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松闲的两日很快便过去了。
中途降了场不及时的雨。在夜里。
老宅残破的天花板让雨水灌了进来,我与爱丽丝醒来就没再睡下。
我倒是无所谓,不过这让爱丽丝找到借口,一整晚地盯着手机。
也许她会长不高吧,但又与我何干呢——
正因为我在意她,相当在意她,我才无法否认。
我好像把她当作一个珍贵的扮装娃娃对待。像是商柜上展出的模特。这合理吗?
流淌在她体内的黄金血与她兽化的秘密让我觉得爱丽丝值得投资,但当真有必要做到睡在一起的程度吗?
幽灵小姐为了打发时间将我捡回迷宫。我是幽灵小姐的幼犬。
我难道怀抱同样的目的在对待爱丽丝吗?
我试着在脑中将身旁的爱丽丝替换为幽灵小姐。
结果脑袋一片空白。
我不是在说,人偶的脑袋是空芯的。
羞愧、耻辱还有难堪。
种种类似的,但我也清楚其实相差甚远的情感装满我的心腔。
满足、眷恋以及欢欣。
比以上情感更加积极、也更加贴切的心绪,举例下来只会越来越多,而且离我真实的情感越来越远。
唯有一点我能够肯定。
如果在我身旁的是幽灵小姐,那我一定不能以平常心应对。
就此看来,我对爱丽丝的情感,其实是母爱吗?
还是说,异种族间的奇妙的团结?
难道,我正通过对她亲爱友善来满足曾经缺失了这部分的我自己——
啊啊。谁知道呢。
总之,还算不坏。不坏。
我有些不想将爱丽丝交给薇薇安小姐做实验了。
爱丽丝的围巾已被摘去,她整齐地将它收入收纳包。
莉奥拉小姐通过神迹送到我手中的收纳包,我正式转交给爱丽丝了。
因后来征得莉奥拉小姐的同意,所以没关系。
我自然地从爱丽丝手中取过手机确认时间。
二十时十三分。
我并没有将手机还回去。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的主人,是幽灵小姐给我的手机。
虽然如今屏幕中塞满爱丽丝下载的游戏,但还在我的容忍范围之内。
说到底,这些磨人的游戏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吸血鬼恋上人类,请通过担任吧台的调酒师帮他治好异食癖。
可以想象塞德里克先生做这款游戏的精神状态,因为他作为吸血鬼——大概吧——自己就晕血。
在两张乱七八糟的画面里找相同。
麻烦死了。
而且如果有扎实的灵感数值,这又有什么难度吗?西尔维亚小姐,考虑一下高数值的感受啊……
还有罗兰小姐——扮演弱小食尸鬼小心不被生者发现,消耗掉生者的装备,最后再将其吞吃。
《恐生症》——我承认是挺有趣的啦,但是,但是——
总之,满目的图标让我觉得疲惫。
我低声咳嗽缓解养育之苦。
“不准玩了,爱丽丝。我要工作了。”
爱丽丝乖顺地坐在床上。
没有直接躺平,两手叠在肚子上让我来抽血,也算是一种进步吧。
“姐姐,我、我也想去……”
“那就跟过来。自己换衣服哦。”
我督促她换好衣服。
既然是换装娃娃,这两天我也给她准备了许多不同款式的装扮。
我让影魔的神前骑士替我将白狮子城全部完好的衣物都搜刮了过来。
下身是黑白格纹的短袜,配红色圆头皮鞋。
上身的打扮则选择哥特风,漆色的过膝裙上缀有好几层淡色的花边。
脖颈处的燕领很很宽长,盖住肩膀而且垂在腰部,绣着成排的黑色十字。
真可爱呐。
我——
我手机放回胃袋腰包。差点就要给她拍照了。
“姐姐,我。想,想要。想要手机……”
“你年纪还太小了。所以不可以。”
爱丽丝未再回话。
当我们离开老宅,还未蒸干的雨水让晚风翻起略带泥土气味的清凉。
我人偶的躯壳有些发冷,体内供热的结构呼呼地加速运转。
爱丽丝想要一支自己的手机,我一直没有同意。
她想通过做家务来交换,但是这座老宅早已清理过了。
好歹是我捡来的换装娃娃,怎么也得游刃有余地接受别人的侍奉才行。
如果满足了她,以爱丽丝的玩心,她一定会一整天躺在床上。
像什么样子啊——
更不用说,第一批有体量的迷宫外持有者,都是安多恩分发的天上天教会有关人员。
因为我这支手机是权限机,所以我可以直接翻看这些人手机内的信息。
我很清楚这群家伙的脑袋不太正常,会把爱丽丝带歪的。
相比起来只是沉迷游戏都还好啦……
真的吗?
