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份的安达同学
身上暖暖的。
就在刚才,和岛村一起泡了私汤。
虽然喝了冰牛奶让小腹有些难受——
但现在……
岛村已经睡着了啊。
那我也该睡了。
第三章
泡完汤再睡真是舒服啊。
一早起来,从手到脚都是暖呼呼的。
我从被窝里爬起来,四周的灯还没被打开,属于安达的那张床铺已经打开了一个角,安达也不知所踪。估计是在洗手间吧。她昨天晚上可是一口气就喝完了一大瓶冷牛奶呢。
昨天实在是睡得太晚了。
那种「啊,这话等会再说吧」的话题展开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从刚刚泡完的私汤聊到了明天的旅行,又讲到了外婆家那只几年前就离开了我们的小狗小刚,总之,就是这种完全没有实质内容,但一旦停下来就会感到寂寞的话题。
直到最后,我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睡着了。
所以,今天的我与昨日大概是两类物种。
也许是刚醒,也许是还没从梦里完全爬出来,我打开吊灯后又在不知不觉之间缩回了被窝。
冬天的被窝啊,就和泡汤时落在皮肤上的雪、泡汤后喝的冰牛奶一样舒服。
我伸手拖来安达的枕头,放在我的枕头上,将头颈垫高。
打开手机,瞄一眼天气预报。
中午就会开始下小雪欸,一直下到晚上。
今天的大半行程都会在火车上,小雪可以说是最棒的天气了。
我忍不住想象起铁道之外的田野、房屋、山间飘起雪花的样子。
「醒了啊。早晨贵安,岛……抱月。」
安达从洗手间里出来,用手帕擦着脸,声音从一层水膜后面透过来,显得闷闷的。
「唔,早上好啊——为什么这么正式地用上了敬语?很古怪欸。」
在家里的时候,有父亲、妈妈、妹妹、我,四位岛村,妈妈在叫我起床的时候是用名字称呼我的,所以头脑还在昏昏沉沉之中,我只意识到了一处不合理的地方。
「因为,早上需要一些仪式的感觉,告诉自己,新的一天开始了?」
……嗯,是这个理由吗?
这时,我才意识到另一处不妥。
「那么,为什么要用名字称呼我呢,小樱?好不习惯的喔。」
「那是因为,因为,互相称呼名字的话,会很亲切。」
「喔喔,那么,为什么突然用上了敬语呢,在前半句上。」
「嗯……」
这个强人所难的问题,安达思考了不是很久。
也可能是因为我还没睡醒,而在这种状态下,恍惚之间世界过去了一个世纪,我也完全不会放在心上。
「……不知道。」
她得出了这个结论,意料之内。
我不记得我是如何吃完那块作为早餐的果酱面包的。它到底是草莓的、蓝莓的,还是某种看起来像梅子酱一样但吃起来像洗衣液的怪东西,我完全没有印象。也许它不是果酱面包,只是一个因为在冬天而表现出的、冷冷的幻觉。唯一记得的事情,好像是分了一些昨晚没喝完的牛奶给安达,毕竟即使抹了果酱,全麦面包吃起来还是会很噎人。
不知道安达究竟费了多大的力气拖着我到了小出站的月台旁,也许我是像行李箱一样被拉着来到了这里。待到精神全然恢复,当我终于彻底睁开眼、意识到窗外的景色正在后退,而不是前进,也不是上下起伏,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们已经坐上了只见线的列车。
做足了功课,我自然知道,终点并不是半个世纪前,那位岛村造访的雪国。
一千名读者就有一千位哈姆雷特,我不由得想,一千个「岛村」是否会遇见一千个「雪国」呢?我的眼中,妹妹的眼中,妈妈和爸爸的眼中,即便面对同样的景象,也会有不同的感受。
所以的确会是这个样子,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靠着窗,手指摸着从窗外渗透进来的冷气。车厢内开放了暖气,呼出的雾不会凝结在车窗靠内的一面。但我还是试着对着玻璃哈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为了确认自己还醒着,还是旅途太过于无聊而想找点事做。结果当然是没有雾,倒是惹来安达疑惑的视线。
「你在……练呼吸吗?」
她模仿着我,也向玻璃上哈了一口气。
显然,同样无事发生。
「真可惜啊,没法再窗上画画了。」
我无不可惜地用食指在窗上画出一只无法被看见的小狗。
「如果能画的话,岛村会画些什么?」
「小狗。」
是小刚还是安达,这是个问题。
不过,我个人会是倾向于画两只吧,对于我来说,她们都很重要。
「小狗啊。我一直以为岛村会更喜欢小猫来着。」
「小猫我也很喜欢。不过,我外婆家以前一直养着一只小狗,我昨晚跟安达说过喔?」
安达一直在整理围巾摆下的绒线,明明已经很整齐了,动作却依然没有停下。
「也许吧。」
「安达呢,会想画什么?」
「小狗。」
她的声音低低的,有点像是刚才车站的喇叭广播,不确认一遍就会错过。
