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东方】【辉针城及心绮楼若干人等】反调(4/3一篇短)

作者:PandaHEro
更新时间:2014-04-03 2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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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PandaHEro 于 2014-5-14 21:26 编辑


吾日暮途远。




反调



天守阁是幢层层叠叠的塔楼,旧时领主大名们拿来守备,居住,炫耀用的。藩国兴盛时,不知建起过多少座天守阁,白壁黑瓦,像一方方蘸饱了墨的印,在陵原山间戳出城池的中枢。后来那些住在里面的人死了,败了,破落了,阁却留了下来。


辉针城的天守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它的顶层与其他天守阁一样给城主住着,底层却被开辟出来,改造成了芝居式的舞台。辉针城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一座城该有的它都有,只是全与常制反着来。它是一座颠倒之城。



穿着灰色帽衫的鬼人正邪刚从辉针城北端的建礼门溜达进来。天守阁在正中,按理她该往南直进。但正邪从来不是个会按理的人,没走两步她就偏离了那条通往剧场的大道,东绕西绕走进了一片路都没有的草丛里。好在一大早观众都还没到,工作人员也没见着几个,倒没人注意她。穿过甬道进入内城,两侧的墙瞬间跟对折了似的矮了不少,围出很多小跨院。院子没锁门,正邪抬脚就进了一个,还在门槛上踩了踩。院墙向阳的一面上长起了近人高的爬山虎,青里泛红地在石灰白的底子上蜿蜒,快把整面墙给生吞了。正邪揪着顶端的嫩芽用力一拉,顿时连藤带叶扯下来不少,剩下一长条细小的吸盘状根须附在上面,像手术缝合后久不痊愈的疤痕。


扯了一阵她就烦了,藤条已经长得太盛,怎么都扯不尽。于是正邪又荡了出去,进了另一个院子,继续拈花惹草。一直等到沿途开始出现行人的时候,她才重新摸回了天守阁,在倒数第二排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还有二十分钟才开场,正邪套上帽子倒在座椅靠背上,仰着头装晕。观众席的天花板旧了不少,虽然能看出修补过的痕迹,一些边角还是剥落了。她突然觉得饿,有点后悔刚才没从另一条道过来,说不定那个卖八桥饼的老伯还在那呢?正邪咽了咽口水,又觉得自己这样挺没出息,为了扳回一口气,索性在心里念起了食物名。


……练切葛饼宇治茶薯蓣馒头莲藕麻糬慶弔菓子千枚渍……正邪报菜名报得正欢,那边台上已经开始了。太夫是个没见过的女孩子,年纪不大,看着有些怯场,唱的是《苅萱》。


一曲终了,周围掌声连片,正邪也狂拍双手。她倒不觉得多好,相反还觉得挺糟——嗓音浮滑气息短促,三味线还有好几处没踩准点——但越是这样她鼓得越起劲。就在正邪还打算起身喝彩的时候,大厅另一头突然传出一声大喝:“好!”


满座观众的注意顿时都聚了过去,被抢了话的正邪颇为不爽,也打算去看,但见大家都看,又硬生生把转了一半的头拧了回来,泰山崩于前而我自岿然不动。


“辉针城的净琉璃真是绝妙,佩服佩服。只是为何没有能乐?”喝彩的是个瘦高的年轻人,身着藕色薄赤滚边的无袖马甲,外披一件紫底金边的披风,两侧头发高耸如鹰羽。头上硕大的耳机像能挡住一切声响,让人怀疑她究竟是不是来听乐的。


“谢丰聪耳阁下赏光。但辉针城不演猿乐狂言,您如果想看,恐怕得移驾别处。”舞台后方站出来一个人,红发白衣,拿着两根鼓棒,正是辉针城的鼓师——堀川雷鼓。


“可我听说早几年辉针城还是有猿乐的,为什么现在不继续了?难道是前任能乐师走后没有合适的人选?要是这样,我倒认识一位能乐大师。”丰聪耳神子一拍手中的笏板。


“宝生凋零,喜多退隐,连金刚流也快失传了,不知您认识的是哪位能乐大师?”雷鼓的脸色就有些阴沉。


神子一笑,“看来堀川师父是不愿相信我的诚心了,要是我请来的这位真能入您法眼呢?”


雷鼓挑了挑眉,“不才在下以后愿为他击鼓。”


“那我就先代其谢过堀川师父了。”神子冲雷鼓拱了拱手,往右手边低下头,“去吧,心。”


众人这才发现原来她的大氅旁还站着一位少女,菖蒲色的发和瞳孔,桃红的半镂空长裙无风自鼓,像个小南瓜,青蓝的格纹衫底下伸出的左手紧紧抓着神子的袍角。两边的随从们拿出一堆特制的活动板,开始沿着观众座椅边上通道铺出一条柏木小道——能乐师本应从舞台后方的桥褂上场,上台的过程亦是剧的一环,但心现在在台前,只好现搭一条。


“去吧,别怕,按咱们平时的来。”神子又轻嘱了一声。


被叫做心的少女沿着刚铺好的木桥折步走向舞台,她走得很慢,甚至有些婴儿般蹒跚的笨拙,雷鼓的脸色却不太好看,她叫来几个后台:“帮我把鼓搬来。”


鼓和心都还在途中,神子已经掏出一根笛子,吹起了《杜若》的曲调——能乐旋律固定,节奏却全靠仕手和乐师自己把握,她要抢在雷鼓之前取得节奏的控制权。


心快到舞台时雷鼓终于和着笛子的音节击起了鼓,她击得轻,鼓点与仕手的步伐配合得天衣无缝。但不出两个小节,神子和心就都感觉到了她在暗中加快速度——不多,只一点。这一点就够逼得心去跟上她的步调。神子则把笛子吹得更慢——她在倒逼雷鼓来应和她。两边拉锯般地把节奏越拉越开,连观众都听出来乐声在争夺着什么了,夹在中间的心却微妙地踩上了所有节奏。


神子脸上不动声色继续吹着,心底也按捺不住地得意。她怎么可能不得意呢?那是她的心。属于她的自然是最好的,就连向来眼高于顶的堀川雷鼓也没法弹压。她使了个眼色,示意手下们准备好给场里掀起欢呼的巨潮,却听见一声“嘘——!”