我不知道。
总之,我牵起她的手,在白狮子城里悠哉游哉走动。
灾后重建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没有奎斯齐家的干预,灾民们团结在一起,据说已经恢复了生活必需品的交易。
还挺能干的。
白狮子城的韧性果然需要摧毁一次才能再次展现。
路上的人见到我匆匆忙低着头避开。
毫无阻碍地来到城主府邸的废墟——我吩咐安多恩带领三名神前骑士将府邸的地上部分拆毁,因王国的贵族今日才会抵达,所以它们围着城主府邸的废墟连日守候。
“神使!”
安多恩还精神着,雨水润亮的盔甲还未完全晒干,见到我便像雨中的鼠妇,舒展着表壳凑了过来。
“如何,府邸里的人有出来过吗?”
我抬手叫他远离。
香水的气味与雨水混合,总有些浓重。真是恶心。
“绝无!我与光荣的神前骑士一人占据一角,将这块地完全封锁起来——而且,地下通道的出口我也让安戈洛神甫围堵。定还未有人出来。”
安多恩仔细汇报着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在将城主府邸的地上部分拆除后,奎斯齐家的仆人和卫兵立马便招供了地下通道的布局,还供述了艾略特·奎斯齐,这位奎斯齐家大家长一直强迫它们作恶的隐情。
艾略特·奎斯齐与其他顽抗的奎斯齐家家眷都守在地下通道,已经两天没有上来了。
我一边散漫地听着,一边在胃袋内翻找。
适合的道具有很多,一时挑不出来。
这时候,王宫来的三家贵族的代表找上了我。
贵族A、贵族B、贵族C,都是我曾在王宫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它们身后随从着胸口佩章的四季花卫队成员。
“您好!神使,向您致敬!我等乃是玛拉格王国……”
贵族A或B或C向我脱帽致礼。
“随便啦,怎么样都好。你们想要什么?”
我侧着头没有看他。
“还请您通融一下,白狮子城的产业乃是王国的支柱……我们愿意付出五千枚金币请您放过我们的朋友,可怜的老艾略特·奎斯齐,相信您也一定愿意获得玛拉格王国的友谊!”
“啊啊,没关系哦。”
“您果然通情达理,愿上神庇佑您……你们,把钱箱抬来。”
又有一名贵族开口奉承。
她将手里的插羽折扇一挥,卫队便丁零当啷地将有皮革包边的箱子抬了过来。
我试着用鞋底推了推。哎呀,还挺有分量的。
“好了,你们进去吧。”
我无意打开宝箱进行确认。
向着安多恩动了动手指,心领神会的他又向神前骑士点头致意,于是,它们挪出位置,使这一行人能够通入封锁。
它们发挥不同的话术好几次感激我,才在卫队的拥簇下小心地走了进去。
我轻轻捏提着爱丽丝的耳垂。
“爱丽丝,你也来吧。”
“嗯!我,想和姐姐,在一起……”
毕竟孩子的情操教育很重要呢。
比如自己的仇要自己来报。
我让神前骑士散开,只让潜伏在我影子里的影魔跟着我。
从胃袋中取出加百列先生赠予的暮中勇者,我轻捏它的纸壳脑袋。
纸身的韧性搔挠着我的指肚,哪怕是人偶,也觉得有些痒。
霞色从纸的折痕中流出,在夜里显得隔水似的不那么真实。
霞光逐渐漾开,水波将整座废墟包裹覆盖。岸上是海潮的边际,是黑色的沉默,勾画着贵族卫队们的线条一瞬间模糊,边缘化为流萤,随退潮的霞色隐没。
碎砾土石也飘浮起来,轻轻一碰就向外游移。
“神使,您这是——”
哪怕是再迟钝的人也反应过来,一个面相愚蠢憨肥的贵族,让卫队结成阵型,戒备着我。好像几株掩在叶里败了、腐了的花。
“一起处理更有效率。”
比如零食袋子里最后的碎屑,倒在掌心一把塞进嘴巴才更干净方便。也很清爽。
