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安娜很快便离开了。
我陪她来到哀荫镇外。
护卫们簇拥着她，不让我靠近。
是忠诚呢，还是别无选择。我不知道。也不在意。
莉莉安娜在护卫圈起的地方构建着——基点么？
我的常识告诉我，那是能够容纳魔法、让魔法得以反复激活的结构。
莉莉安娜挑选的地方，其魔力的容纳量确实比其他地方更充裕，也更稳定。
我忽然想到迷宫的入口。
那地方分明没有魔法的痕迹，却依然被打通。
毫无疑问，那是魔法无法复现的奇迹。
莉莉安娜向我挥手告别。
我看到基点上设置了自毁的单元。是护卫们不想我去找她吧。
“爱丽丝小姐！一定要来学院找我！”
她的声音渐渐轻弱，在一阵突然短促的风声后，低低地沉落了。
那是空间被魔法扭曲导致的听觉的不真实。
一瞬间而已。
眼前的景色也逐渐恢复如初。
学院啊……
昨晚莉莉安娜和我讲了很多有关学院的事。
我的作息习惯是在实验场所被迫形成的。
我一般睡得很浅，而且有些片段。
我昨晚睡得早，等莉莉安娜处理完手上的事情，换好睡衣进房间时，我正好第一次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她抱着枕头靠在我身上。
她用食指在我的肋侧画圈圈。
她讲的故事还挺有趣的。
到最后莉莉安娜自己先睡着了。
我并不认为她讲的故事有多少可信度。
但我想去学院一趟。
这是我从未获得的体验，我不愿意自己的人生有如此空缺。
——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莉莉安娜。
虽然她有意掩盖，但莉莉安娜在学院里过得并不好。
这是学院的错呢。
当然，得等我先攻略迷宫，见到姐姐再说。
姐姐不让我去学院的话，这件事就算了。
哀荫镇的人稀稀落落地从屋宅里走了出来。
我经过它们。
可喜可贺，一晚过去它们获得新生。
羸弱的身体被崭新的血脉覆盖，人格也更高尚。
我看到它们脖心处的银钉，那是限制器吗？
它们很快重新与过去的生活接轨。
吆喝玩闹，几个孩童跑过我身边。
我从哀荫镇离开，来到厌弃之林。
披着狮子皮的我，顺利地来到迷宫入口。
我将迷宫中获得的那本任务书从收纳包中取出。
上面的文字变得无法阅读，只能从笔迹中解读出抽象的关联。
只在迷宫中才有价值吗？还是说，这是失落的语言？
我不知道，也兴趣不大。
我走入迷宫。
青蓝色的光芒流转，让我一瞬间有了沉浸深海的错觉。
与荒原相悖的概念，地面折射着穹窿上彩窗玻璃的光斑，好像潮水漫过我的脚踝。
我很快适应了。
果然，回到图书馆中，任务书上的文字变得浅显可读。
“我可爱的小爱丽丝，你昨晚休息得可安好着？我希望它们没有打扰到你，食性大变的蜱虫，还有一荚荚豌豆……我希望你快点、快点来到我身旁——我想见见你，我可爱的小爱丽丝。你勇壮的狮嚎唤起了示巴的记忆，它诞生自狮鹫的劣种，在迢递的过去，是你的从属。而我，也为你准备了过熟的红丝绒蛋糕。”
任务书上的内容会随着探索的进程发生改变。
我从查理那获知了这一点，所以我并不惊奇。
我将任务书重新收好。我开始等待。
大图书馆的意志接入我的思维。
在最微小之处、最巨大之处——最微小也最巨大之处。
它在我脑中爽顺地流动。
我从迷宫之中漂浮而起，我被凡土束缚在地。
我因微不足道而无法超脱，可它也因我的思维而存在。
我触碰到了智慧的实体。
无意义的实体。
愚蠢。
是我手中的钥匙、完满的形体，打开一切，封闭我的思维。
白色的堡垒轰然倒塌，黑色的废墟隆然筑起。
一对双权杖，被放在我的手中。
进与退，这不是一个选择。
我打开眼前的门。
门上铺开红色的缎带，所有发生的事正记录在门后。
召唤我的人、喝彩的人。
被不断地杀死、又不断地站起的人。
琥珀的魔女。意志的主人。
无数个她、无数个她、无数个她。
绞断而死、浸溺而死、烧灼而死、刺穿而死、枭首而死、锤砸而死……
因思维放缩而疯狂而死、因可能性重叠而覆盖而死、因从“我”中解读“我”而超越而死……
每一次死亡都被记录，如同钟表的齿轮咬合。
曾被我撕裂的潜伏的阴影，流动的线条，正在角落缩成一团。
“欢迎你。”
“欢迎你。”
“欢迎你。”
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声音在我耳旁响起。
琥珀的魔女向我伸手。
鸢尾紫色的布幔缠在她的身上。神性在她，灵性亦在她。
我捂紧耳朵。
琥珀的魔女恍然。
她打了个响指。
遭杀死的魔女被乐园抛下，直达有岩浆海的黄泉乡。
“我忘记你还未与迷宫签订合同了。”
琥珀的魔女轻笑着在我身前摆出一对桌椅。
“你好。”
“你好，小爱丽丝。”
“你认识我吗？”
