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走后，我将那篇作文对折、撕开。纸页滋滋作响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某种哀嚎。

纸面扭曲成一条虚线，用来装文字的格子载着零零散散的字迹，成了碎屑。我随手一扬，将这封逝去的遗物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里。

分毫不差，连一片多余的碎屑都没有落下。

我拍拍手，起了身，向着洗浴间踏步。可奇怪的是，我的脚步格外平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像是什么都不在意。

我来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又往洗手台里扔了块抹布，堵住下水口。任由水流在最底处缓慢堆积、静待水位没过足以抵达“浪费”的高度。

在这之后，我才肯关掉水龙头。我一直很讨厌拧阀门时的声响，可能是因为那上面会有滑溜溜的水渍残留，最终在阀门处结一层锈。

每次拧开、关闭、都无一不令我讨厌。可我是直到最近才开始试着去让自己讨厌些什么，尽管这在旁人看来更像是无理取闹。

像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像是在触及那些隐晦难懂的事实。我知晓这一切，并为此付出行动，最终落得无望的结果。

这样的过程既短暂又惨烈，短暂的自以为是地向内心索求不平等、更激进的关系。结局却惨烈到令自我产生了厌恶。

我大概是病了，在想到自己终究会大病一场然后死去的时候……

摇摇欲坠着，病入膏肓了。

「那样的姐姐……」

「根本、就不是什么“英雄”。」

感受到水流的瞬间，眉心会冷、双眼也同时在被水压撞击。迎面而上，刺破头顶，冷进心骨。我讨厌这种摸不着脖子的感觉、讨厌听不见自己声音时的感受、讨厌被欺瞒哄骗的感觉、讨厌……

我讨厌的事，未免太多。我也许并不悲伤、也从未觉得这算遗憾、更没有为此而沮丧。

反之亦然，我还算乐观。

我只是被甩了，简洁明了的答案。被自己最亲近的人给甩远了，被口口声声说着喜欢自己的人给推开了。

这没什么。完全没什么。因为我没法想象自己失意时的样子，况且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想象不了自己未曾经历过的事情。

而今，我知晓了它们究竟长什么样子。我漂浮着涌出水面，仰头抬眼。

「啊啊，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望着住在镜子里的人，一时间竟有些陌生。她与我是如此熟悉，如此契合，简直宛若结伴托生于世的人偶。

可那只是我曾经幻想过的美好。而现在，我与她不同了。不仅是不同路了、以至于我都再也不想跟她有瓜葛了。『诀别』该怎么写？也许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诀别』这两个字就已经在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了。

毕竟在她看来，我是个分不清“道德”界限的愚钝之人啊。

我抬起双手，用掌心抹了把脸，能感觉到眼皮在跳动、嘴角在抽咧。一股寒意催生着更为猛烈的灼烧感，在胃底疾驰。

「…………」

身体像是在遭受颠簸，幅度与以往不同。我往身后退了两步，又摇摇晃晃的向前倾斜。先一步与我抽离的是意识，它拽着摇曳的身体，向下坍塌。

膝盖敲击在地面的声音有些沉闷，原本冰冷的肌肤深处里燃起了火，在血管里升腾。我用力抱紧自己的肚子。

张开嘴巴，然后——

「咳呃、咳呃……呜呕……」

体内的空气在挤压中流失，却没觉得自己有吐出什么东西来，反倒是干涩的眼角被涨得生疼。我就这么垂着头，险些与地面贴在一起。

距离光亮越来越远，像是水面被烘烤，残存的意识在随之蒸发。全身上下、从内到外到心脏大脑都有种途径炼狱的感觉。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只觉汗液侵湿面额、黏稠的液体逐渐干涸，在地面上搁浅。

这才缓缓起了身。可视线仍在晃动，甚至都分不清自身所处何地。

「……好恶心……」

我吐出了什么。望着残留在眼前的污渍，那摊凝固之物宛若一面圆镜，倒映出我的脸。蜿蜒曲折、样貌如残碎的叶片。

可我此刻竟在笑着，不动声色地笑着，声音深邃幽暗，仿佛来自地底。

「……呵啊、呵哈哈、唔嘻嘻嘻……」

结果，肉眼可见。

我什么都没吐出来。除了可悲的泪水，肮脏的口水与漫无边际的屈辱以外……

真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幅窘迫难挨，卑微至极的自己，未免也太过可笑了，以至于我都快笑不出声了。

