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震动的第三下,苏更生才从一堆财务报表中抬起头。瞥见屏幕上“玫瑰”两个字时,她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玫瑰从未在这个时间找过她。
接通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让她的手指瞬间收紧。
“苏苏……”沙哑的、带着潮湿水汽的哭腔,像被揉碎的玫瑰花瓣,“你能过来吗?”
背景里有模糊的碰撞声。苏更生压下心头骤然的紧绷,没有问“怎么了”,也没有问“在哪里”——那些问题在此刻都太沉重。她只是将声音放得又轻又稳,像托住一片下坠的羽毛:
“好的,发给我地址,等我。”
电话挂断后两秒,地址信息跳进屏幕。苏更生抓起车钥匙时,碰倒了桌角的咖啡杯,深褐色的液体浸湿了摊开的投资方案。她没有回头。
夜色里的城市像一片流动的深海。苏更生握着方向盘,指尖有些发凉。导航机械地重复着路线,她的思绪却不受控地飘远——是玫瑰和庄国栋吵架了吗?那个总带着得体微笑的男人,难道在遥远的巴黎耐不住寂寞,让玫瑰发现了什么?还是……
红灯亮起。她刹住车,目光落在副驾驶座上——那里躺着一本折了角的展览画册,是上周玫瑰随手落在这儿的。画册封面是莫奈的《睡莲》,玫瑰当时指着那一片朦胧的蓝紫色说:“你看,悲伤也可以很美。”
那时的她笑得毫无阴霾。
苏更生深吸一口气,踩下油门。车开得比平时快,窗外的光影连成流动的线。她想起第一次见玫瑰的场景:在庄国栋组的饭局上,玫瑰穿着一条落日橘的长裙,正在争论某个冷门画家是否被低估,眼睛亮得像藏了星火。而庄国栋只是笑着摇头,说“你又钻牛角尖”。
当时苏更生 quietly 说了一句:“那位画家的早期作品,确实被艺术史简化了。”
玫瑰忽然转头看她,眼睛里的星火倏然绽开:“你看过他的素描手稿?”
“在巴黎奥赛博物馆的地下档案室见过三幅。”
那是她们第一次对话。后来玫瑰常说:“苏苏,你总是知道最珍贵的部分藏在哪儿。”
三十分钟后,车停在老式小区门口。电梯上行时,苏更生对着镜面整理了一下头发——这个动作让她自己怔了怔。为什么要整理?
门刚开,楼道里的声音先涌了过来。男人的说话声,还有……制服的轮廓。苏更生脚步一顿,看见一个穿着警服的中年人正和一个穿着衬衫的男人交谈。那男人约莫五十多岁,眉头紧锁,听见脚步声便侧过头来。
“你是玫瑰的朋友?”他问,声音里带着疲惫的温和。
苏更生点头,目光已越过他看向虚掩的房门。
“我是这房子的房东,也是国栋的父亲。”男人搓了搓手,这个局促的动作让他显得苍老了些,“两个孩子闹了点矛盾……玫瑰情绪不太好。你去看看她吧,这里我来处理就好。”
他说话时,警察投来一个复杂的眼神——那眼神里有同情,也有某种欲言又止。苏更生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只低声说了句“谢谢”,便侧身从他们之间穿过。
推开门的瞬间,她停住了呼吸。
客厅像经历了一场温柔的浩劫。抱枕散落在地,碎瓷片在灯光下闪着尖锐的光,一本摊开的相册躺在狼藉中央,页角蜷曲。最刺目的是墙面——大片暗红色的酒渍泼洒出愤怒的形状,像一道醒目的伤口,正缓缓往下流淌。
而在那片狼藉的中心,玫瑰坐在床边,背脊单薄得像一张纸。
她的长发凌乱地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那件米白色的针织衫袖口沾着同样的暗红。听到声音,她缓缓抬起头——苏更生看见了那双总是盛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吓人,眼眶红肿,睫毛上还挂着未滴落的泪珠。
时间有几秒钟的停滞。然后玫瑰伸出手,不是要拥抱,而是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触到浮木——
她环住了苏更生的腰,把脸埋进她的大衣里。
动作很轻,轻得几乎像幻觉。但苏更生感觉到温热的湿意透过衣料,烫在她的皮肤上。她抬起手,犹豫了一瞬,最终轻轻落在玫瑰的发顶。指尖穿过那些凌乱的发丝时,触到细微的颤抖。
“没事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得发哑,“我在这里。”
从未见过这样的玫瑰——那个总是明媚的、像小太阳一样把周围照亮的人,此刻蜷缩成一团模糊的影子。苏更生的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发涩。无数问题在舌尖打转:发生了什么?庄国栋在哪里?你受伤了吗?需要去医院吗?
