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立在潮汐的边缘。
浪尖携着细沙与白沫,一次次漫上滩涂,轻舔她白皙圆润的足趾。那触感冰凉又温柔,惹得她发出一阵极轻的笑声,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挠中了心尖。她的双足随即被回流的海沙轻轻埋住,宛如被恋人温暖的手小心翼翼捧在掌心。
然而浪终要退去——如同每一次那样——沙砾从她脚面滑落,带走那短暂的、被包裹的慰藉,使她再度身无长物,赤裸地立于天地之间。
夕阳已沉下大半,只余下一抹残红在天际苟延残喘,将她身后的世界切割成破碎的剪影:扭曲的晶体狰狞生长,不灭的烈焰仍在啃噬着断壁残垣。毁灭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咸涩的海风也吹不散这份浓重的终末之味。
尽管如此——
魔女却并未回头。
她碧色的瞳孔径直望向眼前无垠的大海。它是如此广阔,吞没了大半天空;如此神秘,深渊之下潜藏着无数世代都无法诉说的秘密;如此危险,足以轻易撕碎钢铁与灵魂;又如此美丽,在最后的夕晖中荡漾着令人心碎的蓝。
但对魔女而言,这一切宏大的意义都已消散。海之于她,仅仅是浪花来的地方。
而浪花,是唯一还会向她涌来的事物。
无论多少次失望,无论世界变得何等荒芜——那洁白的、碎玉般的浪花,总会如期而至,一遍又一遍,温柔地覆上她的足踝。
有这样执着的、温柔的浪花,魔女便能从中确认自身的存在。
魔女爱着这海浪。
这份爱,无需任何回报,也无需任何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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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莎选择投资这家冶钢厂的缘由再简单不过——这里能看到海。
她才从远航舰上下来,就一刻不停地赶往古登城参加投资者峰会,之后又与同乡爱妮一起入住尼兰镇的旅店。当罗莎坐在中巷街边等晚餐时,总算能喘口气的念头和菜单一同被递到了爱妮手中。
“是啊。”爱妮敷衍地应了一声,“一份磐蟹蛋炒饭和气泡水。你要什么?”
“炸鳞,再加一杯瘤奶。”罗莎毫无形象地趴在桌边嘟囔,“你就不累吗?我们从早到现在连水都没碰一下啊!”
“我不像你那么依赖水。”爱妮依旧保持着优雅的坐姿,“不过这里靠海,晚饭后要不要一起去海边走走?”
“要去!我就是冲着这个来的!”罗莎一下子直起身,“维多利亚最棒的就是几乎独享一片内海!而且在这里完全不用担心会从哪里突然冒出一群海嗣把你啃得干干净净!”
见爱妮还是一脸兴致缺缺,罗莎有点来气:“哎呀!等你吃完得等到什么时候?打包带走好了!我再带两瓶乌萨斯白兰地——今天非得泡在水里好好解解乏不可。”她边说边拉着爱妮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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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海边。
双手在空中挥动,如同牵引看不见的丝线。巨量的海水违背物理法则悬浮于半空,在夕阳余晖与双月映照之下,凝聚成一朵水莲,散发出诡异而妖冶的光芒。
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以左手虚托水莲,右手轻抬,引动海水不断汇入其中。随着水莲体量愈来愈大,形态也愈来愈不稳定,她头顶不时浮现出一顶漆黑的王冠。
呓语声逐渐变大,少女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直到一阵狂风呼啸炸响在耳边,她才缓缓放下左手。
望着太阳将最后一缕光芒洒向泰拉大地,少女轻哼起不知从哪部收音机里听来的零散曲调,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从工厂偷偷带出的源石,随手抛在沙地上。黑王冠再次显现,一片花海于沙滩悄然绽放,而那块源石也随之消失不见——原地竟生出了一簇浆果丛。
她在浆果丛旁的礁石上坐下,披上随身带来的风衣,戴好遮掩双角的兜帽,摘下几枚浆果,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涌来的浪花。
“嗨!”
正当她发呆享受着独有宁静时,一股浓重的酒气伴随着打了个酒嗝的招呼声,陡然打破了这片静谧。
几串术式在她指间迅速凝聚又瞬间消散——她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没想到这种地方也有酒鬼。”她有些气恼地想,不动声色地靠近浆果丛,准备逆转术式然后溜走。可没想到那醉醺醺的家伙一把抓住了她的兜帽。
她连忙护住帽子,愤愤地瞪向对方,却猝不及防撞进了一双蓝色的眼睛。
一双迷人得像宝石般、仿佛会说话的蓝眼睛。
她一时怔住了。
“你这不挺好看的嘛?”对面的醉鬼好像也愣了愣,随后便傻笑着伸手想要碰她的脸。
她迅速拍开那只手。“这人怎么动手动脚的?”她又羞又恼地想。对方被拍开也不恼,只是随意地在她身边坐下,懒洋洋地问:“我能在这儿坐会儿吗?”根本没等她回应,就掏出一瓶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酒,用近乎粗豪的方式一口气灌了半瓶。
“该死的有钱人。”少女看着她那豪放的喝法不禁有些发愣,却紧接着又闻到了对方掏出的炸鳞飘来的油香——营养长期不足的胃顿时抽搐了几下。她恨恨地拽下一把浆果塞进嘴里。
“下次我也要变点炸鳞出来。”可她从没尝过炸鳞的味道,又怎能凭空将它再现?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瞪向身旁的人,却正好对上一块金黄色的炸鳞。
她下意识张嘴,炸鳞就被塞了进来。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美好滋味从舌尖直冲大脑,鱼肉毫无阻碍地滑入食道,在胃里霸道地宣示着自己的存在。
她怔怔地望向那个醉醺醺的女人。“怎么会有这么不讲理的人?”
“好机会!”那双蓝眼睛忽然眯了起来,一双还沾着油光的手以完全不像醉鬼该有的速度摘下了她的帽子。“不好!”她反应过来,急忙抬手遮住头顶,挡住了那对显眼的角。
“好漂亮!”却听到对方呆呆地说。
“不会吧……”她小心翼翼地看向对方,那眼神里的光彩不像作假。
“我可以摸摸看吗?”对方说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弯腰在海水中涮了涮,又扯起身上的昂贵晚礼服擦了擦,确认彻底干净之后,才缓缓朝她头顶伸来。
那双手很白,在双月照耀下白得像在发光。她就这么呆呆地望着那双手靠近,身体深处某种陌生的悸动不断鼓噪,胸腔里心跳声轰鸣在耳边。
就在那双手即将触到她的角时,不安攀升至顶点。她猛地拍开对方的手,转身不顾呼喊,朝着来时的方向飞奔而去。
那双角……那双角可是……
那人也许不知道,但她再清楚不过——那是萨卡兹的角,是感染者的角,是会被人恐惧、厌恶的角。
也是会伤害到别人、伤害到那双蓝色眼睛的角。
所以她逃走了。
逃回她那破烂的窝棚,一路埋怨着那双蓝眼睛,埋怨那双手。
尽管她知道对方并没有错,尽管她其实并不真的怪她。
尽管,她心里明白往后恐怕再也见不到那么蓝的眼睛、那么白的手。
可她的心早已被那个醉鬼捅开一个口子,此后每分每秒,思念都在悄无声息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