「什么嘛，这种事……」

「我根本就不在乎啊。」

我拥有的感情，已在怀里枯萎、再难花开。我不会怪罪任何人，但是……

这一切，全是她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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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会改变一切。时间总是这样，尽管这段时间很短暂，却也还是会改变一些东西。而我们，也就理所应当地像这样度过了一周的时间。

当然，是缄默不言的那种。

爸爸妈妈早回来了，可我们谁都没出门迎接。因为这几天我们开始分床睡了，没有任何人提议要这样做，只是我自顾自这样做的。

她也默许了，更多是不再开口。她知道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同样也选择对爸爸妈妈隐瞒这件可耻之事。

这是最明智的选择。她总是对的，因此才显得我百般皆错。

可惜……我们之间的事，旁人只看氛围都能弄明白个大概，更别说是离自己最近的人了。所以爸爸妈妈隔三差五就找姐姐谈话。

内容我不知道，也没兴趣。比起那些，我更在意她吃饭时坐了我的位置。

「起开」

「…………」

她貌似想说些什么，结果却还是以动作给出了所有回答。站起身，坐到了我旁边。而我看她依旧选择靠近我，自然也没心情吃饭了。

什么都没说，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需要。我不再需要她的注视，不再需要她的陪伴。

这样看来，我也许长大了。如果我能早点告别她的怀抱，那我早就应该这样了。

当然，这一切都被对坐的爸爸妈妈尽收眼底。于是妈妈沉默不语，可爸爸却笑着说:「这点小事儿，用不了多久就会和好了。」

在他们看来，姐妹就应该是这样的关系，本应该是这样的关系才对，可我们……

不正常啊。

正如她方才凝望我的眼神，那里面究竟又藏着多少种情绪呢？不解、困惑、以及少许自责、还有几分刻意为之的哀伤。

那我呢？

如今的我，对她的关怀，只剩下冷漠。这也是由她亲手教给我的东西，我不得不接纳。

原来，爱的另一面不是绝对的恨，而是泪痕风干后形成的茧。或多或少会令人盲目，同时也在某个瞬间教会人成长。

而成长，往往总会带来麻木。这便是我目前对她的看法。亦如这一切，都拜她所赐。

房间里温度，有了那么一点点不同。即使我跟她仍面对面坐着，视线也还是对不上彼此的脸。

不过，先躲开的人，总会是她。

「今天……爸爸妈妈出门了啊。」

她想找些话题，可是却在对着空气讲话。

「有关系吗？」

太久没跟她说过话，语气都变陌生了。第一次发现不是错觉的事情竟会出现在自己身上，这令我对自己也感到一丝陌生。

「……那个、葉，你以前给姐姐写过的作文都放在哪里了？」

「啊，那个啊。已经扔掉了」

「…………」

房间越来越冷了，仿佛能随口吐出雾气。

「欸？为什么……要扔掉呢？」

她对此疑惑不解，转而看我，却在偷窥我表情的瞬间又躲开眼。她见到了别样的我，连我自己都不清楚那算什么感受。

毕竟在我眼里的她，此刻也包裹着一层素未谋面的样貌。

「没用的垃圾而已，留着干嘛？」

「可那是我的……」

不，那是我送给你的。曾经是、可现在它已经不属于任何人了。夹在我们之间的那些物品，同样也丧失了交互的意义。

「…………」

除了沉默，余下的一概是沉默。

「你还有事吗？」

「我…没…没什么……」

「只是觉得……有点可惜，有一点点……」

她的表情显然不是『有一点点』那么简单。我太过了解她了。太过了解彼此，绝非易事，也并不算是什么好事。就好比现如今的我、或是我们。

「我要走了。」

「欸，你去哪儿？等下不是要一起洗澡……」

「谁要跟你一起。」

做出了改变的人是我，可她却还在像以前那样与我相处。她想竭力维持这层本质上的关系，只可惜风声已经飘远了。

「我今天要出门」

而我被这程风声推着走，一心决绝。眼皮不痛不痒，于是我扔下一句从未对她讲过的话，然后默默起身，穿好衣服和裤子。

伸手去拉门时，却被她揽住了胳膊。

「……不行，葉这几天总去外面……万一出事了该怎么办？」

身为姐姐，她有义务干涉我的生活。所以，她目前的意思是——不想让我离她太远。

可我呢？

我曾经，又何尝不是如她这般无时无刻地想着缩短与她之间的距离啊。

可结果呢？

是她先叛离了我，还毅然决然抛弃了我。

「是你先不要我的。」

耳朵浸泡在水底，仿佛塞住了呼吸。

「我……」

同时也塞住了她的话语。

「我想干嘛就干嘛，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以后少来管我。」

「怎么会没关系呢……我是你姐姐啊……」

是的。

正是因为有这一层无法逾越的关系，所以才会导致我们之间变了样子。光明磊落的人是她，她不会有任何不好，因为她是对的。

反观我呢？落得这副田地的我，简直比窝囊废还要丢人现眼。恨不得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钻进地底深处，夹紧尾巴，能跑多远是多远。

