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栖岚醒了。
窗外还是灰蒙蒙的，天刚蒙蒙亮。
她摸过手机看了一眼，五点。
又放下，闭上眼睛。
宿舍里很安静，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她想再睡一会儿，但睡不着了。
脑子里还在转着昨天的那句话。
杨栖岚翻了个身，面向墙壁。
试图让自己不去想。
但越是不想，那些话语就越清晰。
床板吱呀一声。
有人起来了。
杨栖岚没动，继续闭着眼睛。
脚步声很轻，走了几步，然后停了。
停在她床边。
杨栖岚的身体下意识地僵了一下。
但她没有睁眼，保持着睡着的样子，呼吸平稳。
过了几秒，她感觉到有人在看她。
视线落在她脸上，一动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那道视线还在。
杨栖岚开始觉得不自在了，被人这样盯着看，哪怕是假装睡着，也觉得很别扭。
但她没有动。
“早啊，掬清。”
林簌玉的声音响起，很轻。
所以……站在她床边的，是许掬清。
“……早。”许掬清的声音很小。
“你起得好早，”林簌玉说，“几点醒的？”
“就……刚醒。”
杨栖岚眉头皱了一下，她为什么要说谎？
“是吗？”林簌玉的声音带着笑意，“要喝水吗？我去倒水，顺便帮你倒一杯。”
“不、不用……”
“别客气。”
脚步声走向饮水机，水声，然后又回来。
“军训很累，要多喝水。”
“……谢谢。”许掬清的声音有些不自在。
安静了几秒。
“掬清，”林簌玉开口，语气温和，“昨晚睡得好吗？”
“还……还好。”
“那就好。你起这么早……是在等栖岚醒来吗？”
杨栖岚的手指在被子下缩了一下。
“我、我没有……”许掬清的声音有点急。
“没关系啊，”林簌玉说，“你们是老朋友，我能理解。”
停顿了一下。
“不过……栖岚昨天应该很累吧？”
“……嗯。”
“那让她多睡一会儿会更好。毕竟今天还要军训，体力很重要。”
杨栖岚躺在被子里，胸口突然紧了一下。
林簌玉说的……好像没错？
她确实累，确实需要睡眠。
但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我没想吵醒她……”许掬清的声音在发抖。
“我知道，我知道。”林簌玉说，“我只是觉得……你站在这里，万一她突然醒了……”
她停顿了一下。
“可能会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杨栖岚的手指攥紧了被子。
如果她现在睁开眼睛，看到许掬清站在床边看着她……
会怎么样？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但会觉得……不自在吗？
“会觉得……会觉得我在监视她对不对……”许掬清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是监视，怎么会呢？”林簌玉说，“只是……慢慢来，你们还有三年时间相处呢。”
停顿了一下。
“栖岚昨天应该也累了，让她好好休息，对吧？”
“我……我知道了……”许掬清小声说。
“乖，先去洗漱吧。”
脚步声响起，很慢。
“掬清，”林簌玉的声音又响起，很轻，很温柔，“不要太紧张，放松一点。”
“这样对大家都好。”
这句话之后，脚步声响起，很急，往许掬清床的方向走。
床板吱呀一声。
然后是拉床帘的声音。
“唰——”
接着……
很轻很轻的抽泣声传来。
压抑的，努力憋着的，但还是泄露了一点。
杨栖岚躺在被子里，整个人僵住了。
许掬清在哭。
林簌玉的话明明听起来很有道理，让她休息，不要紧张，对大家都好。
但那个哭声，一声一声，压抑着的，让她胸口很闷。
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那里。
她想睁开眼睛，想说些什么。
但说什么呢？
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所以她继续装睡。
继续听着那压抑的哭声。
闹钟在五点半响起。
“铃铃铃——”
杨栖岚伸手关掉闹钟，坐起来。
“早……”她说，声音有点沙哑。
孙晓雯立刻探出头，眼神有点闪躲，“栖岚早！”
杨栖岚点点头。
林簌玉坐在床边，拿着一本书，冲她温和地笑了笑。
许掬清的床帘拉着，里面没有声音。
