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做出精准的预言。
比安卡·伏尔松格预谋在希吉尔的寝宫外袭害我。
在行经通道的弯绕时,她掀开暗道的迷彩,挺直手臂,尽可能快速地将匕首推向我的心口。
比安卡头顶兜帽,随着她大跨步的动作,帽沿外翻,凌乱的发丝缠结着,胡乱飘舞。
壁烛芯尖的火光随风飘摇,在星期一或是伊娥的遮挡下隐现。
光影在比安卡的面上浮动,像是肖像上一道错误的运笔,几经涂抹、修正,却不能将她的丑态覆盖。
以王国的魔法技艺,如果将脸皮整个撕扯下来,也许有望恢复吧。
被那株曼陀罗反噬,如今的比安卡貌同异怪。
一般魅惑系的魔法受制施术者本人魅力的影响。
财力、性格、直观的相貌等等,各项抽象概念构成了魅惑系魔法的基理,即,贪求、欺骗与庸俗。
值得注意的是,魅惑不过是手段而非目的。
若是混淆了先后关系,施术者必会招致恶果。
而承载魅惑系魔法的载体,因其中介的特质,会更多地影响施术者与受术者双方。
比安卡这张脸皮正是绝佳的证明。
她的皮肤龟裂,伤痕早已变得粗糙,枯黄的脂肪凝结成浑浊的颗粒。
干燥、缺少血色的唇,被有血垢的牙齿烙下齿痕。黑紫色。
精神的缺乏涂污了比安卡的眼白,血丝密布。眼皮盖不住突出的眼球。
比安卡目光凶恶,在狰狞面容的衬托下,更平添了一份戏剧性的造作。
代价是相貌。也可以称其为自尊。两者往往同时增减。
总之,她栽培的那一株曼陀罗花被星期一拆食,消亡时形成的反噬为她染上秽色。
啊啊,自负怎么样也该有个限度吧?
错误地将其反噬归结到我身上,态度还真是傲慢。
在她试图用曼陀罗花的棘刺诈取我的情感时,她便该预想到情势的发展。
身为勇者,我不想再为我无辜遭受的质疑辩论。
它们满是谬误。它们与我无关。
我解下米安的剑鞘,抛到星期一怀中。
为我所狩猎,或者献上自己但被我屏除,这是比安卡残余的价值。
我眼中的世界,正均匀缓速地变化着。
被气流压平的罩衣。被明晃晃的匕首分割的晦光。
哪怕是耳中的喧声,也进转为轻弱的嘶鸣。
因为星期一与我血脉相连,她能够共享我主观的时间。
我拨开比安卡的手臂,将掌背抵在她的前额处。
“星期一,看着我哦。”
“唔?”
“接下来交给你应付。按照自己喜欢的来,不可以迎合我。”
“嗯……嗯!星期一会,加油!妈妈!”