世间所谓的『自卑』并非天生于我，而是被她强加于我，可她反倒还在假装无辜。

「说完了吗？」

「…………」

她没吭声，那我就当她默许了。

「手，放开。」

「……对不起……」

她的语气不加粉饰，娇柔造作。依旧扯着我的胳膊不愿放开，令人作呕。

「唉。我说过的，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对不起你。所以，你以后别再来管我了，我也不会再管着你了。」

「我们，两清了。」

她不欠我什么，反倒是我欠她很多。可事到如今我已没法弥补，那干脆让裂痕更深刻一些。我奋力甩开她的手，她对此没有任何防备，整个上半身都摇曳着倒向了身后的床。

并没有很用力去推她，我敢保证。只是她自顾自洋装出一副无助的模样，眼巴巴的望着我，眼眶里闪烁着一轮破碎的月影。

我强迫自己不再看她，免得心生怜惜。

「我会很晚回来，别告诉妈妈。」

「……」她几经沉默，最后还是「嗯……」以此作答。我关好了门，隔开她的视线。下楼梯的时候仿佛心无杂念，穿鞋子的时候，差点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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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总要先经历改变，后才能学会成长。最近学会了自己叠被子，自己铺床单。原本被置闲在对侧的那张床，如今也迎来了它应有的主人。

分离造就安静，我的世界仿佛沉了下来，不是无声的寂静，而是有序的安宁。

我依旧对学习保持着良好的态度，所以在步入暑假之后，我去参加了补习班、夏季讲座。

虽说以我的学习成绩来看，完全没这个必要。但为了能跟她拉开距离，还是蛮有必要的。

她不再管束我，亦如我所提议。却也没能完全放开我，依然秉持着她那可悲的『姐姐』身份，悄悄的围绕在我身边，几乎是我走到哪她就跟到哪。

无视她，渐渐成了一种崭新的交际方式，也更像是一种自我逃避。我并没有退出篮球社，这也正如我所想；该怎样生活，还是要怎样生活。

我本以为安宁会持续很久，只要不去感知她的存在便好。就这么度过了整个下半年，接着升上了国中三年级。

为了改变自己，我开始交朋会友，因此也变得更加圆滑。无论言行还是举止，都不再如从前那般稚嫩。

而她……

她总跟在我身后，说是对我放心不下，尽管我根本没那个义务去顺从她的想法。

最近的旁言碎语也在变多，甚至还有人下意识认为我是她姐姐。

『长得一样，真令人讨厌。』

虽然我有提议过要剪掉长发，但奈何家里人百般阻扰，便也作罢。

索性扎起比平时更高的马尾、甩得也比平时更加洒脱。但是因为她的存在，总有人会在暗地里调侃我们的事情。

我讨厌被小瞧，倒不如说是自尊心在体内被越撑越大，远超从前。于是乎，依靠着沉默勉强维持的安宁很快便被争吵打碎。

一次接一次，一次又一次。

我们没有不计前嫌，反而是将旧话重提，令争吵愈发喧嚣。可她一再退让，无论我说的有多难听她都选择避而不谈。

这也导致我自私的认为：她打不过我。所以这半年的时光里，我一直在欺负她。

因为她擅自给我买衣服、因为她偷偷帮我洗床单换枕套、因为她的零用钱比我多……

甚至就连『谁是姐姐、谁是妹妹』这种愚不可及的问题都会吵得不可开交。

『或许，这样才更像是真正的姐妹吧？』

也只有这样的关系才更加纯洁、更加纯粹、纯粹到不会再将对方的身影纳入眼底。

后来……

争吵逐渐变为对峙，要么无事不争、要么彼此沉默。摆在桌面上的配饰，也慢慢被我们转变成躺在地板上的碎片。已经记不清时日，只知道那是个深秋后的傍晚。只记得那是她，第一次打我。

不，应该说是她第一次……

就快要打我了。

「疼……」

后脑勺的痛楚，远不及体内被撕裂的感受。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发这么大的火。也是第一次对她感到陌生、以及恐惧。