杨栖岚盯着那道床帘。
“小掬？”她叫了一声。
过了几秒，许掬清的声音才传出来。
“……早。”
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你还好吗？”
杨栖岚问出这句话后，自己都愣了一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
只是嘴巴下意识地先开口了。
“……还好。”许掬清说，“就是有点困。”
“那再睡会儿？”
“不用，我起来了。”
床帘被拉开。
许掬清从床上下来，低着头，看不起表情。
“我去洗漱了。”她说，拿起东西就往阳台走。
动作很快，没有看杨栖岚。
阳台的门关上，传来水声。
很大，像是在用力洗脸。
杨栖岚坐在床边，盯着阳台的门。
胸口的那股闷还在。
但没办法。
接着四个人洗漱完下楼。
林簌玉去超市拿了几个面包和牛奶，付钱的时候抢先刷了卡。
“早餐，一起的。”
许掬清咬着嘴唇，没说话。
出了超市，边走边吃。
没有人说话。
只有脚步声，还有偶尔的咀嚼声。
许掬清走在后面，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
杨栖岚走在前面。
两个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
不远，但也不近。
不像昨天那样，许掬清会凑过来，拉着她的手。
杨栖岚咬了一口面包，尝不出什么味道。
她不饿，只是机械地咀嚼。
因为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吃东西。
林簌玉回头看了一眼，笑了笑：“今天天气不错，军训应该不会太热。”
只有孙晓雯嗯嗯的应了两声。
操场上已经有很多人了。
教官在点名，声音很大。
杨栖岚站在第二排，孙晓雯站在她旁边。
林簌玉站在第一排，背影很直。
许掬清在第三排最右边，低着头。
“立正！”
教官的声音在头顶炸开。
杨栖岚绷直身体，脚跟并拢，手指贴紧裤缝。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但已经能感觉到热了。
空气里有一股闷热的味道，混着草地的青草味和汗味。
“稍息！立正！稍息！立正！”
反复的口令。
杨栖岚机械地重复着动作。
左脚迈出，收回。
迈出，收回。
她什么都没想，脑子是空的。
只是重复。
她喜欢这种空，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
只要听口令就好。
“站军姿！三十分钟！”
杨栖岚绷直身体，盯着前面的地面。
太阳慢慢升起来，热度也跟着上来了。
汗从发际线冒出来，顺着太阳穴往下滑。
滴进眼睛里，一阵刺痛。
她眨了眨眼，视线变得模糊。
汗水顺着鼻尖滴下来，砸在地上。
一滴，一滴。
她数着那些水滴。
一滴。
两滴。
三滴。
让自己不去想别的。
腿开始酸了，像是灌了铅。
脚底板也有点疼，能感觉到小石子硌着。
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
但她什么都没做，只是站着。
胸口的那股闷还在，压着，压得她连呼吸都有点困难。
三十分钟。
像是过去了十个小时。
“休息十分钟！”
得到命令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纷纷找地方坐下。
杨栖岚走到树荫下，背靠着树干，闭上眼睛。
很累。
不只是身体累，是另一种累。
“栖岚……”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很小声。
杨栖岚睁开眼睛。
许掬清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一条毛巾，站在一步之外。
“我……我帮你擦擦汗吧？”她说，声音有点抖。
杨栖岚看着她。
许掬清的眼睛还有点红，等着杨栖岚的回答。
不像昨天那样会直接凑过来。
像是怕被拒绝。
“我自己来就好。”杨栖岚说。
许掬清的脸色白了一下。
“啊……好……”她把毛巾递过来，“那你自己擦……”
手指碰到杨栖岚的手，很快就缩回去了。
杨栖岚接过毛巾，擦了擦脸。
许掬清还站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坐下。