但最终她一个字也没有问。有些伤口在刚裂开时,碰不得,问不得。她只是有节奏地轻抚玫瑰的头发,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
玫瑰在她怀里轻轻啜泣,声音压抑得像从很深的地方挤出来。先前那场爆发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此刻连哭都显得虚弱。苏更生低头,看见她攥着自己衣角的手指关节泛白。
大约过了十分钟,门被轻轻敲响。庄父探进半个身子,目光先落在墙上的酒渍,又移到相拥的两人身上,眼里掠过复杂的情绪。
“屋子里的东西没关系,我会处理。”他的声音很疲惫,“是国栋做得不好……你们先好好休息。玫瑰,对不起。”
他退出去时,轻轻带上了门。那声轻微的“咔哒”后,房间陷入更深的寂静。
苏更生等怀里的颤抖渐渐平息,才低声开口:“能站起来吗?”
玫瑰点了点头,借着她的力道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苏更生迅速扶稳她,注意到她光着的脚踩在碎瓷片附近,心里一紧,直接弯腰将她横抱起来。
“苏苏——”玫瑰轻呼一声,手臂下意识环住她的脖子。
“地上有碎片。”苏更生简短地解释,声音平稳,耳根却微微发热。玫瑰比她想象中还要轻,像一片随时会飘走的羽毛。
走出房门时,警察和庄父已经离开了。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亮起又熄灭,像一段段被照亮的短途。电梯下行时,玫瑰一直安静地靠在她肩上,呼吸轻浅。
地下车库冷冽的空气让玫瑰瑟缩了一下。苏更生将她放进副驾驶座,从后座拿出一条常备的灰色羊绒毯,仔细裹住她。关车门前,她弯下腰,视线与玫瑰齐平:
“跟我回家,好吗?”
玫瑰望着她,眼眶又红了,但这次她忍住了眼泪,只是用力点头。
车子驶入夜色。街道两旁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在车窗上划过一道道流动的暖色。苏更生瞥了一眼副驾驶——玫瑰裹在毯子里,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眼睛望着窗外飞逝的光影,瞳孔里空茫茫的。
她想说点什么,又怕说错。正斟酌时,玫瑰先开口了。
声音很轻,像怕惊碎什么:
“我和庄国栋分手了。”
苏更生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收紧。她看着前方路面,努力让声音听起来随意:“挺好的。异地恋……本来就辛苦。”
这话说得干巴巴的,她自己都知道毫无安慰作用。但玫瑰似乎并不需要安慰,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把毯子往上拉了拉,慢慢闭上眼睛。
车厢里回荡起一声悠长的、带着颤抖的呼气声——像终于卸下千斤重担,又像坠入更深的空洞。
苏更生的公寓在二十四楼,装修是简洁的灰白色调,整洁得近乎冷清。她扶着玫瑰在沙发上坐下,倒了一杯温水,看着她小口小口喝完。然后去卧室找了一套干净的睡衣——棉质的浅灰色套装,稍稍偏大。
“干净的,洗完澡可以换。”她把睡衣放在玫瑰手边,“浴室柜子里有新的毛巾和洗漱用品。”
玫瑰抬起头看她,眼眶还是红的,但眼神已经清晰了些:“谢谢。”
“不用说谢谢。”苏更生转身去调热水温度,“你洗个热水澡,会舒服点。”
浴室传来水声时,苏更生站在客厅那片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庄国栋发来的消息:「更生,玫瑰在你那儿吗?她把我拉黑了,我联系不上她。麻烦你照顾她一下,今天的事……是我对不起她。」
苏更生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她没有回复,按熄了屏幕。
玫瑰出来时,穿着那套宽大的睡衣,袖子挽了两折,露出纤细的手腕。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肩上,整个人显得更小了。苏更生默默去拿了吹风机:“坐下,我帮你吹干,不然会头痛。”
吹风机的嗡嗡声填满了安静的空间。苏更生的手指穿过玫瑰柔软的发丝,动作轻柔。玫瑰一直低着头,后颈那片白皙的皮肤在灯光下像细腻的瓷器。某一刻,苏更生的指尖不小心触到她的耳廓——玫瑰轻轻颤了颤。
“……对不起。”苏更生低声说。
“为什么道歉?”玫瑰的声音混在风声中,有些模糊。
苏更生没有回答。她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直到每一缕发丝都变得蓬松干燥。关掉吹风机时,房间突然陷入更深的寂静。
“今晚我睡沙发。”苏更生整理着电线,“你去卧室——”
“苏苏。”玫瑰打断她,抬起眼睛。那双眼睛被泪水洗过,显得格外清澈,此刻正认真地看着她,“你能……陪我睡吗?”