说起来，我居然会对她感到恐惧啊。这还真是不可思议。起因很简单，只不过是我摔碎了她专门为我准备的小铁盒而已。

碎到再也修复不了的那种程度。她会如此大发雷霆，想来倒也正常。

我并不懊悔，甚至毫不在乎。

「…………」

坐在离家不远的河堤旁，河堤的斜上方长着几棵松树，秋黄的落叶在空中摆荡。我借着悄然暗淡的天色，坐在离河面不远又不近的地方，百无聊赖地扯着手边的荒草。

「她已经，不是我的姐姐了」

「再也不是了。」

逃出家门时，我对她说了这样的话。就算再怎么把脑袋埋进膝盖里、埋得再深也改变不了说出口的事实。

这份关系，被我亲手撕开一道口子。而她仿佛也当真了似的，没有一丝要追过来的迹象。

在这里坐了将近三个小时，没有任何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可以确信她不需要我了，再也不需要我这个妹妹了。

是我太过叛逆，让她失望了，可我又何尝不是对她感到失望透顶。再也无法圆满的事物，就像镜面上的划痕，无论再怎么去细心呵护，最终也还是会产生不可修复的磨损。

就像我们。

「我再也不需要她了。」

静待泪水逝去，于脸上烙下痕迹。我随手一抹，踉跄着爬起身。

能明显听到膝盖骨深处传来的声响，那声响无比刺耳，像是在逐一分割我的躯体。

而后，双腿也开始发软。然后，就这么栽栽晃晃地渡着没有规律的步子，往家的方向走。

我和她，是生活在一起的。我们的关系，无论闹得再僵，第二天睁开眼时，还是要面对她。

这是我从根本上就没办法逃避的问题。现在我讨厌这个问题，却没有解决的办法。

望着家门口若隐若现的荧光，本该站在哪里迎接我的人，早已不在了。

我大大方方的推开门，迎面而来的便是爸爸。

「又跟你姐姐吵架了？这次又跑哪儿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真是的，有那么一次两次也好。让爸爸妈妈省点心，好吗？」

面对爸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从没指着我鼻子狠狠骂过我，以前没有、现在也不会。

所以我什么都没说，默默低下头换好鞋子，径直朝着二楼的方向走去。

他跟在我身后，又讲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见我不理会他，这才作罢。途径厨房时，见到妈妈在跟她谈话。

内容我听不到，也无心去听。只知道她们在餐桌上面对面坐着，而其中一方低着头，发丝遮住了整个侧脸。

我不想再看到她。我不想看，会令自己感到恐惧的那张面孔。

于是头也不回的上了楼，倒在床上。被褥的气味跟早上不同，枕头有被整理过的痕迹。

「真能多管闲事。」

我嘀咕了一声，对着墙壁。然后缓缓向着墙壁挪动身体，只有靠着墙壁才能睡得安稳。

闭上眼，什么都不想看。可刺耳的噪音沿着墙壁的边缘挤压过来。

关门声也很安静，生怕吵醒了谁。接着床沿边传来了一丝轻微的塌陷，是她坐了上来。

昨天也是这么来的，今天依旧没变。

「葉？」

「……那个、能听姐姐说说话嘛？」

「睡着了？唔……」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空气拂过耳畔。

「……姐姐错了……」

「姐姐不该那样对你的……都是姐姐的错，能原谅姐姐嘛？」

「姐姐也是一时冲动……葉？你愿意相信姐姐说的话嘛？姐姐不是故意推倒你的……姐姐真的没有恶意……」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吓唬你了，好嘛？」

她自顾自的说了一大堆，一大堆废话，我一个字都没记住。

当然，我也没必要去记。

「……身上还疼嘛？」

她继续说，顺便把手伸了过来，结果却只是在抚摸我的后脑勺。虽然很讨厌，但我还是怀抱着某种不应有的期待。

「对不起……都怪我，全都怪我……」

可唯一发生改变的，只有她那孱弱的声音。

「我错了，姐姐从一开始就错了。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挽回不了了，对吧？」

「但是，我……」

「我还是希望，你能原谅姐姐。我希望，咱们还能回到从前那样。」

「…………………………………………」

这便是她对我说的，最后的话。如同消散在空气中的温度，此刻皆已离我远去。

声音、呼吸、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了。仅剩一丝衣物摩擦时的声响，但也很快变为了残响。

灯光灭了。

若是抱以安然，那我早已沉入梦乡。可直至宵夜静然，白昼遮眼，才惊觉自己整夜无眠。

转身望向对床的她，连呼吸声都感知不到，随着尘埃漂浮，静默无声。

我又翻回身去，摇头轻叹。

『果然……』

至始至终，她都没懂。

我想要的，根本就不是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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