“坐吧。”杨栖岚说。
“嗯！”许掬清立刻坐下来。
但她坐得离杨栖岚有点远，隔了大概半米。
不像昨天那样，会紧紧贴着她。
杨栖岚看着那个距离，喉咙有点紧。
她想说“坐近一点”。
但话到嘴边，林簌玉早上的话又在脑子里响起——
“不要太紧张，这样对大家都好。”
所以许掬清才会坐这么远吗？
杨栖岚的手指攥紧了毛巾。
两个人就这样坐着，谁都没说话。
气氛很尴尬。
不像昨天那样，许掬清会叽叽喳喳说很多话。
现在她只是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偶尔偷看杨栖岚一眼。
杨栖岚闭上眼睛，靠着树干。
许掬清在旁边，也不说话，只是坐着。
“栖岚。”
一个声音响起。
杨栖岚睁开眼睛。
林簌玉走过来，手里拿着一瓶水。
“给你。”她把水递过来，“刚才站军姿，你出了很多汗。”
杨栖岚看着那瓶水：“谢谢，我有带……”
“这个是冰的。”林簌玉打断她，“天气这么热，喝点冰的比较舒服。”
她说着，就把水塞进杨栖岚手里。
杨栖岚握着那瓶冰水，手心一凉。
瓶身上凝着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
确实很凉。
“谢谢。”
“不客气。”林簌玉笑了笑，“作为班长，照顾同学是应该的。”
说完，她又拿出几瓶水，分给周围的同学。
每个人都有，态度都很亲切。
杨栖岚看着手里的水。
瓶身上的水珠越来越多，顺着瓶身往下流。
她看了一眼其他人手里的水——瓶身是干的。
只有她的，是冰的。
杨栖岚盯着那瓶水。
林簌玉特意给她拿了冰的？
“栖岚！”
许掬清突然开口，声音很大。
杨栖岚转过头。
许掬清从书包里翻出一瓶水，手忙脚乱地递过来。
“喝我的！”她说，“我的也是冰的！”
杨栖岚看着那瓶水。
瓶身上没有水珠。
她伸手碰了一下——是温的。
“我……我早上特意买的……”许掬清的声音越来越小，“放在书包里……应该还是凉的……”
但明显不是。
杨栖岚看着手里两瓶水。
一瓶冰的，瓶身上凝着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
一瓶温的，握在许掬清手里，她的手在发抖。
两瓶水。
两双眼睛在看着她。
林簌玉在不远处，正在给别人发水，但余光好像在看这边。
许掬清在旁边，手还伸着，眼睛红红的，在等。
该拿哪个？
杨栖岚的手抬起来，停在半空。
手指张开，又握紧。
张开，又握紧。
冰的？
她现在很热，很渴。
冰水喝下去，应该会很舒服。
而且还是“特意”拿的冰的。
如果不喝……
会不会显得……
她想不清楚。
温的？
许掬清说“早上特意买的”。
但明显已经不凉了。
她的手还伸着，眼睛红红的，在等。
如果不拿……
许掬清会怎么想？
杨栖岚的手指在颤抖。
在两瓶水之间，移来移去。
碰到冰水，缩回来。
碰到许掬清的手，又缩回来。
周围的声音渐渐远去。
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很快，很乱。
选一个。
快点选一个。
但她选不出来。
两个都……
两个都……
手指碰到了冰水的瓶身。
冰凉的触感，刺激着手心。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
就这一瞬间。
身体比大脑快。
她拿起了冰水。
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冰的，凉的，顺着喉咙滑下去。
很舒服。
但在喝下去的那一秒——
她看到许掬清的脸。
白了。
眼睛红了。
手慢慢放下来，垂在身侧。
握着那瓶温水。
“啊……那你喝那个吧……”
声音在发抖。
杨栖岚的手指攥紧了瓶身。
冰水在喉咙里，像是卡住了。
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她做错了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冰的更解渴一些……
只知道看到许掬清那个表情，胸口的闷更重了。
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那里。
压得她喘不过气。
“小掬……”她开口。
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掬清摇摇头：“没事，你喝吧。”
