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有节奏地颠簸着，像一只永远无法靠岸的船。
指腹抚过她两指间的斜峭，又顺着纤细的手指爬上指尖，双手相扣。大拇指在隆起的关节处画着圈。
她的皮肤在从车棚缝隙透进来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
一个完美的、属于他人的物件。
叫人反感。
我大概很讨厌她吧。
她在我心中充当着什么角色呢？
仆人？
亲人？
救世主？
大概只是替代品。
我情感寄托对象的替代品。
所谓天使，所谓救赎的替代品。
像重病患者赖于生存的呼吸机，几乎成瘾的依赖性药物。
绝非轻蔑，恐惧。
也绝非喜爱，钦佩。
只有无意识、无可奈何的依赖，占有。
若「世界」将我隔绝，摒弃我的欣喜，恼怒，剥夺我的意义。
那我也只能以这种形式苟活。
为她对我敞开心扉，为我占有而欣喜。
为她能够抒发所有情感，向我表现而欣喜。
为她能够与我联系，接受我留下的投影，借以承接和证明了我的存在而欣喜。
说到底只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需要活着的虚假救赎，自欺欺人的感动。
虚伪。
贪婪。
我果然还是更讨厌自己。
她也是，所有赖以情感而生存的人，对他人病态不作为，而是施以最狡猾的包容。
果然……最讨厌了。
向窗外望去，高天飘渺处，一座城池在云端耸立着，像一片凝结的星空，或是一颗被大气层挽留的彗星，一双蔑视大地的瞳孔……
“真让人烦躁。”
“就是说啊，你知道这地方的过路费收了多少钱吗！我们资金的一半都搭在这了，唉，我也想个让别人过个道就有钱拿。”
车棚前传来一阵聒噪的抱怨。
“所以我们接委托的目的是？”
“哎呀，赚大钱总要成本的嘛。”
“布蕾娜，不感觉奇怪吗？让我们跨越国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送个盒子，备注上还只有接收人的名字。”
我的目光移向角落华丽的箱子，光亮的银边现出光晕，在昏暗的背景下十分诡异。
“地防协会的委托还会有问题？而且你知道报酬给多少吗？”她发出了我对商人的刻板印象的奸笑。
“万一盒子里的东西更值钱呢？你没打开过？”
“不不不，我们这些商人从不干这些跑路的勾当。”
不也没少干吗…
“哇……”我尽力地发出很有感情的惊讶，虽然据我所听并不是那么回事。
“啊！？里面是什么？”
“没开呢。”
“你这性格恶劣的家伙……”
腿上的蔚蓝色长发抚得我有点痒。
“星…吵到你了？”
“唔……”
她抓着我手腕的力道松弛下来，变成了轻轻的搭着。
又睡着了…
我转头望向窗外，城市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马车不知何时汇入了等待进城的长队，速度慢得像在泥泞中爬行。
就在这时，前方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一种奇异的、被强力压制后的死寂蔓延着。
“有情况。”布蕾娜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一丝警惕。
我掀开车帘。 一支队伍，一支与周围的尘土和破败格格不入的队伍，正从城门内缓缓驶出。打头的是一队身着重甲的武士，步伐沉稳，面无表情。队伍的中央，是一顶由十六人抬着的、缀满金银饰物的巨大轿子。
道路两旁的平民，像是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齐刷刷地跪了下去，额头紧贴地面。
“是长公主……”
“公主殿下凯旋……”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激动，且敬畏。
“排场倒是不小…士兵在前线卖命，风光的却是轿子里的人。”
“小点声。”我把头伸到布蕾娜耳边。
扭过头时，我的视线对上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眸。
车厢的幕帘内，一头樱粉色的长发不像染料所能及，倒像是晨光浸染过的最淡的樱花初绽，用一根素银发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在耳侧，衬得肌肤如初雪般剔透。睫毛同样缀着淡淡的粉，低垂时像落樱栖息在眼睑。
“看呆了吗？”她先打破了沉默。
“长公主殿下……”我一时间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代替它蔓延到胸腔的是一阵寒意。
“叫我雫就好…千代雫。”
她抿着嘴笑着。
“嗯……”
千代雫似乎不满足于这个距离感，将脸更凑近了些。
“就算有这么有趣的眼睛也不能乱说人坏话哦～”她温热的吐息拂过我的脸颊。
奇怪…
即使是我也可以轻松看出她的伪装，明明只是无聊的，故作高傲的雕琢，只是编织虚构的，令人信服的影子。
却在我的意识中掀起难以的想象的波澜。
戏谑。
蔑视。
或是杀意。
不过没过多久这便成我对她抱有的情感了。
堪称是教人悲哀、令人怜悯、让人铭心刻骨的喜剧。
我有些想笑…
这是某种趋同性，某种同步性。
像是另一个我。
我知道这几乎不可能。
除了生理上认为的必然性的恐怖，最能让人升起恐惧大概就是趋同性。
像是我们在深夜审视白日的言行，那个滔滔不绝的自己突然变得陌生可笑，就像观看拙劣演员的即兴表演。
或许只是这样，反感他人的卑劣如自身。
当我意识到可以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时，反而对此刻的自我产生深切失望。那个可能的“应然之我”如幽灵般纠缠着“实然之我”。
足以令人作呕，令人唾弃，令人想将她千刀万剐。
“那么……再会。”
“唔唔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要栽在这了……”
“……”
“娜娜？被吓傻了？”
“没什么…况且也不是我说的坏话吧。”
“抱歉嘛…嘿嘿…”
那支华丽的队伍走远后，城门口恢复了盘查。
先闯入视野的那座架在潺潺溪流上的太鼓桥。桥身漆成朱红，在晨光中像一道彩虹。桥头立着高礼寺的石碑，苔痕斑驳。过了桥，便见黑瓦白墙的武家屋敷连绵展开，竹篱修剪得一丝不苟，从缝隙间能望见庭院里的惊鹿添水，每隔片刻便发出“叩”的一声清响，惊飞了停在松枝上的山雀。
“星，我们到了。”
我捏着少女的脸颊。
“唔……”
真亏这她都能睡得下去。
“看看外边，我们到了。”
“唔姆！？好大！”她边揉着眼睛边把头伸向窗外。
“给我把眼睛睁开再说话…”
轮到我们时，布蕾娜跳下车，熟练地递上文书和几个铜板。
守卫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目光落在正揉着眼睛一脸迷茫的星身上。
“行了，过去吧。”
布蕾娜利落地上了车，对我说：“”你看，带着孩子总是方便些。走吧，我带她去办正式的入城凭证，你在这儿等着。”
她低下头，语气放缓了些：“星，跟我走一趟吧。”
“唔姆…不要，星可是娜娜的保镖哦。”她紧紧攥住我的衣角。
星的眼睛闪烁着鸢尾花深紫的渐变，紧紧盯着我，大概也想让我跟着去吧。
布蕾娜又凑到她的耳边。
“……团子？”
星的眼睛亮了一下。
“成交！”
布蕾娜一拍手，不由分说地拉起星，就往旁边的办事处走去。星似乎还有点不情愿，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我。
“娜娜，不要随便跟着陌生人走哦。”
“……”
看着布蕾娜牵着星消失在人群中，我靠在车轮旁，感到一种久违的、彻底的安宁。
商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谈笑声，车轮滚动的声音……无数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首杂乱无章的城市交响曲。
世界终于回归到它应有的样子——一个与我无关的、流动的背景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