连舞台上的心都被吓了一跳,停了步愣愣地看着台下。神子一口气更是被生生堵回了肺里,她以手掩口轻咳了两声,站起来傲视全场:


“谁?!”


台下一片肃静。神子正待回头,声音又响了起来:


“有形无心,有姿无态,烂、死、了!”


神子急转身子。她以耳聪目明著称,能同时听十数人交谈,听声辨位不在话下。但不知道说话者用了什么技巧,开始的嘘声还能分辨出来自西南方向,后来这句话却像从四面八方一起传来,找不到源头。她目光如刀,把整个观众席筛了几个来回,看得大家噤若寒蝉,可还是没找到发声者。


“咕——”

谁的肚子趁乱叫了一声,有人就憋不住,低声笑了出来。笑声水一般往外渗,逐渐漫过这强行筑起的沙塔般的肃静。窃语、议论也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像团没头乱转的苍蝇,逼得神子心烦耳乱。她明白今天是无法再演下去了,当即唤回舞台上的秦心,又朝几个随从一挥手:“走。”






提前散场后的舞台上仍然聚着几个人。阴暗空旷的观众席让追光灯的光线越发集中,倒显得她们像在密谋着什么。


雷鼓坐在她那面齐人高的和太鼓上,曲在沿上的右膝盖抵着下巴,把她的眉毛都给抵皱了。她闷闷地冲底下站着的人开腔:“今天那个能乐师,你们知道她是谁?”


“是谁?”旁边褐色短发的九十九八桥等不及雷鼓卖关子,脱口接了下来。


雷鼓晃了晃左腿,“如果我没猜错,她姓秦,叫秦心。”


“秦?难道是秦河胜家的?可秦河胜不是早就绝后了嘛。”


“我也不确定,但不管她是不是秦河胜的后代,都肯定跟秦家有关系。她的面绝对是秦家的。但舞却似乎不是纯粹的金春流,像是融合了观世流的路数。”


“——那孩子是秦河胜的女儿。”

台边走进来一个小孩,齐耳短发,小小的身子裹在檀底黄纹的友禅染大振袖里,脚上的木屐也没让她高上几分。她手上拿着一个碗,里面是几片广卵形的藤叶。


“针妙丸?你怎么知道的?”雷鼓从鼓上跳下来。


“秦河胜跟丰聪耳家是故交。秦河胜死前丰聪耳神子去探望过,他应该是那时把女儿托付给了她。”针妙丸的表情突然有些凝重,“其实,丰聪耳神子之前来找过我。”


“她找你干嘛?”雷鼓手持鼓槌走近一步。


“她提出注资辉针城,条件是获得天守阁舞台的经营权。现在看来,应该是因为秦心。”


“你答应了么?”开口的是一直没说话的九十九弁弁。


“没有。后来她又派人来过一次,提出可以加大投资数目,我也拒绝了。抱歉之前没有告诉大家。”


“没什么,这些事本来就是你管,换我也不会想把天守阁交给那家伙。”雷鼓愤愤。


舞台上一时陷入沉默。


“比起这个,后来那个人又是谁?”八桥没头没脑又冒出一句。


“那个喝倒彩的?我也不知道。”雷鼓耸了耸肩。


针妙丸把碗从右手换到左手,“我当时没在场,但听弁弁说的情况,我猜那个人是……”


“谁?”三双眼睛一起盯着她。


“……正邪。”






鬼人正邪躺在竹床上,盯着这间小平房的天花板一动不动。上午穿着的帽衫早已脱下来丢到一边,只剩底下的黑色T恤。等到快把房顶上所有刮痕霉迹全刻进脑子里,她突然发出“嘀——”的一声,然后便跟个通了电的大功率洗衣机一样开始在床上翻滚,口里还模拟着嗡嗡的震动音,满头乱发在头皮的拖拽下才没随着身体的旋转作离心运动飞出,否则变身灯泡指日可待。


奇耻大辱!撞上了墙的滚筒终于结束了脱水程序,口中音效却仍响个不停,持续表达着对世界的仇恨。其实这实在没有必要,因为根本没人发现那声肚子叫是她发出来的。但架不住她还是要恼羞成怒,恨不得将在场人士全部灭口。


又嗡了一阵正邪才借着换气的工夫停了下来,转而咬牙切齿谴责罪魁祸首:都怪那个能乐师,要不是她突然跑出来舞能,自己也不会用腹语;而要不是因为用腹语放松了横膈膜,自己也不至于没控制住胃部蠕动,丢人丢到了天守阁;而且要不是她非要跑出来舞能,自己也不会没忍住……又在辉针城里开了腔。


——明明决定了不会再在辉针城唱哪怕一句的。


正邪眼前浮现父亲的脸。他不是要她唱下去么?他们不是要她好好唱下去么?


她就不,一句都不。


不过这也不算唱对吧?再说就算真唱了又如何呢?誓言这种东西不都是用来打破的么?


