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文宇先前提到的秘密基地,其实是实验楼的楼顶。那里的门是被非配套的铁链拴住的,因此留着很大的空隙。那两个男生在阴差阳错下发现铁链断开了,第一次离开后及以后的每次离开前他们都会把铁链挂回门上,装出一副仍然拴着的样子,但实际上可以自由出入。据他们所说,目前还没有被其他人发现过。
是个不错的秘密基地,如果他们愿意忘记这里我肯定会占为己有。
可今天,我以盛气逼人地态度从符文宇那里问出了秘密基地的位置,却不是因为想要把它扩张为自己逃课时的领地。
而是因为杨诗诗在一言不发地从综合楼离开后,居然对我说:
“林潇同学,我们能不再隐瞒了吗?”
隐瞒什么?我似乎都是十分真诚地对待杨诗诗的。可是在被她灼热的目光刺激后,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虽然很突然,但我也或多或少能猜到原因。
大概是符文宇演讲时那句“我喜欢刘子扬同学吧”。
在我看来,这句话的含义非常丰富,很可能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在没有听到本人亲自解释之前,我不认为这是一句可以被视作勇敢的话语。在我想要耐心向杨诗诗说明时,她却激动得让我无法开口。
涨红的脸颊,不由分说的态度,以及比以往更激烈的语调。我一时不知所措。
在和她约会待会去哪里谈谈后,我从符文宇那问出了所谓秘密基地。我和杨诗诗约好在那里见面。
而在此之前,我必须思考杨诗诗的真实想法并做好应对可能发生的一切的准备。
然而在这种关键时候,我却失去了之前与杨诗诗闹矛盾时的紧迫与忧愁。不知为何,我的思绪总是不能集中在我和她的事情上,反而总是不自主地想起刚刚会场里的情侣、准备长跑比赛的训练以及那块我很久没有逃课时去过的田地。
直到站上实验楼的楼顶,面对已经站在那里不知思索着什么的杨诗诗,我才发现自己冷漠得可怕。
“那个,林潇同学——我是认真考虑过才提出那个建议的!”
公开我们的关系,怎么听也不像是深思熟虑后得出的想法。然而我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的表情说出这句话的:“那就说说你的想法吧。”
她激动的心情明显卡顿了一下,然后才有点顾虑地说:“因为,一直藏着会很累啊,况且就算我们伪装得再好,也会有像符文宇那样的人发现,所以,为什么不大胆地公开呢?”
“可是这么做的后果很严重吧?”
她没有退步,而是将攥在胸前的拳头抬了点,“我知道,这会被同学们议论,也可能被老师和父母发现。但你看,符文宇他都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喜欢——”
果然是他吗?在杨诗诗眼里,符文宇和刘子扬就是恋爱关系啊……不过,我还是无法认同仅仅因为符文宇的一句话而一时兴起提出的这个建议,哪怕也是我曾有过的想法。
“而且,他们也不一定交往了不是吗?只是说出喜欢,只是让别人知道了彼此特别的关系,而对是否是真正的情侣、约过会吗、亲过嘴吗这种问题做模棱两可的回答,不就好了吗?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我们可以采用这种模式啊……”
原来如此,杨诗诗的意思是不那么尽力地把一切都藏着掖着,但对于事实也不进行大方的承认。说白了就是在赌大家的警惕性。
如果说能毫不避讳和杨诗诗牵手,每天正当地占有她的时间,并且在别人问起来时只是点头“我们关系很好啊”这样子,其实也不错。
但现实真的会这么顺利吗?
我没有立刻就杨诗诗的提议进行回答:“我们当初定下绝对不能喜欢对方的约定,其实就是怕彼此过于亲密的关系被别人知道,从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如果你的提议可行的话,这样的约定还有必要吗?”
她明显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因此用沉默来代替了回答。
我们的恋爱,虽然不是绝对建立在“不能喜欢上彼此”之上的,但是,在我这里,它形成了一个界限:只有在那之上,我们的恋爱关系才是真实有效的,毕竟我想要的本质上只是刺激感。就好像只有在x轴上方的函数才能被称作正的。
“就,继续保持这份约定嘛……这和我们公开关系,或者说不再躲藏,并不……至少没有绝对的矛盾吧?”
明明平常很聪明的杨诗诗——不过似乎只要和恋爱有关就不是很聪明,现在却迟迟没有理解这个命题的本质所在。
即使我不想那么绝情,但我还是向前踏进了一步:“那么,你喜不喜欢我?”
“诶?”