反正说了它们也不懂。
我挥手将卡律布狄斯析出的盐巴向着它们一丢。
与伊芙利特齐名的魔物,卡律布狄斯。
据说只要向海上不可预测的巨大漩涡投入牛羊,便可赋予漩涡生命,卡律布狄斯——事实上这是常见的误解。
错误地将牛羊牲祭与美丽泡沫的诞生联系起来,擅自修饰以风雨的意向,卡律布狄斯,骤雨的女儿,多么可怜。
我曾在埃弗里特先生楼层的许愿喷泉中获知了卡律布狄斯一族的秘密。
只有泪水能将她们从悠久的长眠中唤醒,曾经忧愁的代名词,不知不觉变成了暴虐。
比如将墨西拿小姐——许愿喷泉之主,一位贪财的、好像因古怪的癖好而不被待见的卡律布狄斯——唤醒的,便是一只爱财螃蟹那沾着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泪渍的族传金币。她也曾被诬陷害死了这只螃蟹。
将卡律布狄斯的盐巴点缀在菜肴上便可增添风味,不过,它也有别的微小用处。
如果伊芙利特的乳牙是将特征强加在对象上的话,卡律布狄斯的盐巴则正好相反。
它会抽离对象的水分,令其干涸而死。
盐巴产出者的数值直接影响了能够克服干涸伤害的体质数值需求,以墨西拿小姐的数值来说,眼前这些贵族卫兵绝无法抵挡。
事实也确实如此,它们还未察觉到附着到身上的小小颗粒,就挥舞着刀剑想要冲上来制伏我。
却听忽然一声惊呼,好像将所有的水气都吐出似的,声音的质地逐渐干哑。有些像在剥一只章鱼的外皮。
它们不断地吞咽唾沫。
从身体内核冒出来的燥热驱使它们不雅地将衣物盔甲扒落下来,将泥巴抹在外露的皮肤上。
哪怕指甲外翻,哪怕石砾划破皮肤。直至凝稠血液被秽物沾染。
它们大口的喘息。或抠喉咙,吐出果核状的舌头。持续地。喘——息——
然后,它们骤地捂紧心口,厥倒在地上。
我走上去,确认般踢了踢它们的脑袋。
“爱丽丝,你犯错了。”
我拉起她的小手,让她杵在我的身旁。
这些贵族乃是黄金血的得益者,爱丽丝的苦难有一部分正是它们导致的。
她看着我,脸上满是不知所措。
“看好了。我踢了它,但也可以拿鞋底踩它。”
我将鞋尖斜推进一具干尸下方,将它翻转,然后用鞋跟重重地踩在他的脸上。
“但是,爱丽丝,这荣誉本来是属于你的。”
我稍微用力,将它的脑袋踩碎。
我用魔法清洁鞋子。
我蹲下来,揉搓着爱丽丝耳边的头发。
“你为什么不阻止我?难道,你屈服于自己可悲的过去,连这点志气都被抹灭了?”
“不,不是的,姐姐……我,做,不到……”
“不要辩解,爱丽丝。事实就是,因为我,你失去了人生仅此一次的机会——复仇。甘美的复仇……我无法向你说明,但你若是一次次地错过机会,便只能永远咽着苦果。”
“姐姐……”
“随心所欲,不要被束缚,爱丽丝。你绝对,绝对不可以变得平庸。”
我将一柄短剑放在爱丽丝的掌中,替她扣好五指。
“你也试试,战胜你心底的声音。不要让我失望。”
我拍了拍她的脑袋,推着她让她靠近地上的干尸。
爱丽丝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我压下扶住她的冲动,重新站起,将外衣抚平。
我尽量不去看她。毕竟,总得为孩子腾出一些空间。
如果她的确没有勇气去做,我其实不会怪怨她。
机会还有很多,爱丽丝复杂的过去与黄金血的特殊性,要是梳理起来,一定能找出无数仇敌。
但如若一再容忍,她永远只是个唯唯诺诺的孩童。
没有成长的主人公,是会被故事舍弃的。
狮子不能解决问题。爱丽丝,要加油哦。
我在心中给她鼓气,而后,我才分出心思去照顾在一旁静默许久的艾略特·奎斯齐。
白狮子城的一件小事,怎能比得上我的爱丽丝呢?