——更何况,真正的好应该是能够承受住倒彩的。


就像真正可以凭恃的东西永远不会失去,真正足够牢靠的东西永远不会损毁。会因为颠倒而错乱的,都是不可以倚靠的。



正邪突然想起了针妙丸。那时整个辉针城只有她们两个小孩子,与所有想要玩伴的小孩子一样,针妙丸总喜欢跟在她后面。正邪是很烦针妙丸的,她太小,长辈不让出门,害得正邪也没法出城玩;偏偏又聪明得不合时宜,总在一些时候戳穿正邪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这实在能让天邪鬼难受死——天邪鬼是正邪的外号,她天生是个奇怪的性子,什么事都要跟人倒着来——所以有一回,她把针妙丸戴着的碗摔在了地上。


她是故意的,一半是为了看它结不结实,另一半也是为了让针妙丸从此不再跟着自己。结果那碗出奇的硬气,只是磕破了一个口。针妙丸倒也不生气,说着没关系还可以补,就蹲下身准备把碗收起来。


正邪却生气了。她抢在前面捡起了碗,退后几步,开始一下一下在地上撞。溅出来的破片碎渣割得她满手是血,染在黑碗错金的纹络上,像幅墨底的梅花。


针妙丸什么也没说,蹲在旁边静静地看正邪撞完,然后去房里拿了镊子绷带消毒水给她包扎。


那之后正邪就随便她了。


——对于没法颠倒的东西,她也是没兴趣去颠倒它的。


而那些承受不住的,只说明从一开始就不值得拥有罢了。那还不如就让它们跟那个碗似的一起碎掉。


就这样吧。正邪大头朝下睡着了。






雷鼓与针妙丸都没想到第二天丰聪耳神子又找上了门。


“少名阁下,不知我上次的提议您考虑得如何了。”神子坐在榻榻米上,上身挺直,双手垂膝,连一心挑错的雷鼓都不得不承认其坐姿标准有如教科书。她今天把披风卸了,改穿了件样式简单的短外套,耳机倒是还在头上戴着,谈话时也没见摘。


“已经考虑过了。只要我还管的过来,就不会把经营权交给别人。”膝下放了三层垫子的针妙丸还是不及神子高,“倒是您昨天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带人过来,这做法实在有些不妥。”


“哈,我昨天之所以带心过来,其实也是熟悉熟悉场地,为今后作准备。没想到不巧碰上些……没眼力劲的观众,让您见笑了。不过没关系,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丰聪耳阁下,我想我刚才已经说清楚了,我们并不打算出让天守阁的经营权。而且从您提出的条款看,您想要的,不只是天守阁吧?”


神子眯起眼,“少名阁下果然聪明,您说的没错,如果可以,我希望获得整个辉针城的开发权限。”


“那么抱歉了。只要我还在,辉针城所有的土地使用权和经营权都不会以任何方式出让。”


“何必拒绝得这么快呢。如果您担心的是收益,咱们大可选择入股分红的形式,今后数年的土地增值部分您一分都不会吃亏。别人可能不清楚,我却还是了解一些的,几年前起辉针城就已经陷入连续赤字了,一直都是您在往里补贴。”神子翘了翘嘴角,“老城就跟老人一样,都是要靠别人来养的。而我只是想让它重焕青春罢了。”


“是重焕青春,还是抽骨换髓?”针妙丸盯着神子。


“哎,原来少名阁下也是如此固执之人,那咱们不妨换个角度。您应该也听说了,近来新工业区开发,可能要从这旁边占地。而辉针城未被纳入文物保护体系,到时若是被强制征收,补偿款比起我的开价可就不知道要低上多少了。”


“你在威胁我们?”一直沉默的雷鼓终于忍不住插进来。


神子微微一笑,“这怎么能叫威胁呢,我开出的条件怎么看都足够优厚了,辉针城所有人员一律不予变动,具体经营仍然由少名阁下负责,您也可以继续打您的鼓嘛。堀川师父鼓艺精湛,我家心到时还少不得要您多加关照呢。”


“哼,言重了。秦心君继承的是秦河胜大人的衣钵,我哪关照得起。倒是丰聪耳阁下对她关照颇多,不知道的怕还以为您是她爹呢。”雷鼓针锋相对。


神子颀长的眼中顿时闪过一丝不悦,“堀川师父说笑了,别以为别人都跟您似的,自己爹是谁都不知道。”


“你!”雷鼓怒不可遏,抄起靴上的鼓棒就要往神子砸去。


“砸啊。”神子笑得和煦,“砸完我正好直接起诉故意伤害罪,到时咱们还能省了不少事。”她又冲针妙丸抖出一个笑容,“我倒是也替您想过后路。要想不被征收,您得去申请国家文化遗产。可要想一时半会申请下来怕也难,因为辉针城偏偏——是座倒城。”她瞟了一眼雷鼓,“可能也正是只有这么不合规矩的城里,才能容得下这么不合规矩的人吧。”


“雷鼓!”针妙丸赶紧拦下鼓师高举着的鼓棒,然后转向神子,“——丰聪耳阁下,您该回去了。”


“嘛,以和为贵。我下周再来拜访。告辞。”神子站起身,冲针妙丸摆了摆手,走了。






“雷鼓,你别生气。”针妙丸踮起脚,轻轻拍着雷鼓的背。雷鼓看着神子离开的方向,右手死死地攥着鼓棒,手臂上的筋蹦跶个不停,“她——”她又用左手死死地攥着右手想让它停下来,“我……”但它却越跳越厉害,跟弦一样透过皮肉拼命震颤着,像要一直弹到断裂而死。


“嗯,我明白。”针妙丸抚过雷鼓的脊椎,“我都明白。”


雷鼓咬着牙吸气又吐气,过了几分钟才让僵直的肌肉松弛下来。她把鼓棒塞回裤腿,转向身后的小人,“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针妙丸看着雷鼓火燎般的眼睛,“这回要想再拒绝她,怕不那么容易。”


“难道要给她?”


