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冰冷、令人窒息的黑暗。
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温度,也没有…任何人。
我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星火骑士团驻地空旷的训练场上。铅灰色的天空低垂着,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死寂的灰尘味,没有往常操练的汗味、麦饼的焦香,更没有那些年轻骑士们精力过剩的吼叫声。
训练木桩歪斜地倒在角落,上面布满了干涸的劈砍痕迹,却不见挥汗如雨的身影。我惯常放置铠甲的木架空空荡荡,落着一层薄灰。旁边石桌上,半块硬邦邦的、早已失去水分的麦饼静静地躺在那里,边缘蜷缩,像被遗忘了一个世纪。
死一样的寂静。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流动的嗡鸣,以及…心脏在空旷胸腔里孤独跳动的声音
王城广场。曾经旌旗招展、人声鼎沸的地方,此刻只有几面残破的战旗在无声的风中无力地耷拉着,旗杆歪斜。王宫的巨门敞开着,如同一个失去灵魂的巨兽空洞的口。
议事厅地面上,昂贵的绒毯散落着无数被撕碎、揉皱的卷宗,墨迹模糊不清。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王座…空着。
什么都没有。
只有我。所有的征战、守护、欢笑、泪水…所有我曾用生命去捍卫的一切,都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彻底抹去,只剩下这片令人绝望的、虚无的死寂。
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空旷的广场中央。滚烫的泪水第一次如此汹涌地、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砸落在尘埃里,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为什么…只剩下我…
就在意识即将被这片绝对的虚无彻底吞噬时——
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轻轻握住了我沾满灰尘和血污的手腕。
那触感如此真实,带着令人心悸的熟悉。
另一只手,捧起我的脸,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却异常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去我脸颊上纵横的泪痕。
我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撞进了一双盛满了无尽心疼与温柔的金色眼眸里。
她就站在我面前,穿着我们初次相遇时那身简单的衣物,周身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驱散了周遭令人窒息的灰暗。
“琉璃…”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破开坚冰的第一缕暖阳,清晰地传入我耳中,“别害怕。都是假的。你看…我在这里。大家都在。”
随着她的话语,周围死寂的场景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开始荡漾、波动。
一个胖胖的身影正努力地举着一面巨大的塔盾,汗流浃背,却咧着嘴朝我憨厚地笑着——是汤姆金。
一个轻佻的身影抱着手臂,翠绿的披风随风轻扬,她对我挑了挑眉,嘴角勾着一丝熟悉的、带着戏谑却温暖的弧度。
更远处,那温和如父亲一般的、那粗鄙又豪迈的、野蛮又豪迈的的身影渐渐浮现,虽然模糊,却都朝着我的方向,露出了肯定而欣慰的笑容。
“焕翎…”我哽咽着,反手死死握住她的手腕
眼前的景象彻底消散。
我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
鼻腔里不再是怪物的恶臭,充斥着王宫医疗室特有的、混合着草药清苦和阳光暖意的气息。柔软的羽毛枕头承托着后颈,身上盖着的被子干燥而温暖。
然后映入眼帘的,是趴伏在床沿的焕翎。她金色的发丝有些凌乱地散落在洁白的床单上,眼睫紧闭,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微微蹙着。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传来。她的一只手紧紧握着我的手腕,掌心贴合处,残留着一种温暖而纯净的能量余韵,微微发烫。
我动了动手指,试图回握她。这细微的动作瞬间惊醒了她。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漂亮的金色瞳孔因为哭泣而红肿着,里面布满了血丝和未散去的惊恐。在看到我睁着眼睛的瞬间,她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狂喜和如释重负涌了上来,泪水却流得更凶。
“琉璃!琉璃!你终于醒了!终于…”她几乎是扑了上来,双臂紧紧环住我的脖颈,将脸深深埋进我的肩窝,温热的泪水迅速浸湿了我的衣襟,身体因为后怕而不住地颤抖,“……我好怕…好怕你…”
她语无伦次,哭得喘不上气,每一个字都带着这三天来积攒的恐惧和绝望。
我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手紧紧攥住,酸涩与暖流交织翻涌。我抬起依旧有些无力的手臂,轻轻环住她颤抖的脊背,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后脑,指尖插入她微凉的发丝,一遍遍笨拙地抚摸着,声音沙哑却尽可能放柔:“好了…好了…不哭了…我没事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她在我怀里用力摇头,泪水蹭得更凶,龙尾自发地缠绕上我的腰肢,收紧,传递着失而复得的依赖和恐惧。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情绪才稍稍平复,却依旧不肯松开手,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诉说:“父亲…处理完外面的魔物残余…就来看过你…他说…那是暗影核心最后的恶念反扑…专门侵蚀心智…幸好…幸好我还能净化……”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手指轻轻触碰我的脸颊,仿佛确认我是真实存在的:“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冷吗?饿吗?”