「为什么。」
「因为,岛村喜欢。」
那一瞬间,我们都安静了下来。
车厢里安静得可以听见座位咯吱咯吱的响声,那是前排某位旅客在试图调整靠背,结果失败的声音。
安达的围巾垂下来一截,绒线的末端搭在她的膝盖上。她一直在用手指绕啊绕的那段线,在我视线的余光中也慢了下来。
我也喜欢这个时候的她。
或许是因为我的注视,安达的手绕线的动作停了。她肩膀微微耸起,呼吸变浅了一点。
我们之间的空气变得温热又轻盈。
什么都不说,好像比说些什么都更好。
不过——
面对面的座位,并不适合牵起手来。
其实也不是不能牵啦,只是手臂很容易酸,靠得太近的话膝盖也会磕到对方。
可是作为情侣,不时时刻刻地牵起手来,下一秒对方就好像会消失——安达是这么为她总爱牵着我的手找理由的。
于是我站起身来,坐在了安达的身边。
「要牵手吗,安达?」
「啊,嗯。」
她发出两个单音节的语气词,澄澈如雪的眼睛望了过来,右手与我的左手相握。
旅途还很长。
我们离得很近,肩膀碰到了一点,我动了动,她也动了动,碰得更紧了。
说来也怪,我们的行程明明写得很清楚,几点到哪站,在哪换乘,哪家的料理最值得尝试。但真正坐在列车上之后,却完全不在乎这些事情了。
像是拼图拼到最后,发现其实少了一块,但也不觉得遗憾——因为眼前的风景本来就不是计划书能写出来的东西。
因为玻璃的那一侧,是雪国。
透过玻璃向外看去,只觉得外面的世界在白色的幕布下变得更为纯粹。
世间的一切都被徒然的洁白洗礼着。
不是那种刻意粉饰的清白,而是……就算放弃了一切也没关系的那种,轻飘飘的、无人打扰的白。
车窗外的雪,落在了稻田、铁轨、远处的屋顶、以及一切能够看到的存在上,勾勒出干净的轮廓。
向外远远地望去,只有两栋房屋并肩而立着,有温度的灯光从其中透出来。
最终,火车驶入了隧道。
昙花一现的雪国消失在了漆黑之中,没有留下痕迹。
没有雪,没有风景,也没有声音。就连列车本身的声音都像被按了静音键,咕噜噜地震动,却不吵。
我握住安达的手,仿佛世界上仅剩下我们两个人能够确认彼此的存在。
「要是这个隧道一直都走不出去呢?」
安达没有马上回答。
我们隔着黑暗互相看不清脸,但我能感觉到她稍微转过头来,认真思考一个并不重要的哲学问题。
「那也可以吧。」
她这样回答。
然后——
车体轻轻一震,火车驶出了隧道,雪又回到了我们的眼前。
从漆黑抵达光亮,是一种奇妙的经验。再睁眼,外面的雪竟然比之前更薄了一些。天空也随着淡黄色的冬阳升到最高空而变得更白更亮。
列车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缓缓停下。我看着窗外的站牌,没有记住站名,只记得站台上有一个邮筒。
「快到了喔,前面是那个桥了。」
我小声对安达说。
其实不用说也会知道,因为她也在看着。
地图上画得清楚,旅行攻略中它是标志性的拍照景点,我们不惜特地走一整段雪路,只为看它一眼。
但真正见到的时候,它又显得非常不起眼。
没有牌匾,没有解释牌,也没有拥挤的游客与三脚架。
火车的速度慢了下来,也许是因为轨道的设计,也许是因为车长也知道,经过这座桥的时候应该慢一点。
忽然之间,它就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桥的两端都是隧道,两段像忘记的梦与梦之间短暂的一段被记住的、清醒着的梦。
桥就在窗外,我们还没走过,但已经开始离开。
我也没问安达她会怎么看这座桥,因为我不确定我自己会怎么去看它。
车厢里只有微弱的晃动声,我还握着安达的手。她的指尖贴在我的掌背,很轻。
「待他站稳脚跟,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心坎上宣泄下来。」
这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其实和生命本身并无太大关系。比如天气预报说的雪,比如桥的名字,比如那些人们津津乐道的「感动瞬间」。
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会在结尾出现那样的句子。因为站在这样的地方,确实会生出一种「啊,这一切其实都没关系吧」的心情。
不是感伤,不是领悟,也不是顿悟。
而是一种「啊,没关系啊」的心情。
不是放弃,也不是得到。
只是……无所谓了啊。
就算没有答案也可以,就算这段旅程从一开始就毫无意义也没关系。
我悄悄吸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安达的手心动了一下,我这才回过神来。
「……好冷啊。」
「嗯。」
然后火车就驶过了那座桥,进入了下一个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