“当然不。只是她连你……的身世都查了出来,还不知道还会有多少后招。”针妙丸想了想,“我边去找人帮忙,剩下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从会客室出来后雷鼓没有回自己的住处,她在连廊里漫无目的地前进着,夕阳还未完全落山,烧得她的脸有点热。穿过拐角时她无意识扶了一下走廊的栏杆,手心刚出的汗已经凉透,在木头上按出个湿漉漉的印子。


雷鼓不知不觉走到了连廊尽头的器械室,纸门开着一半,不知是谁临走时忘了拉上。人一般高的和太鼓立在晨昏交割的阴影里,眉目低垂,像尊剥落了金面的佛像。雷鼓把它搬了出来,架正。落日的灰挟裹着几星未灭的火光飘在上面,瞬间把整个鼓面点着了。


雷鼓取下鼓槌轻敲了两声。咚,咚。这熟悉的声音让她的心好像定下来了一些,开始试着击出连串的鼓点。但马上节奏就像被什么凝滞住了,黏腻纠缠,毫不利落。她又狂暴地想要锤出怒雷,却只有一群受惊的奔马从手底逃出,在渐熄的光中四下流窜。雷鼓像只被蛛网粘住了的蛾子,奋力扑腾着想要挣脱,但挣扎得越狠就被这尘丝纠缠得越紧,直到要害被一口咬中,再也动弹不得。


终于,雷鼓的肩膀垂了下来,她打不动了。彻底的疲惫与夜幕一起兜头罩下来困住了她,抽干了她体内所有的激情热望,留下个人形的空壳。


雷鼓脱下西装外套甩在地上。辉针城里大家都着和服,只有她一直穿西服,连上台时也不换。这本来是不合规矩的,也颇有人对此窃窃私语过,但因为管事的针妙丸都没说什么,加上她的鼓技确实无可挑剔,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却没人探究过她为何如此坚持。


她拆下领带,又微微仰头解开衬衫的第一颗扣子。这套衣服陪她很久了,因为穿得多,已经被塑出了身形。它是庄重的,时时刻刻都那么庄重地勒着她,把她整个人也跟着勒得庄重了起来。雷鼓并不觉得难受,因为她其实也需要这份庄重来维持自己——


因为她其实……出身不伦。


堀川并不是她的本姓。她长在一个商贾世家,父亲经年在外奔波,并不常回来,偶尔回来一趟,也很快又走了;而她的母亲是个乐迷,喜好到处观剧,终于,在某次演出时遇见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天才鼓师。后来就有了雷鼓。


她是见过自己生父的,毋宁说,见得比家里那个父亲还多些——从雷鼓刚能握住鼓棒起,雷鼓的母亲就把她的生父请来,当了雷鼓的太鼓师父。她也不清楚母亲当初这么做到底纯是为了和生父多见几面,还是真的有心让她学鼓,但她确实在鼓上继承了生父的天赋,从小就打得很好。只是她打得越好,那些人——府里的佣人和街坊邻居们——笑得也就越意味深长。


雷鼓是一直没有察觉这些的,正如她一直也没有察觉,那些夏夜的傍晚,当她永不停歇地在外边敲敲打打时,纸门后传来的榻榻米吱呀吱呀的响声。


等到母亲再次有了身孕父亲才发现这回事,这个迟钝的男人沉默地从堂上取下祖传的太刀,捅进了妻子腹中。然后又带着这把脐血染红的凶器去了堀川,再也没有回来。


——堀川是师父的住处。


尚在学校的雷鼓逃过一劫。她回到家时母亲的尸体早已被带走,直到火化之前再也没见到。


她自然也没见到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或妹妹。据说父亲那边过来负责后事的亲戚取了两边尸体的组织样本去作鉴定,证实了母亲腹中的孩子是父亲的。不过这些也都不重要了。


雷鼓想象不太出穿着西服握着太刀的父亲和穿着和服握着鼓槌的师父最后对峙的场面是怎样的。他们会互骂么?还是直接开始相搏呢?反正最后,他们全都不在了。


剩下穿着西服握着鼓槌的她。


也许神子说得没错,她是个不伦不类的怪物。



雷鼓突然恨起这鼓来。


如果母亲没有耽于鼓……如果师父没有耽于鼓……如果她没有耽于鼓……她又气又恨,竟忍不住将鼓槌反手掷了出去。


才刚脱手雷鼓就后悔了——她其实从未真正怪过鼓。可即便立刻转身她也已经不可能追上——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取不回来。她只能闭上眼,不去看鼓槌的掉落。


但许久她也没有听到预料中的落地声。


雷鼓睁开眼。转角处出现了一位少女,穿着枯叶色晕染的连身裙,发色素淡,像朵刚被雨冲刷过的兰花,孱弱却不失坚韧。是九十九弁弁,她一手抱着不离身的琵琶,一手拿着雷鼓的鼓槌。


见鼓槌没事的雷鼓松了口气,也不再看弁弁,蹙着额坐在了廊下,面有惭色似的一言不发。弁弁也走下了廊,问道:“怎么了,雷鼓?”


“……没怎么。”


弁弁挪了挪身子,把鼓槌塞进雷鼓手里,“往常可没见你丢过它。”


雷鼓低头摩挲着槌柄,“我……有点生气。”


“因为丰聪耳神子?”


“是。也不全是。”雷鼓耷拉着眉毛望向远山峰顶的余烬,良久,又低头看着手中橡木的槌头,“弁弁,你说,我们究竟是为什么演奏呢?”