“艾略特·奎斯齐?”
我明知故问。
这是故事顺利发展的必要结构。
一个比四十年前更老迈、更干瘦的人倒在轮椅上,与阿库帕拉先生不同,从身上的针管还有手术的切口来看,艾略特·奎斯齐随时都会断气。
而推着轮椅的是一个戴皮口罩的女人。
穿着白色的实验服,胸口口袋里有一张露出一半的名片。
“啊,好久,不见……奥菲莉亚。”
“你认识我呀?”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了不起,奥菲莉亚。”
“哎呀哎呀,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自己很了不起。所以,夏洛还活着吗?”
“那个精灵?姑且还算是,活着吧……真让人意外,你竟然会,关心她。不成熟啊,奥菲莉亚。”
“有些老家伙赖着不死,我不安心啊。你说,我该怎么办好呢?”
“哈,哈哈,奥菲莉亚……你变了,变得很,尖锐。这很好。”
艾略特缓缓点头,这种单方面评价的态度让我觉得有些小气。
与爱丽丝不同,艾略特的声音透着古怪的感觉,就好像有一人正竭力伪装……
话说回来,他竟然看得出我是奥菲莉亚吗?
可他绝无可能与朱庇特联系,还是说,他也有辨认血脉灵魂上的神通力呢?
“后面那个就是药师小姐吧?”
女人点了点头。
“你,担心她吗……放心,她不会出手的,奥菲莉亚。你做错了,你,不该一个人来找我……”
“是吗。你们一起来的话,我会更方便哦?”
“哈哈,大言,不惭,年轻,气盛……那些神前骑士,拦不住我,你,也是,奥菲莉亚。”
“很有自信呢。”
“周围,是领域……了不起的,奇物,传说级吗,没关系,奥菲莉亚,你也是,我就全部,收下了。”
“……是吗。”
感觉,忽然就轻松了。
虽然本来也没觉得有压力,但当艾略特错估暮中勇者的级别时,连兴致都不大再有了。
“请吧。”
我挑衅着。
不过,他面对神前骑士从容依旧,还是有些值得上心的。
他抬手。抬手后,一道幽紫色光芒从他手中划过,下一瞬,一柄法杖出现在他掌中。
杖身呈水蓝色,杖尾镶嵌着一枚水晶,顶端则是一颗巨大透明的水晶球。
球体内流动着深紫色的液体,漩涡的气泡间,依稀可见一页漂浮的纸。
我总觉得这页纸有些眼熟。
“奥菲莉亚,让你见识,一下吧……我魂灵魔法的,结晶。一切的起点,积累万年的智慧,它汇聚而成的终点——”
艾略特将法杖横在膝上,轻抚着顶端的水晶球。
我得以清楚地看到,纸上的笔记其尾锋微微抬起,文字一行一行交错,不同颜色的批注相互否定,而且,这页纸的边缘有食物留下的污渍。
“……奥菲莉亚,你的血脉,也许能够成功……所以交给我,你的身体!你的,灵魂——”
——这页纸,不是从薇薇安小姐的魔法书上掉下来的吗?
我让胃袋用它的触手将魔法书推出一个边角。
“你的灵魂,让我看看,它的颜色……让我,完全,摧毁它,接好了——【不义的天秤】——”
艾略特高声咏唱,可汇聚的庞大魔力团忽然因为这页纸的异动瓦解。
一个有灵性的小生命不断地冲撞着水晶球,想要突破这层障壁回到魔法书的怀抱。
我轻松地看着面露不解的艾略特。
“不,不可能……奥菲莉亚,你做了,什么!”
他枯瘦的手指抓紧杖身,想要将它抓稳。
法杖一点点地从他掌心滑出,艾略特越是用力,越将他的身体拖下轮椅。
“我的,智慧,我的魔法——还给我,将它,还给我——”
我完全地将魔法书拿出来。
我向他不带炫耀地晃了晃它。
“奥菲,莉亚,奥菲利亚啊啊啊!——”
小家伙撞破水晶球,清脆的破裂声中,它翻飞飘舞着,甩掉沾满纸面的液体,重新钻入魔法书中。
显而易见,我赢过了艾略特·奎斯齐。
好啊,就这样白狮子城的事情了结了。
不愧是我的故乡白狮子城,落幕也这么滑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