“哎呀,真乖。”
与莉莉安娜将剑鞘端正佩于腰间的姿态不同,星期一坦率地表现着稚气。
嘎嚓嘎嚓,她将剑柄横在齿间磨动着。
从星期一口中吐出的根须缠绕剑鞘,米安虽有动摇,但还是缄口承受。
蠕动的肠壁维持着圣剑那无边际的外形,不愧是万年被五国秩序俘虏的米安,这份被塑就的坚韧还真是了不起呢。
我打着哈欠,将目光转向伊娥。
“对了,伊娥,你先去将雷金那些人接到城里来,自行安顿一下。别的事情你不要再管了。”
米诺陶诺斯,与牛的半兽人似是而非的魔物。生物系。同态魔物。
因其距离感的缺失,与蛛群/交好,居住在织网的地下迷宫中。
据说每一位米诺陶诺斯的腰间都系着彩线,指引米诺陶诺斯回乡的道路。
不过,伊娥似乎并不符合种族的特征。
一身轻薄的纱衣,腰间的金漆纽扣在变色的世界中闪光。
伊娥比米诺陶诺斯更为自立。除此之外,我再不能找出别的解释。
身为北方大主教贴身书记的伊娥,能够脱身我的狩猎。
这证明我的狩猎尚需雕琢。
不。不是的。是可悲的俗世还无法理解我的狩猎啊。
好吧、好吧。无益的思考且先散退吧。
铜牛屈腿盘卧,伊娥会意颌首,作恭敬貌,牵起铜牛的鼻环,慢悠悠离开通道。
嗯……先来处理比安卡好了。
虽有神前骑士作为保险,但我仍准备拔除比安卡的毒牙。
她体内沸腾的狼之血,散发出浓浊的腥膻气味。
在滑腻的搅动声中,这从未与她融合的血,异常地鼓动着。
我敲响心脏,让心火蔓延手掌。
我侧踢比安卡的小腿,破坏她的平衡。
在我主观的视界中,比安卡的倒势清晰可辨。
既然从属于客观世界的比安卡被我触碰,我的狩猎自然被迫让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勇者啊啊啊——”
比安卡的啸叫陡然尖锐。
被她大跨步的动作激起灰尘正在重新聚集。
可意识的偏移让她一瞬间露出恍惚的神色。
我笑着向比安卡招了招手,晃身抓住她的手腕。
我并未启用鹫羽的能力,裁决比安卡的大罪。
鸡蛇标本为我所毁。
可标本本就是死物,也不符合亡灵生物的特征,我的等级并未提升。
即便如此,我依旧踢断了比安卡的小腿。
本能让比安卡的身体做出抵抗——
可能。大概。也许。但其实我并未感受到任何阻挡。
嗯……难道说——难道说比安卡原来很弱小吗?
啊啊。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相较于比安卡孤立的狼之血,与我的真本融合的狮鹫的血脉天生具备优势。
不过又有谁在乎呢。
纠结着无意义的问题,我目视比安卡交换了握匕首的手。
精神层面主观的镇痛能力被过度榨取,腐臭的血汗中,她的下身血花一片,如同被揉碎的蓓蕾。
以吞咬唇舌的魄力,比安卡反抓住我的手腕,向我的面门挥出匕首。
超常的速度脱胎于娴熟的技艺。
每一次落空的刺击,都以独特的运劲方式利用剩余的气力,使下一次挥出的刺击更快速也更灵巧。
传言登峰造极者能够抵达神境,发动神速的刺击。
冒险者公会一位曾经的伟人,曾在海中以白锋皇带鱼为械破开海面。
待它彻悟后,这一技艺便在中大陆流传。
若以武技的形式加以界定,它一般会被简单形象地称为【千百刺】。
我计数着比安卡的挥刺,从印入我记忆深处的博物志中翻找线索。
嗯……
虽说吸取了全反抗军的经验,星期一的等级数值不足以应对这一武技。
就算缴械比安卡的匕首,她也可以并指作手刀状进行刺击。
果然,得把手腕折断呢。
于是,我折断比安卡的手腕。
不曾触及我,却不断从我眼前掠过的冷光,因为飞溅的血污陡然滑落。
也许是突破了镇痛能力的极限,也许是在比安卡亢奋的状态中,不能抓握的违和感惊起她的神智。
抓握与活着不过一体两面。
悚然的神色向上攀附比安卡的面庞,她失声无望地吐出气音。
在匕首落地前,我用鞋面接住,踢到手中。
以【鉴定】的魔法进行确认,发现不过是史诗级的装备。
哎呀,对不起哦。
这玩意连毒牙都说不上啊。
作为补偿,我愧疚地将它插回比安卡尺骨与桡骨之间,用心火烧灼伤口。
剧烈的疼痛震撼她的肺腔,虽不能言,但可意会的哀嚎反复在通道中回响。
如同在合掌时,掌心的若虫以其表面的毛绒搔痒皮肤,当将弱软的它捏破时,粘稠的体液迸射时那回光返照般的活力,比安卡猛地弓起身,然后瘫软,忽然晕厥了。
诶。
这家伙……
也太扫兴了吧。
所以。醒过来。
我掌掴比安卡的右脸。
在向吃吃讨教狩猎的心得时,她常与我说起掌掴的艺术。
比如掌掴时手掌的痛意如何缓解。比如特定场合如何进行上流的掌掴。
自然而然,我也掌握了这一门独特的武技。
在吃吃的故土——至少在她的年代——为陶冶所谓的情操,国民大多都在醉后修行。
【醒拳】这一武技,便是从武功中诞生的。
能够破除晕眩、睡意、痴迷等负面状态,让人觉得轻飘飘的拳法——
呃。既然是掌掴,也许应该归类在掌法中。
不过吃吃一向轻视这等繁文缛节,若她说这是拳法,便当它是拳法吧。
比安卡似乎不觉疼痛地睁开眼,茫然地看向天上。
于是,我掌掴比安卡的左脸。
我控制着力气,好让她遭受反噬的脸颊仍挂着一张脸皮。
“喂,看你自己的手。”
比安卡。看向自己的手。
她开始——惊叫?她是在惊叫吧?