她这句其实是自言自语,所以还没等到回答就又岔开了题:“不管怎样,我不会让丰聪耳神子得逞的,为了你、八桥、针妙丸、大家。”


弁弁轻笑了一下,并没放过那个问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演奏的。”她坐到雷鼓旁边,“从还不怎么记得事起,我就开始弹琵琶了,一弹就弹到了现在。我想你对鼓也一样吧。”


“嗯。”雷鼓应了一声。


“不过啊,雷鼓,我不喜欢看你担心那些有的没的,”她揉了揉雷鼓的头发,“你只要打鼓就好了。不,哪怕不打鼓也没关系,你只要做你想做的就好,哪怕是在这院子里……跟八桥打上一架。”


雷鼓噗嗤笑出声,“你怎么老记得那些旧账。”


弁弁的脸上也染上些笑意,“为什么不记得,那时候你们多好。”


雷鼓却笑不太出来,她想起了与九十九姐妹的第一次见面。先遇见的是八桥,两人自恃技艺,非要斗乐。于是那个下午,如雨的琴淌了多久,如雷的鼓也就响了多久,两人的汗滴得地面都湿了,像下了一场室内的雷暴雨。


弁弁说的没错,那时候多好。年轻而蠢,蠢到没心没肺。但胜在锋利,像把刚出炉的刀,及锋而试处尽是锐气。


对,锐气,连现在的自己都为之心折的锐气,现在的自己……也只能为之心折的锐气。


看到雷鼓的脸上浮出一片怅然,弁弁便去捏她的鼻子。“不是说你现在不好。只是雷鼓,有时候你真该学学八桥。背太多东西固然稳重,久了总也会累的。”


雷鼓皱了皱鼻子,口气中就透出点别扭来:“学她有什么好,这么大的人了还天天少根筋。”


“你说谁少根筋?!”

纸门唰地被拉开,一个抱琴的少女走了出来,对着雷鼓怒目而视。正是九十九八桥。


“不这么说你会出来?金刚八桥。”雷鼓耍了个鬼脸。


“好了好了。”弁弁笑着去挡就要冲过来殴打雷鼓的八桥。



三人突然就都没说了话。


雷鼓往旁边靠了靠,斜倚在柱子上。八桥走过来坐在中间。她们就这么坐着,什么都不说,任月亮有些倦怠地爬上高天。



弁弁突然拿出拨子扫了扫弦,弹出几个音。


院子里突然静了下来。刚才还喧嚣着的鸣蝉、吟蛩、拂过叶尖的风,都被这不大的琵琶声所震慑,默然退下去了,只剩树影还在地上唰唰地扫着。


弁弁又弹了起来,八桥也奏响了琴。她们两个其实并非亲生姐妹,但多年搭档下来,在演奏上比一般的亲姐妹还默契些。琵琶与琴的弦音流宕着升腾开去,绵绵地包裹住了这一方天地。


雷鼓的心静了下来。乐声将她整个人浸在里面,熄灭了她暗燃的怒焰。她像艘小船浮在这无垠的风与水之中,为万顷江河所载,毫不抵抗,随波逐流。浮沉之间她好像触到了什么,亘古至今一直在等待她的什么。


她又想起了她的鼓。


雷鼓从怀中掏出一柄纹着勾玉的小波浪鼓,握住,轻转手腕。两侧的小木珠旋舞着撞上鼗鼓的皮面,玲珑地跳动在弦音的空隙间。


虽然她只有鼓,至少她还有鼓。





次日上午雷鼓闯进房间时针妙丸正在弹三味线。三味线是特制的,比通常的形制小些,猫皮两侧的黑点清晰如眸。见雷鼓进来,针妙丸放下拨子,“雷鼓?什么事?”


“我有事跟你说。”雷鼓走到桌前,顿了几秒,“……我打算去趟命莲寺。”


“不行。”针妙丸站起身,走到雷鼓跟前。


“我今天想过了,丰聪耳那家伙说得出做得到,如果她真的借开发之名强制征收,咱们根本扳不赢她。”


“不行。关于这事,我已经去找一位故交帮忙了,只要有她消息就好办。你先忍忍。”


“没用的,针妙丸。她们才不会为了咱们去得罪丰聪耳,只有命莲寺还可能愿意参合进来。”


“可雷鼓,圣白莲要的咱们已经给不了了。万宝槌不在我手里,当初……被她带走了。”针妙丸拧着眉头,“退一步说,即使万宝槌在我手里,我也不会把它交出去的。咱们不能因为受了一家的逼迫,就向另一家投诚。”她轻叩了几下桦木的桌边,“就算最后实在没了办法,我也不怕和丰聪耳神子硬抗到底。”


“针妙丸——”雷鼓还打算继续,小人却突然歪过头冲她粲然一笑:


“你知道么雷鼓?辉针城过去,曾经发生过很多次大火……”






正邪从侧门溜进内院时正是午夜零点。


针妙丸坐在庭中的梅树上,手指随意敲击着树干。月光流淌在深绯色梅钵中振袖的褶皱间,让她像是被遗忘在夏夜枝头的最后一瓣花。


正邪站在门边,隔着一个院子的距离遥望她。她突然觉得针妙丸是那么的……小。


当初针妙丸就比她小不少,也爱这么坐在树上。那时这棵树也不高,哪怕是同样不大的正邪,使劲跳起来也能摸到那些矮梢。这些年过去,梅树和正邪都长大了,针妙丸却还是这个小小的样子,好像岁月在她身上一直是溯洄直上,假以时日便可复归襁褓。


正邪走过去,将手搭上针妙丸的脚腕。脚腕很瘦,上面楔着一枚孤独的踝骨。


针妙丸一惊。“正邪?”


