寧海燙了頭發,褐金色的卷發挑了幾綹明黃,長長的搭在肩後,七分袖的果綠色堆領薄毛衫,及膝的白色A字裙,細細的小腿蹬在鑲了水鑽的高跟鞋上,櫻唇潤澤,媚眼如絲,吹彈可破的皮膚晶瑩剔透。我在心裡感嘆,一年啊,不過一年,怎麼就成熟的這樣風情了,那笑容真的把我的心都化了。
奔回辦公室請假的時候被段菲菲一把揪住了,指著我的鼻尖問我:
“說!你啥時候還認識這麼一個標致人兒?”我嘿嘿的笑,趁她不注意掙脫了就跑,一路跑的心花怒放。
寧海的車裡馨香一片,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哇!寧海你發了?這麼快混上這麼棒的車了?”
寧海不說話,伸過手來抱著我。良久,在我耳邊輕輕地說:“樂易,我想你了。”
我忍不住親了她的臉頰一下,她的臉紅了,放開我,轉過身扣好安全帶,發動了車。我側過臉對著她看,一邊看一邊笑,寧海嗔怪的看了我一眼,“笑什麼呢?”
“你臉紅紅的真好看。”寧海便也抿了嘴笑。
“僅次於這車。”寧海左手扶了方向盤,右手伸過來掐我,我扭著躲,“嗨,嗨!專心開車好不好,咱倆的身家小命可都在你這倆手上呢。”
“知道你還逗我。”
“實話實說麼。”
“你還說?”
“不敢了不敢了。小海。”
“嗯?”
“你不是去美國麼?”
“哦,恩童去了,我沒去。在這找到工作了,再說明年就拿到碩士學位了,也可以了,不想繼續上學了。”
“真的啊?”
“騙你干嗎?我在工程學院做實習講師,都上了兩天班了。”
我禁不住樂,嘴巴都咧到耳朵後了,“那以後我們可以天天見面了?”
寧海點頭。我就差在座位上翻跟頭了。“那我帶你認識新朋友。”
“你那些狐朋狗友我才不要認識。”
“才不是呢!對了,你為什麼不去美國,沒考好?”
“不是,已經拿到錄取函,簽證也下來了,最後要走的時候放棄了。”
“為什麼?”我睜大眼睛。
寧海不說話,我把臉湊上去壞笑,
“不會是因為我吧?你可以把我當作家屬帶過去啊?”正好是個紅燈,寧海轉過頭來看著我的眼睛,“就算帶你過去,也不是家屬。”
“那是什麼?”
“寵物!”
“……”
轉天,我帶寧海去酒吧,約了老大小三出來,介紹她們認識。我希望寧海可以進入到我的朋友圈子裡面來,也希望朋友們能認可她。脫了警服的陳湛一點都不減英氣,她從小就是這個樣子,皮膚黑黑的,精瘦,兩道劍眉,眼睛炯炯有神,面容有點像金粉世家裡的金燕西。陳坤脂粉氣太濃,但是陳湛本來就是女孩,樣子就好看多了,簡單的牛仔褲和T恤穿在她身上都有不一樣的味道。楊兢表面很冷漠,其實是個活寶,盡管在睡眠不足時會有神游狀態,但是基本上跟她在一塊是不會冷場的。我們從十歲左右就開始一起游泳,十多年下來,感情已經非常深厚了。
我和寧海進去的時候看見陳湛一手摟了小三那條哈士奇,一只手在打電話。小三一臉痴迷的看著酒吧中間的小舞台,可是舞台上並沒有人,只有一個麥克風立在那,不知道她在沉醉什麼。陳湛看見我們來了馬上結束了電話,站了起來。並且順手在小三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把她白日做夢的狀態給拍了回來。我剛給她們介紹完,還沒等別人反應,小三就撲到寧海面前,眨巴著眼睛,故作天真的問,
“寧海,我可以叫你嫂子嗎?”寧海呆立在那,我真是一臉黑線。還是陳湛比較了解小三,伸手把她扒拉到後邊去,跟寧海說:
“孩子腦子不好,有點缺心眼,你別介意哈。以後大家都是朋友了,在樂易給我們添了這麼多麻煩以後你能主動回收我們很感激哈。介紹一下,這位是Apollo,現在它代替阿四的位置。”
說著,指了一下正拼命搖尾巴的那條哈士奇。小三很配合的在一邊說:
“Apollo,握手。”結果那條狗迫不及待的坐下,抬起了右爪。寧海在經歷了最初的驚訝以後,開始有點適應這倆人了,滿臉笑容的彎下腰握住狗爪子上下晃了晃,“阿四,你好。”
此舉深得陳湛和楊兢的好感。於是接下來,小三充分發揮了嘴皮子利索的特長,在陳湛的添油加醋下,把我童年的一干糗事全部倒給了寧海。拉著寧海說的波瀾壯闊山河破碎天地為之變色,Apollo這個見色忘友的居然把頭擱在寧海腿上。陳湛點了根煙,笑得那叫一個不懷好意。