我预见性地封闭了听觉,因而并未受到影响。
我拍了拍手,拍去掌上触觉的残余,走到星期一身旁。
她已经不再把将米安含在口中,转为将地上的砖石磨碎,撒进剑鞘的缝隙然后摇晃。
“好了,星期一,接下来交给你了。”
星期一有些不舍地望着米安,但还是夸张地点头,在可爱的“嘿咻”的气音中,跳起身,跃跃欲试。
我整理星期一皱起的衣物,以鼓励的姿态捏了捏她的脸颊。
机能的惯性让星期一眯起右眼,露出慵懒享受的表情。
“妈妈,啾啾……”
“嗯。把小脑袋伸出来吧。”
“好嘟!”
星期一(外身)吐出锯叶,这幼嫩的叶脉在原莉莉安娜分身的滋养下,散发着莹润的光彩。
我把食指中指垫在锯叶下方,将锯叶抬到能够落下轻吻的高度。
我揉着星期一的头发,将她推向比安卡的位置。
星期一早已适应了行走。
不过行走是低效的。
星期一只是将根须弯成辋形,在鞋底排列,进行滑动而已。
而比安卡仍对星期一一无所知。
她试图拔出两骨之间的匕首,下唇早已被咬破。
小腿还未恢复,她只能徒劳地倒在地上,弯曲身体进行挪移。
血液。昏明相间的烛火下的血液。也许还有别的体液。
我取出手机,分配魔力保持悬浮,录制眼前的画面。
当星期一在比安卡身前停步时,她才察觉星期一的存在。
一如欣欢的花儿无需庸俗的注目便足够艳美。
比安卡怔愣地抬眼望向星期一,试图通过她面孔的特征联想其身份。
不过是无用之举。不过是安慰罢了。
我感受到若有若无的注视,于是向比安卡作出“请你好好表演哦”的口型。
她接收到的信息了吗?
我并不很信任口型传递信息的能力。
我认为以比安卡的才智,很有可能会误解为自己留有活路,从而作出可笑的行为。
总之,比安卡忽然慌乱地举起匕首,左右挥扫。
这被我强加在她骨肉中的异物,此时有趣地成为比安卡残存的依靠。
黯淡的光线汇合在匕首的尖端,微微凝结的血垢在比安卡的气力下剥落。
星期一蹲下身,歪着脑袋观察匕首扫荡出的弧光。
似乎终于定下策略,星期一抬手探进匕首与手臂有限的范围。
比安卡的眼角流露出生动的喜色,在匕首将要伤向星期一手指的瞬间,她转而向上挑起匕首。
匕尖的光点璀璨却又黯灭,如同夜里徘徊的萤虫,吸引了星期一的目光。
所谓【天上】的武技,虽然有着莫名其妙的名称,但不过是以各种奇巧诱导对手的视线,再以短柄类的兵械发动奇袭——仅此而已。
啊啊。
匕首没入星期一体内。
不过是,没入星期一体内而已。
比安卡,你可察觉星期一的用意——
好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星期一的用意。
这是她的狩猎。
我不该踏足她的猎场。
得手的比安卡舔着唇,疯狂地搅动匕首。
一定很痛苦吧。下臂都快裂开了。
骨头的磨损也很严重,就算施展魔法恢复,也会遗留病症。
若将她杀死,我能否得救?