正邪没答话,她握住针妙丸的脚掌,像托着一弯冰白的船。针妙丸朝下看去,树底的人低着头看不见脸,只有头顶两钩银白与赤红的月亮翘在墨黑的夜空边缘。是她。


“正邪。”小人又唤了一声。呆愣着的天邪鬼醒转过来,她朝针妙丸一伸臂,“下来吧。”


针妙丸扶着树枝踩上正邪的右掌和左肩,与小时一样从这架人型梯上走了下来。正邪长高了,让她的下降变得更轻松。曾经靠过很多回的肩并没变宽多少,却比以前更硬挺些,削瘦的锁骨伶仃地耸着,像柄平放的刀,寒气透过刀鞘硌在她的足弓上。正邪将右手下移,左手环住针妙丸的膝盖后弯,小孩似的把她抱进了怀里。


两人终于可以平视对方。小人抚上天邪鬼的脸。她的手和身子一样幼嫩,湿热的掌心纹理摩过正邪的眉弓鼻翼,留下一阵草露的清气。


“还走么?”针妙丸看进正邪的眼底。


“不——”话刚出口正邪便咬住了唇,她的眼神游移着避开针妙丸滑向振袖的领。


“那,回来吗?”针妙丸的手终于落到正邪嘴间,她稍微加大力道按住下颚逼迫正邪松开牙关,然后用潮湿的指尖描摹正邪唇齿的形状。正邪的唇干且裂,带着刚咬出的破碎创口,在她的擦拭下重新舒展出鲜艳的红。


“不……”这个重复的爆破音让正邪抿住了针妙丸的食指,她下意识舔了舔唇,划过舌尖的微咸带来某种苦涩的想象。


正邪突然失神般走到了庭中央,坐下,又躺倒。水一般洒下的月光把院子盖得严严实实,让原本青灰色的地面被照出一种浆洗后的白。她就这么躺在这张白纸上。


针妙丸也俯身下来,歪着头枕在正邪的胸口,心跳透过膈膜一声声震着她的耳朵。


“你还会离开辉针城么?”


“……不。”


“那么拉勾。你该不记得怎么拉勾了吧。”针妙丸转过头,把下巴搁在正邪的胸骨正中,“反正每次拉完勾之后,你也从来没遵守过。”


“不。”正邪把头从左滚到右,“我记得。”她摸索着找到针妙丸的手,勾住她的小指左右摇晃,念起约定时的歌谣:


“拉——勾,上——调,一百年,不许变……”


也许是因为懈怠,她的嗓子比平时软些也低些,拖着长长的尾音。针妙丸低声跟着念出了后半句,呼出的热气打在正邪心口:


“……骗子要吞千根针,切掉小拇根。”


一遍结束,正邪却没有松手,她继续摇着,循环往复地举行着这个并不算严肃的仪式:


拉——勾,上——调……


一百年……不许变……


……



一百年……不许变……


……


在这样反复的吟诵中针妙丸渐渐困了,之前被压抑住的疲累趁势跑出来压在了她的眼皮上。开始她还极力支撑着,正邪一边用左手抚摸着她的头,她就抵抗不住那重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针妙丸是被直射的阳光晒醒的,她揉着眼睛,意识到自己是倒睡在床上——窗户在床头。枕头被子也全被倒了过来,乱七八糟地堆着。她站起身,看看房间又看看窗外,什么都没找到。


幸好她一如既往不守约。





与此同时雷鼓正走在命莲寺门前的街上,街意外的不是很宽,毫不气派,两边还散布着很多零食摊。雷鼓侧身穿过一个卖炸鸟串的摊子,突然察觉身后人影闪过。


有人跟踪她。


雷鼓心头一怒——丰聪耳神子居然还想来断掉她们最后的后路。她盛怒之下,也不管安全与否,竟转身迎着跟踪者走了过去。对方却像是怯了,掉头就往回跑。雷鼓追了上去,拐过两个街角,终于把对方逼到了一扇木门前。


跟踪者却不怎么慌乱,她站在门口,头和脖子歪成四十五度,然后保持这个怪异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雷鼓。


雷鼓突然想起了什么,“你是……鬼人正邪?”


那人摇了摇头,额前一红一白两缕头发随风飘荡。雷鼓反倒确定了,她没见过正邪,但多少从弁弁和八桥口中听说过一些旧闻。她问正邪:“你想干嘛?”


“不告诉你。”正邪突然闪身进了门。雷鼓跟了进去,发现里面是个小院落,虽然另一头临街,却出奇的安静,墙边还放了一口水缸和一把竹椅。


她重新记起自己这次出来的目的,倒有些高兴,“针妙丸的万宝槌是在你这吧?给我。”


“……不给。你不会真以为拿了万宝槌给那尼姑就能对付得了那猫头鹰怪吧?”


雷鼓顿时又怒了,“那也比你回来看辉针城的笑话强。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一声不响地走又一声不响地回来么!你知道针妙丸——”


“给我闭嘴。”正邪猛地冲过去,揪着雷鼓的领子把她按到了墙上,“你来辉针城才多久,你知道个甚!”