苏更生愣住了。
玫瑰立刻垂下眼帘,手指揪着睡衣下摆:“我一个人有点怕……不是,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方便——”
“好。”
答应得比思考更快。苏更生看见玫瑰睫毛轻颤了一下,然后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
卧室的灯熄灭后,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点城市的光。两人躺在床的两侧,中间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苏更生平躺着,身体有些僵硬——这张床从未有过第二个人。
她屏息听着身边的动静。玫瑰的呼吸起初还有些不稳,渐渐变得均匀绵长。就在苏更生以为她睡着时,听见她轻声说:
“我今天把订婚戒指扔出窗外了。”
苏更生侧过头。黑暗中看不清玫瑰的表情,只听见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讲别人的事:
“他上个月就跟我说,巴黎那边有个女孩在追他,他说‘只是同事’。我今天收到那个女孩发来的照片……他们在塞纳河畔接吻。背景是我一直想去看的、秋天落叶的河岸。”
她停顿了很久。
“我砸了所有和他有关的东西。墙上那瓶酒……是我们去年一起酿的樱桃酒。他说要等结婚那天喝。”
声音到这里哽住了。苏更生感觉到床垫微动——玫瑰转过身,背对着她,肩膀开始轻轻颤抖。
没有犹豫,苏更生伸出手,轻轻覆在玫瑰的肩上。那个颤抖停了一瞬,然后玫瑰转过身,把脸埋进她的颈窝。这一次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温热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渗进苏更生的衣领,烫得人心头发酸。
苏更生收拢手臂,将她环进怀里。动作有些笨拙,但玫瑰像找到巢穴的雏鸟,整个人蜷缩进来,手指紧紧攥着她的衣襟。
“睡吧。”苏更生低声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她的背,“我在这里。”
怀里的人渐渐放松下来。呼吸声趋于平稳时,苏更生仍然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朦胧的光影。玫瑰的发丝蹭着她的下巴,带着干净的洗发水香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玫瑰本身的温暖气息。
她忽然想起许多碎片——
想起玫瑰在画展上踮脚凑近画作时,后颈露出的那一小片肌肤。
想起玫瑰大笑时眼角弯起的细纹,像阳光下的涟漪。
想起玫瑰某次喝醉后靠在她肩上,嘟囔着“苏苏,你身上有好闻的冬天的味道”。
那些碎片在此刻的黑暗中聚拢,拼凑出一种陌生而汹涌的情绪。苏更生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把那种情绪压回深处。
凌晨两点十七分。窗外偶尔有车灯划过天花板。
玫瑰在她怀里动了动,无意识地将脸埋得更深些,发出一声小猫似的呜咽。苏更生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然后轻轻拉好被子。
这一刻,万籁俱寂。只有两个破碎的灵魂,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借由体温确认彼此的存在。
苏更生最后看了一眼玫瑰熟睡的侧脸,终于允许自己也沉入黑暗的睡眠。临睡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是:
明天要记得买玫瑰喜欢的杏仁可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