その壱
回到白津已经有两个多月了,每天依然是重度依赖互联网度日。这座小镇实在是太过于静谧,太过于严酷,从常磐街道口走到河边,也不过就是四五里地。昨天是谁家媳妇离家出走,今天又是谁家孩子考上大学,这些个街坊邻里的消息,不一会儿就会传遍镇子。这种家长里短的空气,混杂在夏日柏油路上泛起的波纹里,着实让人透不过气来。
只有一个地方,我实在不敢路过。可以绕开的都绕开了,哪怕是不得不走过那座铁塔下的桥,看到桥头第一栋房子,也会低着头快跑过去。
你不应该再看见我,但是……我心底里却想,如果说哪怕有一丝机会……
嘶——哈,算了吧。
我在夏天到来的那一天,再一次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眼里。
逃离故乡十年后,夏初,第一次产生了回白津看一看的想法。
究竟是为什么,让我这样迫切地想要回到白津?我不知道。仿佛就是被一瞬间的夏日景色触动,平添了些许不存在的记忆,从不知是谁签名归档的文件夹中摘出一页,却只找到未写完的半份记录。必须去找寻故事的全貌,可是……为什么?
收拾好行囊……其实也不过就是三两件换洗衣裳,手机,稍一点现金,就这么简单地说走就走了。啊,差点忘了……小心翼翼地拿起那裱在相框中的,只剩下一半的,歪歪扭扭写满了字的,早已泛黄的信纸,塞进本就空荡荡等着填满的背包。
坐上发往无穷远方的电车,我再次质问着自己。事到如今,再回到原点还有什么意义么?我明知道,回去,所有人都只会记得那个另类,那个罪人,那个应该死去的人。时间很难抹平一座尘封多年的小镇的记忆,所有人都会如同当初一样……我是这样想的。
可是……哪怕再有一次,让我看见你的笑容……
我该怎么告诉你,我经历了什么。你会如何理解那次不辞而别?会同他们一样打心底里咒骂我堕入无底的海渊再也不要回来?还是……你同我一样,铭记着我们还没有兑现的约定?
夏天到来的那一天,破晓的最前地平线上,首班电车破开扑面灼热的风,穿过一望无垠的田垄,水田倒映出天空的湛蓝,点缀着还未到丰收的翠绿,载着还没做好准备,却不知缘由想要归乡的旅人。
推开上沿的窗,让行车带来的清风吹去我的疑虑,这节老旧的kiha40为数不多的好处,可能就在于依然能够打开窗户了。也是,若不是这样老旧的车,也不会在这样老旧的线路和这样老旧的田野上驶过了。
我已经不太记得,我是怎么离开白津的了。大概只是某个夜晚,跳上了末班电车——甚至可能就是这一辆kiha40吧——看着卷帘幕切换成“天洛 行き”,头也不回地走了。也没有什么行李,全身上下只剩了几百元钱,和半张攥在手心的纸。
记忆到这里却蒙上了不清楚的雾,究竟是被谁的幻想所替换了真实,又是被谁的白日梦所填满了空隙缺失的片段。
最终,还是从一无所有回到了一无所有么?
白津站依然是那般,木质的站房已经爬满了藤,圆木雨棚也不知腐烂了多少。幸亏依然还有家的地址……我想大概不需要我走到,消息就已经传回去了吧。改札口的大爷都已经跟着我走了一路,许是没认出来。他在国铁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在那里乘凉,现在依然还在。呵,他估计都不清楚,东海公司就连新干线的建设债务都已经偿还干净了,只记得每天看着那在每个国铁站房里都有的正方石英钟,数着时间一格格流过。
身后逐渐聚集了三两成群的乡亲,议论着不速之客的来历。有人坚称是上原的川内家订了亲还没有过门的儿媳,有人反驳应该是河畔的宫野家上大学去的二女儿。
向着铁塔的方向走出六七个路口,锈迹的铁门早已合不上,院子里的蔷薇依然争抢着最后的绽放时刻。从其他人所不知道的地方摸出那把属于自己的钥匙,嚯,还好只是积了灰,没有全部腐蚀掉,轻声开了门。
直到现在,所有人都意识到,消失了的白城春奈还活着。
那个该死去的人还活着。
便再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这样散去了,仿佛今天什么也没见到过那般。
我知道,不会有人在乎什么,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没有成为祭品的羔羊,只能就这样被当做已经奉献的牺牲。
死人不会说话,无论怎么唾骂都不会反驳。死人更不会被看见,所以说不该存在的最好就当不存在。
5月16日,夏天到来的那一天,白津多了一个不存在的人。
その二
太阳落下又升起来,一切依旧,白津的人们如此,我也如此。
本就已经腐烂了的生活,拖着一身的疲惫和伤痕,躺在房间里无所事事,依靠电波塔送来的无线电波链接着遥远的世界。盯着屏幕看了太久,有些晕眩地站起来,打开窗户就能看见河堤,再远些便是铁塔了。
外边的世界速度太快,生命创造得太急,流逝得也太急。中学校的隔间,偷尝禁果的欢愉将未来的所有烦恼抛却脑后,生命的重量似乎从未如此轻过。立山站前的高楼,新场站内的三番线,埋葬着不知何名的初绽百合。
所以我还挺喜欢白津的,老旧的街坊几十年也不会更新,不来不往的人在几十代的封闭中早就互相成了亲戚。不会有截止日期,不会有催还的月债,甚至不会有NHC上门收费。生活从未变得这样简单,拥有无数的时间去遐想。下午,望着最为湛蓝的天空渐渐被烧成粉红色,仿佛是自己在为这片天空慢慢上色那般。
可惜白津不喜欢我。
生活与独居并没有什么不同。父母对一个不怎么会从房门出来的人也权当视而不见,即便真的要出来寻点吃的,也并不会看哪怕一眼。他们也知道,不该存在的,那就不存在。
该怎么说呢……总归感谢他们,每当我吃完了冰箱里的拿破仑蛋糕,还记得给我添上。他们不想引火上身,不过这片古老的土地早就为血脉的分量添加了太多筹码。
成为“幽灵”还挺自在的,毕竟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管束。我摘下了邻家的桃子一口吃掉,隔着河与对岸家的狗互相叫吠,只穿着睡裙出门上街,从来没有这么自在过。
或许只有去站前的711买日用品的时候,向我问好的店员是这座小镇唯一还会与我交流的人类。嘛,他是从外边调来的,不知道“故事”那也难怪。
可惜我并不擅长张嘴说话,这项身体机能或许过了这么久早就退化了吧。他问需不需要服务,我也只能点点头回应。当然,每天早上的懒腰还是会让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这可能是我还能够记得自己仍是自己(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自我同一性?)的唯一证明。
如果我都不能再听得出自己的声音,那我该怎么向你倾诉。如果我都不再能向你倾诉,那又有何处才是我的归处。
可是,我甚至不敢迈出第一步……
如果我可以就这样一直腐烂下去,那就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