我對自己把寧海帶給這兩人認識的初衷非常後悔,恨恨的喝著啤酒。看起來寧海好像對我當年的事情很有興趣,小三仿佛遇到了知音,真是八卦!不過,楊兢這個傻孩子認定了寧海非要叫她嫂子,每當這個稱呼出現的時候,都會有一段短時間的沉默,而我頭上的黑線也會增加幾道。
真不知道這個稱呼從何而來,寧海在有點尷尬的聽了幾次之後,居然默認了,小三再叫嫂子的時候她居然答應?!對此,我真是無言以對了。
後來在酒吧門口我費了好大勁才把小三拉住寧海不放的手掰開,一腳把她踹給陳湛,拉了寧海就上車,發誓以後減少讓她們會面的機會。寧海看起來很喜歡她們倆,一邊開車一邊樂呵呵的跟我說,“你的朋友們可真好玩,我笑得臉都酸了。你每天跟她們一起多有意思啊。”
我十分無奈的提醒她,“是以犧牲我的名譽為代價的。”
“你還有名譽啊?”我頓時了解了寧海是一個多麼熱衷於將我降至一個無限低的位置的人,於是決定小小的報復一下。別的本事沒有,在她開車的時候胳肢她還是很在行的,誰知道我剛伸了手過去還沒等有啥動作呢,就被抓住了。寧海空出一只手抓住我的手擱在掛檔杆後邊的軟墊上,也不說話,就那麼握著。氣氛開始有點尷尬起來,我不是很習慣跟人太親密的接觸,逛街啊,過馬路啊拉拉手沒什麼,這麼平白無故抓著手讓我覺得緊張,於是,手心開始出汗。
“你很熱啊?”寧海眼看著前面,很隨意地問我。
“嗯?哦,沒有,不熱。”
“不熱為什麼出汗?”
“嗯…嗯…”我吭哧了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正好前面是個拐彎,寧海松開了我的手去換檔,我連忙把手縮了回來,想想覺得不太好,又伸出去拿放在儀表台上邊的瓶子喝水。
“樂易。”
正在我發愁要怎麼緩解這個尷尬的氣氛的時候,寧海先開口了。
“嗯?”
“這一年多,你在干嗎?”
“干嗎?什麼干嗎?”
“嗯,隨便說說了,比如工作了,生活了什麼的。還有,”寧海頓了一下,“感情。”
說這兩個字的時候寧海眼睛看著前面,聲音微弱,態度卻很堅定。
“哦,也沒什麼了。就是去出版社上班,平常跟陳湛還有克克玩。我很懶你也知道了,所以沒什麼特別的。”我擰開瓶蓋喝了口水,很隨意地說。
“那,感情呢?”
“咳咳咳……”我很假意的咳嗽了幾聲,笑。
“什麼感情啊,你是問我交沒交男朋友吧?說得這麼文明。”
寧海也笑了,霓虹的映照下,她的臉上有一種嫵媚的氣息。
“沒有。”我歪著頭靠在座椅的椅背上,只簡單的說了兩個字。
從窗玻璃的反光裡,我看到寧海的嘴角開始慢慢的上揚,然後停留在了一個好看的弧度上。我很想問問她:你呢?你的感情呢?隱約的,我似乎可以知道她應該是跟我一樣的答案,可是我沒有問。這樣的對話太曖昧了,也許在別人看來不過是老同學的聊天,但是我知道,這不一樣。
那個大學給了寧海一間宿舍,在一棟老式的筒子樓上。有些年頭了,據說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建的,還是紅磚的樓體。新來的老師都是這個待遇,福利從最底層開始。我讓小海別要了,反正每天回家住,要那破房子做什麼。寧海卻不,說已經分給她了,不要也是空著,她喜歡那種平民的生活氣息。那裡還住了一些學校職工和家屬什麼的,每天熱熱鬧鬧的倒是有趣。寧海拉了我去看,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直接嚇死了。這房間與房間之間居然是大興板隔開的,雖然刷了塗料跟牆壁沒什麼兩樣,但是隔音效果差的驚人。我就清清楚楚地聽見從隔壁傳來的某人放了個屁的聲音。
我說寧海你要住這,晚上說點夢話隱私全讓別人聽去了。這除了喘氣聽不到干啥別人聽不見啊?寧海說晚上回家住,就中午過來休息一下。准備收拾一下搬點東西過來。於是我又充任了家政服務員,花了一下午的時間跟寧海一起把房子整理清潔出來。
晚上陪她一起去超市買生活用品,毛巾手紙什麼的堆了一車。走到一個辦展銷的花車前邊,上面堆了很多盒裝的那種單層的床單,寧海拿了一個豆綠色上邊印了大片羽毛圖案的問我,“好看嗎?”我點點頭,“好看。”小海就把它放在了我推著的車子裡。我笑她,
“你還真打算過日子怎麼著?要不咱買個電磁爐?”誰知道寧海茫然的看著我,居然點點頭說,“有道理,走,去看看。”我抽動了兩下嘴角,當在了超市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