我摇摇头,握住她微凉的手,贴在自己心口,让她感受那里平稳的跳动:“真的没事了。”我看着她憔悴不堪的脸庞和红肿的眼睛,心疼无以复加,“倒是你…这三天…”
“我没事!”她急忙打断我,用力抹了把眼泪,努力想挤出一个让我安心的笑容,虽然看起来依旧可怜兮兮的,“只要你醒了,我怎么样都好。”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落进来,在我们紧紧相拥的身影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所有噩梦带来的寒意都被彻底驱散。稍微温存了一下,焕翎搀扶着我,慢慢走出医疗室。
刚推开厚重的橡木门,我们都不由得愣住了。
门外的长廊上,站满了人。
国王陛下并没有坐在他那张华贵的轮椅上,而是换上了一身轻便的戎装,腰间挂着一柄装饰着王室纹章的长剑,身姿挺拔地站在最前方。看到我们出来,他威严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为罕见的、带着深切欣慰与骄傲的舒缓笑容。
索伦王抱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巨大锻造锤,就站在国王身侧,赤红的虬髯似乎精心打理过。他看到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赞许地点了点头,那双铜铃大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激赏。
汤姆金和希卡莉站在一起。汤姆金身上还缠着些绷带,胖脸上却洋溢着激动和如释重负的红光,站得笔直。希卡莉…希卡莉竟然正微微踮着脚,伸手仔细地帮他整理着胸前那枚有些歪斜的肩甲。听到开门声,她迅速收回手,别过脸去,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抹可疑的绯红。汤姆金傻笑着,耳朵尖也红得透亮。
峪山国的义军、几位精灵长老、兽人巴图首领…几乎所有参与了大战的领袖们,此刻都静静地站在走廊里。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们身上,没有喧哗,没有欢呼,只有一种无声的、沉重而真挚的敬意与关怀。
焕翎紧紧握着我的手,我能感受到她指尖传来的轻微颤抖和激动。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咽,努力挺直脊背,向着所有人,郑重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焕翎忽然用力握紧了我的手。她向前迈出一步,面向所有人,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脸颊因为紧张和羞涩而泛起红晕,眼神却亮得惊人,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勇气。
“各…各位!”她的声音起初有些发颤,但很快变得清晰而响亮,回荡在安静的长廊里,“今天…我想请大家…为我做一个见证!”
她转过身,深深地望进我的眼睛,那双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我有些错愕的脸。她松开我的手,却从自己贴身的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用柔软丝绒包裹的物件。
她打开丝绒,里面静静躺着一枚流光溢彩的银色戒指。那戒指被打磨得光滑而温润,边缘镶嵌着一圈细密的秘银丝,戒指中央,用极其精巧的技艺在蓝宝石上雕刻着两个相互依偎的字符——“琉 & 焕”
“琉璃…”她双手捧着那枚戒指,声音温柔而庄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却字字清晰,“从那天你吻了我开始,你向我伸出手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改变了。”
“你教我控制力量,你从未把我当作麻烦或异类,你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从未奢望过的信任和…爱。”
“你带着我穿越森林,走过王都,踏入矮人的熔炉间,并肩对抗亡灵和黑雾…你让我从一条只会害怕失控的小龙,变成了今天…能站在这里,有勇气对你说出这一切的…你的焕翎。”
她的泪水再次滑落,却带着璀璨的笑意。
“所以…琉璃…”她深吸一口气,将那枚蕴含着炽热爱意与誓言的鳞片吊坠捧到我面前,仰起脸,用最真诚、最期待的目光望着我,问出了那个足以撼动我灵魂的问题:
“你愿意…娶我吗?”
“不是以主人和龙宠的身份…而是作为彼此此生唯一的伴侣,并肩同行,直到生命的尽头。你愿意吗?”
整个长廊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看着眼前这个龙女。看着她通红的眼眶,看着她颤抖的双手,看着她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将我视为整个世界的爱与勇气。所有的硝烟、疲惫、伤痛…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净化、抚平。
我没有丝毫犹豫。
伸出手,并非先去接那枚戒指,而是捧住她的脸颊,拇指温柔地拭去她不断滚落的泪珠。然后,俯下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深深地、郑重地吻上了她的唇。
这个吻不带任何情欲,只有无尽的珍视、承诺与爱恋。
一吻过后,我稍稍退开,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望进她惊喜交加、水光潋滟的金瞳,声音清晰而坚定,足以让长廊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愿意。”
我从她掌心拿起那枚依旧带着她体温的戒指,轻轻的为我戴上无名指,让那温暖的触感传递给我。
“焕翎。”我凝视着她,一字一句,许下誓言,“你是我的家人,是我灵魂的另一半,是我愿意用余生去守护、去珍爱的…妻子。”
短暂的寂静之后——
“好——!!!”索伦王第一个爆发出洪钟般的大笑和喝彩,用力捶打着身旁国王的肩膀,激动得像个孩子!
国王陛下也朗声大笑起来,用力鼓着掌。
汤姆金激动得满脸通红,拼命鼓掌,差点把身旁的希卡莉撞个趔趄。希卡莉瞪了他一眼,嘴角却抑制不住地高高扬起,罕见地没有怼他,反而伸手扶了他一把。
所有人都露出了由衷的笑容,热烈的掌声和真诚的祝福声瞬间充满了整条长廊,几乎要掀翻屋顶。
阳光透过高窗,灿烂地洒落,在我们紧紧相拥的身影上跳跃,将一切都染上了温暖而永恒的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