“我们都认识你。给，说好的蛋糕。”
蛋糕出现在桌子上。
我错过了它出现的瞬间。
它并未出现。
在深棕色的桌面上，我用餐刀切开它。切开它。
奶油与面包的结合体，断面因为加入了可可粉而呈深红色。
每一个气孔都恰到好处，蓬松柔软。
回味甘甜悠长，奶油并不让我觉得腻味。
它落进我的肚子。
蛋糕出现在桌子上。
“我不记得会做蛋糕的‘我’是否还活着，便从做好的未来将它带了过来。”
琥珀的魔女在另一个她递来的纸上签下名字。
然后，她站起。
跃进岩浆海。
另一位琥珀的魔女接过这张纸，重新在我身前坐下。
“不知道它是否合你的口味。”
我想了一下，我应该是喜欢的。
“喜欢。”
“嗯，那就好。你将它带着吧，总会有用到的时候。”
琥珀的魔女取来一张锡纸，将蛋糕包在里面。
蛋糕本来就包在锡纸里。
我将它小心地放入收纳包。
“那是莉奥拉的神迹啊。”
“我不认识，莉奥拉。”
“没关系，小爱丽丝，你会认识她的。”
“我，要和你打吗？”
“啊，不用。”
琥珀的魔女从岩浆海中捞起尸骨。
而我桌前的这一位琥珀的魔女，也同样在一张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随后，她用玫瑰将自己杀死。
花枝穿过脑袋，从眼中生长而出。
金色的细沙流溢，花瓣密布细密的刮痕。
又有一位琥珀的魔女上前来。
她凿开玫瑰的根须，将璀璨若星砂的汁液收集。
“为什么？”
我觉得有些不自在。
我真的还在图书馆中吗？
还是说，这只是伟大意志的一个陷阱，为了将我困缚？
“万万形，过来。”
琥珀的魔女含笑地看着我。
万万形——那贝努鸟蠕动着来到桌旁。
琥珀的魔女将被玫瑰汲取的，自己的干枯残骸推进万万形那一片靛色之中。
——我眼前的只是迷宫的隐藏单位，只是情感的保护机制。
我忽然想到了查理的话语。
“我从不安的露水中见到了你。杀掉你。欢迎你，同胞。无用的，无牙的狮子。”
无数眼睛在它的表面上眨动。
它的声音是无数人。它的声音什么都不是。
“不要在意，它一直都这样。”
琥珀的魔女将残骸与尸骨一起丢入万万形的阴影之中。
“按照我的规划，第一层的等级在二十五级。而作为楼层守关人的我，会将数值控制在三十级。”
在我眼前发生的事正被记录。
它发生了，也从未发生。
就好像我从未来过。
我正在大图书馆中。
门扉立在我的眼前，琥珀的魔女正抬手掩在门缝上。
“看吧，往下看。既然是狮鹫，我想小爱丽丝你是不会恐高的。”
我听话地向下看去。
书架无限地延伸，在起点外是另一个起点，终点无处不在。
忽然的幸运、转变的局势、把握的机会、意外的发展、不可预测的未来——一切、一切，就好像我正看向一个巨大的脑部结构，脑沟将我的目力断裂。
“我不在这里，小爱丽丝。我将自己投射进示巴的智慧，我可以抽离。如果，你与菲诺签订合同，你也可以见到真正的我。”
“见到我们，小爱丽丝。”
又一位琥珀的魔女走了出来。
她吹起一个泡泡。
琥珀的魔女倒映在它色彩鲜艳通透的表面上。
她消失不见，成为泡泡中的人。
琥珀的魔女将它点破。
数名披着鸢尾紫色布幔的琥珀的魔女出现在我身前。
“你会适应的。你真应该看看奥菲莉亚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那个表情……”
“姐姐……”
“迷宫是个好地方，小爱丽丝。我得以不用出面获得无数的实验资料，每一部分都由我们掌控。”
“我们构建了属于自己的秩序，让被遗忘的成为世界的一部分。”
“你的狮鹫之血也是如此。血脉的唯一性会让你变得敏感、善变，被无谓的琐碎影响。”
“那很好。那很不好。”
“在我的秩序中，万万形的等级比我这楼层的守关人更高。”
“既然你能杀死它，也就没必要杀死我来证明自己。”
“当然，我乐于被你杀死。”
“总之，你合格了，恭喜你。”
“欢迎你，小爱丽丝。”
我不用再捂紧耳朵了。
我正在幻想与现实的边际徘徊。
大图书馆，它是我的舍、我的取。
我对它一无所知，但我对它了如指掌。
我野兽的本能让我得以从中落下。
不至于陷进示巴智慧的旋涡之中。
琥珀的魔女打了个响指。
我在迷宫中醒来。
我眼前是一只无比精致的宝箱。
它无法容纳太多，但正因此显得可贵。
我将它打开，里面是一支全新的手机。
还有一封姐姐的信。
信里写道。
“走了好长的路，终于来到这里。我不会勉强你，爱丽丝，做你自己。绝对不能变得平庸。”
我将信收好，与白狮子城收下的那张纸叠在一起。
在我眼前有两个选择。
迷宫为我打开两条道路。
与姐姐站在一起，或是分别。
后者毫无意义。而且，那有违我的准则。
我属于这里，属于迷宫。
我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