她站起来，拿起那瓶温水。
“我去那边坐会儿。”
说完，她走开了。
背影看起来很小。
一步，一步。
直到消失在人群里。
杨栖岚看着那个背影，手里还握着那瓶冰水。
冰的。
但她突然觉得不想喝了。
她环视了一圈。
孙晓雯站在不远处，背靠着树，脸色很白。
额头上全是汗，嘴唇有点发白。
她看起来很不舒服。
杨栖岚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
几秒后，脚步声靠近。
“栖岚……”孙晓雯小声说，“对不起……我能坐一下吗？”
杨栖岚往旁边挪了挪。
孙晓雯坐下来，身体有点发抖。
“你怎么了？”杨栖岚问。
“有点……有点头晕……”孙晓雯说，“马上就好了……”
杨栖岚看了她一眼。
“没吃早饭？”
“吃了两口……”孙晓雯小声说。
杨栖岚把手里的水递过去。
孙晓雯愣住了：“这……”
“喝吧。”
“谢谢……”
孙晓雯接过水，喝了一口。
杨栖岚没再说话，闭上眼睛，靠着树干。
林簌玉走回来，在旁边坐下。
她看了一眼孙晓雯：“晓雯，你的脸色不太好。”
“我……我没事……”孙晓雯赶紧说。
“要注意身体。”林簌玉温和地说，“如果不舒服一定要说。”
“嗯……”
她转头看向杨栖岚，停顿了一下。
“掬清怎么了？”她问，语气很关心。
杨栖岚摇摇头：“不知道。”
“可能是太热了吧。”林簌玉说，“军训确实很累。”
“栖岚，你还好吗？”
“……嗯。”
“那就好。”她最终说，“我去看看其他同学。”
说完，她走了。
杨栖岚看向远处。
许掬清坐在另一棵树下，低着头。
肩膀在抽动。
杨栖岚的手指揉了揉衣角。
她想站起来，想走过去，想说……
说什么？
她不知道。
哨声响起。
“休息结束！下一项！五圈跑！”
杨栖岚站起来，走向队伍。
许掬清也站起来，擦了擦眼睛，低着头走过来。
队伍开始重新排列。
杨栖岚站在中间的位置。
孙晓雯跑过来，站在她旁边，脸色有点苍白。
林簌玉站在队伍前面，准备领跑。
许掬清站得很远，在队伍后面，低着头。
“跑步，开始！”
杨栖岚跟着队伍跑，什么都没想，只是迈着步子。
一圈。
汗水从额头流下来，滴进眼睛里，一阵刺痛。
两圈。
腿很酸，肺在烧，喉咙像是要冒烟。
但她还在跑，机械地跑。
三圈。
旁边的孙晓雯跑得越来越慢。
脸很白，嘴唇都没有血色了。
身体摇摇晃晃的，像是随时要倒下。
杨栖岚想说“慢一点”。
但话还没出口——
“啊！”
孙晓雯的脚绊到了什么。
整个人往前扑。
“砰——”
摔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杨栖岚停下脚步。
孙晓雯趴在地上，膝盖磨破了，血顺着小腿流下来。
周围的人围过来。
杨栖岚站在几步之外，看着那个场景。
孙晓雯趴在地上，肩膀在抖。
那个姿势……
很熟悉。
——
很多年前。
画室外面的小院子。
许掬清在跑，跑得太快，被石头绊倒了。
“哇”
她趴在地上，膝盖磨破了，哭得很大声。
杨栖岚放下手里的画笔。
什么都没想。
只是跑过去，蹲下来，揉了揉她的头。
“小掬，别哭。”
手放在许掬清肩膀上。
“我看看。”
“疼……”许掬清哭着说。
“我知道。”杨栖岚说，“但要先看看伤口。”
她的声音很稳，手也很稳。
扶着许掬清，帮她检查伤口。
那时候的她，什么都没想。
看到有人受伤，就过去了。
就这么简单。
——
杨栖岚愣愣地看着孙晓雯。
那个动作，和当年一模一样。
想要伸手出去，想要扶她。
但下一秒。
她看到了人群另一边的许掬清。
许掬清也停下来了，站在那里，看着这边。
杨栖岚的手停在半空。
周围的声音很吵，但她什么都听不见。
她只是看着自己的手。
那只手停在半空中，颤抖着。
向前一步，就能碰到孙晓雯。
就能像很多年前那样，蹲下来，轻声说：“我看看。”
但它停在那里。
手指在颤抖。
杨栖岚看着那只手。
那只，很多年前，会毫不犹豫地伸出去。
看到有人摔倒，就蹲下来：“别哭，我看看。”
看到有人哭，就摸摸头：“没事的。”
但现在……
那只手仍然抬起来了。
抬到半空。
但它在抖。
抖得厉害。
周围的声音渐渐远去。
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很乱，很急。
那只手。
它停在半空。
抖着。
等一个答案。
但没有答案。
只有颤抖。
只有停顿。
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