“我凭什么要知道!我现在没空听你说古!”雷鼓扳着正邪的腕一膝盖顶上她小腹,两人一起摔在地上。


“我偏要说!就不让你如愿。跟你说,有我在,还轮不到你来对付这茬——嗷!”正邪突然眼皮一翻,松开本来紧抓着雷鼓肩膀的手就去揉右眼,原来不知道从哪掉下来一滴水砸在了她眼里,砸得她生疼。


“噗。”看见正邪龇牙咧嘴的样子,雷鼓刚还攒着的怒气突然就跟被戳了针的气球似的泄了个精光。“哈哈哈哈哈。”她也索性松了手,翻到旁边地上狂笑不止。“就,就你这个样子,哈,还想说我,哈哈哈。”


水里好像还带了点灰,正邪不停眨着眼想把它弄出来,“你给我闭嘴。”她气冲冲爬起来想去缸边舀水洗眼睛,但一时间天旋地转找不着北。雷鼓笑归笑,看她样子狼狈,还是忍不住过去搀,正邪拳打脚踢死活不让她扶,雷鼓拗不过,干脆舀了一瓢水直接浇在她脸上……




“……这该死的。” 湿漉漉的正邪坐在屋檐底下,旁边是同样湿漉漉的雷鼓——刚洗干净眼睛正邪就用水泼了她一身,两人干脆打了场水仗——看正邪气鼓鼓的样子,雷鼓不禁又开始笑,她总算大致摸清了正邪的脾气。笑了一会她才停下来,寒暄似的对正邪说了一句:


“她要烧城了。”


正邪气得更厉害了,“针妙丸这个……大傻瓜。”突然又摇摇头,“不对,她那么小,充其量是个小傻瓜,”她转头瞪了雷鼓一眼,“你这个大傻瓜。”雷鼓还没来得及反驳,正邪又扩大了打击范围:“还有弁弁八桥,一个比一个傻,辉针城里全是傻子。”她皱着眉头,“看到你们这群傻子马上要无家可归,我简直高兴得想去给丰聪耳神子送礼。”


“……你有办法对付她?”雷鼓凑过来。


“没有。”正邪枕着手臂往墙上一靠。


“那你说个——”雷鼓正要生气,突然又想起来正邪那颠倒的性子,“……算了,没关系,我也不想知道。”


“不想知道也得知道。”正邪瞄了雷鼓一眼,“扣住丰聪耳的命门威胁她。”


“命门?……秦心?!”


……





周一是阴天,一丝风都没有,漫天灰白的云翳快要压上天守阁的檐角。


针妙丸站在二楼的观景台上看着楼下。今天的人比平时多了不少,前排靠左是神子的手下,带着胜券在握的安静余裕。更多的还是看戏的人们,听说了消息,来围观这场争斗最后的收场。


九十九姐妹正在台上调弦。八桥往食指上戴着拨子,“雷鼓刚才说,今天的太夫要换人。”


“换人?换成谁?”弁弁有些奇怪。


“她没说。我也不知道。”


两人准备就绪,只等着开始。这时桥褂上走来了一个人,黑发散在脑后,脸上倒戴着一个鬼面,额顶戳出的一双尖角吊在下巴上,像两颗白森森的獠牙。


“正邪?!”


九十九姐妹一齐低喊出声。八桥差点站起身来,旁边的弁弁拉了一把,她才没冲出去。两人回过神,都不禁用目光去诘问雷鼓,但雷鼓站在她那架组合太鼓后面,只能看见鼓架后漏出的一个肘尖。


然后那肘尖动了。咚咚咚三声定音鼓响起,台下安静了下来。弁弁与八桥互看一眼,点了点头,各自准备好了起式。


——无非跟几年前一样。




正邪已经缓步走到了舞台中间,她轻微抬首,从倒悬鬼面的两个眼眶中溢出了一句:


“祗园钟声奏无常——”


人人都听出来这是《平家物语》的开场诗了。


祗园钟声奏无常;娑罗花色显盛衰。骄奢难久如春梦;强梁必灭似风尘。


无论和歌、平曲、文乐、猿能,没有人不知道这几句的,但正邪唱得犹为不同。她的声音沉稳又飘渺,并不像那些前辈一样充满悲悯哀思,也绝非悼念或喟叹。这只是某个不识疾苦欢欣的神明,见惯了人间光景后,随口说出的一段。


可无论再怎么随意,这都是鬼神对人间下的谶语。铁口直断,板上钉钉。



正邪回身大喝:


“——鼓!”



于是西南的天空中炸响了一声雷。菅原道真的怨魂已从太宰府起驾,牛车的木轮滚滚驶向北野,将沿途的浅灰色丛云碾出欲滴的墨汁。


琵琶的音也跟着起了,起得很低,像罡风碾在地上,压得最低处的尘土都低伏又不甘地回旋着。然后音突然拔高了,挟裹着尘粒掠过柱间,刺痛全场的眼睛。清凉殿的瓦顶震颤,快要支撑不住来自天满宫的威压。雷终于击穿了屋顶。天火呼啸而下,烧塌房梁。


琴响了。第一滴雨砸在檐上,然后是更多,密集地射入失去遮蔽的阁中。有云自远方来,带着水汽,拉起帷幕封锁了天守阁,将所有人魇在了迷雾里。


雨已汇聚成河,暴涨着淹没了全楼。看官们只觉脚底的地面摇晃,如同壇之浦海的怒浪狂波,他们不过是海间的浮木,被源平两家的长樯短棹拍击着。



谣曲已至平宗盛兵败处。源氏军箭簇如雨,将平家的舵手全部钉死在了船头。失去控制的舰船有如泥陷。白刃战开,身着红白战甲的武士短兵相接。


海水冰冷,刀口沸腾。落暮时分,平家五百战舰已尽沉海底。


快得像一场梦。



也确实是一场梦,只是再视死如归者也不免惊怖于其中的枯冷苍凉。劫后余生的看客们惊魂甫定,妄图逃离这场刚刚还近在咫尺的死亡。



饶是神子也不禁为之惑然——诸行无常。诸行无常。她所追求所执念的,不过是春夜幻梦,风中浮尘。纵法主圣德,万民朝宗,百年之后,归于何处?