比安卡仍在搅动匕首。
不会的。只是延后自己的死期。
比安卡继续搅动匕首。
哪怕只是延后自己的死期。她也一定要——
匕首被比安卡搅动。
切割。缠绕在匕首上的血液,筋膜。这象征希望的阻力——
怎么、怎么消失不见了呢?
比安卡看向自己的手腕。
匕首失去锋刃。意识到希望也随之消失的瞬间。
她那凄悲的恸哭还真是有趣。
眼泪似要挤破她的眼珠,滚圆如珠。
比伤痕更为炽烈的痛楚,迫使比安卡满地打滚。
“哈哈、哈哈哈——妈妈!快看!快看星期一!消化掉!匕首!”
星期一满心欢喜,不能自已。
她抓起比安卡的脑袋,伸出根须勾住比安卡的唇角。
笑起来。用根须编织笑容。
星期一慈悲地分享着她的欢喜。
啊啊、不愧是我的星期一。
如此珍贵的画面,能被记录下来真是太好了。
此时的我无比幸福。我抹去眼角的泪水。
就算她意图暗算我,我也会暂时地原谅她。
——那赤色的蛇,悠闲快活地从暗道深处游移而出。
比安卡向她抬手,却被星期一掰折手指,放在齿间撕咬。
“哎呀哎呀。不用在意我,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尊敬的、尊敬的勇者。”
赤蛇吻部漆黑,有一道细小的伤疤。
她全身的鳞片光滑而圆润,在饰物的碰撞下发出好听的风铃声。
我记得她叫薇姿。是莉莉安娜提醒,需要留意的、来自摇篮乡的蛇兽人。
“……嗯。那么,再见。”
“诶……对外人果然很冷漠呢。算了,我是来提醒你的。”
“提醒我?”
“看你从希吉尔那家伙寝宫里出来……虽然你是教会次使还是什么的,应该不会有问题,但你知道他的计划吗?”
“我知道。”
“嗯嗯、就让我来——啊?”
“我知道,那家伙的计划。”
“……嘿。”
薇姿滑动眼膜,以一种温和、并不让我反感的目光打量着我。
我忽视她甩动的尾巴发出的沙沙声,专注星期一的玩乐。
星期一正盘腿坐在地上,试着将被拆成不同部件的比安卡拼回原状。
“好吧,看你也不像是会说谎的孩子。既然你知道希吉尔的计划,马菲的也——”
“我知道。”
“好吧、好吧……看来我白跑一趟了呢。”
“呃。所以,再见?”
“嘛……姑且让我再啰嗦一句。王国这里发生的事情,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嗯。再见。”
“——呵,你真有趣。耐心一些,孩子……我的意思是,相应的,不论之后发生了什么、遇上什么人,可以隐藏我的身份吗?”
“啊。你有不能被发现的理由吗?”
“很多、很多。大人的理由。”
我并不喜欢所谓“大人的理由”这一说法。
但也不至于觉得厌烦。
我可以简单地认为,薇姿隐含一个足够危险,甚至危及性命的理由——
好吧,她的生计其实与我无关。
星期一正苦恼地分辨揉成一团的肠子。
这困扰的样子,让我无比疼爱。
我应该把薇姿这家伙打发走才好。
于是,我开口道。
“是吗……好啊。”
“哎呀……真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答应?”
“呵……”
“因为,心情很好。”
“真是任性的理由。不过,是为了这孩子吧……啊啊,这份残酷、这份玩心……勇者,她是你的女儿吗?”
“是哦。”
“诶……您一定是位出色的母亲,她一定无比幸福。”
“啊,谢谢你。”
我得意地接受了薇姿的奉承。
我不在乎她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
她认可我的星期一,便足以让我对薇姿有所改观。
这家伙,其实很有品味啊。
在与星期一一起处理比安卡的尸体时,我不止一次产生类似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