我知道这个问题可能有点不合时宜,但这却是我最在乎的。
她的态度明显没有那么坚定了。能这么坦率,对我来讲也算是轻松呢。
她的银发此刻略微遮住了她的眼神,整张脸都下垂着,仿佛十分抗拒什么:“不,至少没有到把林潇同学当做真正的恋人的地步。”
“那么喜欢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又是沉默。
我的担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你啊,杨诗诗同学。所以,不要摆出这幅既想要享受一切又不愿承担代价的表情啊。
不要以为自己能够像我一样,对一切都无所谓啊。
意识到不应该等她找借口了,我最后一次向前:“谈恋爱,甚至是和女生谈恋爱这件事,即使只是一点点,一旦被察觉都是很危险的。这段关系很容易就终结。而一旦真的喜欢上对面,即使再怎么否认和对方的关系,我们也没办法消灭留下的证据吧?我们也没办法承担那一点点的痛苦吧?当初不就是因为这点定下了约定吗……”
杨诗诗同学打断了我的话:“所以说,我们可以撒谎啊………”
“重点不在那里啦,”我第一次觉得被别人打断了发言很不爽,“喜欢上对方,和被别人发现彼此的关系,其实都一样啦。真正威胁我们的不是别人有没有知道我们谈恋爱了,而是只要大家有了类似的想法,我们就会被巨大的禁忌惩罚。我们要承受他人的议论,要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换句话说,甚至是成为整个村子的对立——当初不就是为了避免这个情况,我们才从‘不要喜欢上对方’出发了吗?你忘记之前退学的那对情侣了吗?”
因为彼此的关系被发现,连做过了这种事都被发掘了出来,父母那边也进行了干涉,那对情侣最终被退学了。
一旦我们不像现在一样小心心事,哪怕是模糊地说一些话,最终都会发生不好的事。因为我们怎么说、事实怎么样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这个村子里,那些承载着规矩的人们怎么看待我们。
我逃学,违反父母的规矩,这一切也都是建立在尽可能避开直接与他们交锋的基础上。虽然我在打破规则,我在反抗规训,但我们之间还是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我在明面上,是不会嚣张到公开自己一定会与世俗作对的。
而杨诗诗现在想要做的行为恰恰相反。
如果只有我一个,其实倒也未尝不可。可现在,杨诗诗是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她是个脆弱的女孩,是一个总是顺从于大家的好学生,是一个为人平和、温柔、优秀的乖孩子。如果她哪怕有一点能够对抗他们意见的能力,她也不会变得如此优秀。在我看来,她就像是一个易碎的陶瓷。
这样的女孩,有什么能力去直面打破禁忌的代价?更不用说,现在的她只是想让我们的关系公开一点点,之后呢?她会不会想做更冲动的事?会不会因此轻视了过去所忌惮的东西而同时没有提升自己的应对能力?会不会想要真地谈一次恋爱,甚至变得真正的喜欢了?可她连与别人肌肤相触都会痛苦,这样真的好吗?
不知为何,刚刚始终没有进入我思想的内容,此刻仿佛早就被安置好了一样涌现在我脑中。还是说,其实从我们刚开始交往,这些顾虑就已经刻入了我的无意识之中,而我一直都以这些为准则?
“可是,”可是什么?我很好奇,在考虑了彼此的情况下,我做出了那样的解释还能怎么被反驳,“我……就是想要和林潇同学……大大方方的交往……”
和我吗?
这句话只是在无理取闹。
没错,杨诗诗已经无法用道理来说服我了。
可是,她是用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呢?她向前走了一步,这时我们的距离很近。我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此刻的她变坚强了。我们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眼中的自己。
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愿意和杨诗诗同学一起面对一切。但我并不喜欢她,只是这段时间的交往,使得她在我心中变得重要了一点点。只是比起别人,她先出现在我脑中而已。
而且我不会喜欢任何人,喜欢对我来说可能是负担。我刚刚才意识到这点,意识到自己行事的逻辑必然会导致我的喜欢转变为危害。任何人喜欢上叛逆的我、我喜欢上任何不敢突破禁忌的人,最终都只会导致不好的结局吧。
为了确认她此刻的决心。
我伸出了手,想要触碰她的脸——
可是却被杨诗诗下意识躲开了。
“诶?”在后退了一步后,杨诗诗突然紧张得说不出话了。
而我也意识到,杨诗诗到底从符文宇的话中听出了什么。
如果,杨诗诗依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所缺乏的东西的话。
如果,杨诗诗只是一味地想要往自己幻想的美好前进的话。
如果,杨诗诗总是不由自主地闯入禁区的话。
如果,杨诗诗可能喜欢上我的话——
“那么,我们这段虚假的关系,可以结束了吧。”
“诶?为什么?”这个时候,杨诗诗把话语变得清晰了。然而,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是在不损害我利益、还能保护杨诗诗的前提下,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做法。既然继续交往,脆弱而固执的杨诗诗必然会想要尝试不该尝试的事,同时也可能会对我产生不该产生、甚至她无法面对的情感,那么,结束我们的关系就是最好的选择。
况且,我从一开始就没对这段感情抱有美好的期待。我只是想要谈一场恋爱,从而体验到我一直以来享受着的叛逆的感觉。而真正在恋爱中收获的浪漫与美好,这些只不过是附带品,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我不需要依靠这些来填补自己的内心,恋爱只是对另一种利益的转换。
想必,杨诗诗当初也是这么想的吧。只不过,她在这方面还是有点幼稚。
可是,眼前几乎要哭出来的女孩,似乎并不像当初那样显得自如。
话已出口,如同已经坠下的夕阳。放学铃声响起,这一天已经结束了。
而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今天,明天,一切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