但其实她又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呢?只是她向来以圣人自诩自勉。而圣人,就是要在这无常中,生生劈出一条有常来的!


——所以她要以和为贵,无忤为宗,从混沌里定出天覆地载的秩序。



但天地已为之翻覆。灭世是神明的特权,所有僭越者将永远不能回归故土。胜利不过是将来败亡的伏笔,即使衣袂如鸟连越八船的义经,也无法望穿三年后的衣川馆。没有血能洗净血。



云销雨霁。得胜的鼙鼓依旧擂着,把人的心,都给敲空了。




而寂灭之后还剩些什么呢?


噔噔响起了两声三味线的弦音,针一般从地底扎出,直刺层云。海破了,破出一道通往底下的闸门,水倾泻而下,重新露出地表。


然后是鼓。上古洪荒中巨兽的足音,从湮灭的时光中穿越而来,敲响先民的沉钟,扬起远野迷离的尘土。


琴。如洗净暴雨的长河后吹起的风,狂奔恣肆,无视所有阻碍,荡开云霾重召天日。


继而琵琶。澄空中乘着日光而下的高空的琵琶,灿烂又纯净地照彻狂风,拂落烟尘。



正邪也起兴而舞,唱起名为《敦盛》的和歌:


人间五十年,比之化天,宛若梦幻——


海天之内,享世一度,岂有长生不灭者?


——敦盛为平家武将,清盛之侄,为人风朗清绝,然十六岁即死于一之谷之战。此曲真正成名,则在织田信长于桶狭间与本能寺的两次吟唱。正邪兴之所致,放纵之下,竟也如第六天魔王般,从梦幻泡影之中唱出了慷慨奇崛的欢愉来。



这群乐师们就这么荒诞而随意地奏着、唱着,好像忘却了所有……



神子忽觉衣角一松。


她低下头。秦心走了出去,慢而坚定地,走向了那个混乱和谐的舞台。


神子下意识伸出手想拦住她,但抓了个空。心与她只有一步之遥,她却觉得触不及她的衣领,好像心已经远离了她。


她唇角翕张了一阵,却什么都没喊出来,只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心戴着面具走上了台,在那群荒诞的奏乐者中间踏起她的舞。


熟知各路舞乐的神子马上看出那是与《敦盛》同源的「幸若」——一之谷之战,敦盛死于熊谷直实刀下,熊谷感于世事梦幻无常,黯然出家。其后重返一之谷凭吊,敦盛之魂作舞谢之,是为「幸若」。



而秦心已持扇回旋:


……乃思此世非常住之所,恰似草尖白露、水中宿月。


金谷荣华,而经无常风诱;南楼弄月,终见有为云隐。


人生五十年,比之化天,宛若梦幻。


一度享此世者,岂得长生不灭?


……岂得长生不灭?



——岂得长生不灭。



乐声灌进神子耳中。她感觉胸腔里空荡荡的,像是少了一块,却又马上被混沌的喜悦占满。


看呐,心舞得那么好。


舞得那么好。


那么好。


那么是不是她的心,又有什么关系呢。


……







神子没想到正邪会再来找她。


“你回去吧,我已经不打算对辉针城做什么了,你也不用多说。”神子还是带着那副大耳机,神色疲倦,像老了好几岁。


正邪一跃坐上了办公桌,“你当初要占辉针城,是想给秦心唱能剧吧?”


神子倒也不在意正邪的失礼了,她转动转椅,望向窗外怅然若失,“嗯,不过现在心她……总之,我已经不打算再对辉针城怎样了。”


她突然又回头看着正邪,“不过我警告你们,既然我已经退出了这件事,就别再去招惹圣白莲。”


“我才不是来跟你说这个的。圣白莲怎样又不关我事。”


“那你是要?”


“你让不让秦心继续去辉针城舞能?”


“……什么意思?”


“不让是吧?”


“我哪有不让——”神子一瞬间激愤,但马上停了下来,她看了看正邪,突然笑得有些戏谑又难过,“对,我就不让。”


“你不让别让,那她去定了。”


“有本事你自己去排练室找她啊。我家心……在能乐上已经更进一步,才不会跟你们这帮……草台班子继续混在一起。慢走不送。”神子狠狠合上笔记本。


“哈,你以为我不敢?”正邪翻了个白眼,跳下桌子走了。





手机开始震的时候秦心还在练能,她有些奇怪,神子很少打电话给她。


她过去接起,站着听神子絮絮叨叨说完正邪要来找她的事,然后“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神子最近真的很怪,她看着手里的面具想。这是神子给她新做的。那天在丰聪耳本宅的工作间里,神子一边刻着面具,一边忧伤又小心翼翼地叮嘱了她很多。


难道神子要出远门了么?


她不知道。



“砰。砰。砰。”


心回过神。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 ETNBDC——



2014/4/3



本篇涉及传统艺能较多,未能一一详查,如有错谬之处还请大家不吝指正。


一些BUG:现实中能剧只能由男性演出。(狂言和歌舞伎亦如此。)


又,八桥所用确实应如2楼所说是琴而非筝。因为立绘中八桥所用乐器为七弦,与古琴形制相同,而日本筝有十三根弦。


(八桥的疑似原型八橋検校为江户时代筝曲家,净琉璃中所用为日本筝,八桥的符卡中亦有“筝曲「下克上送筝曲」”和“筝曲「下克上レクイエム」”,是以之前写作筝,而未按八桥的称号“古びた琴の付喪神”写作琴,现在看来仍应以称号立绘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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