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行走時用以打發時間的記憶與想象,被我翻看地滾瓜爛熟,變得沒有任何意義。
我嘗試過很久地逗留在原地,每天就靠著身邊的林萌萌的身體打發時間,等待著有哪一個林萌萌活過來給予我食物與寬慰。
我常常為她們無法開口,或者做更多事情而感到無聊。所以往往像那樣待一段時間就會倍感無聊,又會想要出發。
就像這樣走走停停,又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我最後走到了無路可走的絕壁。空靈的風從脚下深不見底的深淵中吹上來。
上一次見到巨大林萌萌時,我們之間的距離已經十分近了,我甚至能用肉眼清楚地看到她臉上的毛孔。
所以我敢篤定,眼前的深淵就是她會出現的地方。
我又有些興奮了,一些新鮮的想法終於肯露出腦海,替代那些翻看到厭倦的想法和記憶。
接下來自己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等待著她的出現。
要是自己真的見到一切的源頭,那會是什麽樣的呢?一定會是林萌萌的模樣嗎?她又會和我用語言交流嗎?到時候又要説些什麽呢?而最重要的是,自己能否回歸正常的生活?
我的腦中冒出了許多的問題,我相信只要自己到達那裏,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些自己一直沒有回憶起來的記憶。
其中一個讓我有些在意。
與現在相比已經相當遙遠了,可按照真實的,具體的,可參考的現實裏的時間點算的話,也就是還在學校的時候。
那其實是一個很常見的場景,對於我和她來説。那種事情發生了很多次,根本就沒有值得回憶的部分。
我都忘記那天到底是因爲什麽事情她又把我拉到厠所裏去。我們都很平常地扮演著各自的角色,她咄咄逼人,我瑟瑟發抖。
她從我這裏知道了想要知道的事情,也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本來兩個人就應該分道揚鑣,該幹嘛幹嘛去。
只是那天陽光很大,我們在厠所隔間裏也能感受到陽光包裹住我們。
肯定是那樣,她就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對於你的心來講,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迎合的,只是現在你只把握了你的身體而已。”
“當然,小秦你連自己的身體都把握不了,那是我的。”她補充了一句,也許這才是她想要說的。
現在想來,那種沒頭沒尾的話説不定表明了那時候世界就已經變得奇怪起來了。每一天見到的林萌萌都只是身後無數個林萌萌中的一個。
我閉上眼睛躺在那些柔軟的身體上,準備依靠睡眠度過這段時間。
第一次醒過來,眼前什麽都沒有,於是我沿著崖壁跑來跑去。累倒了就繼續躺下睡覺。
第二次醒來,依然什麽也沒有。我開始親吻那些身體的嘴唇以打發時間。
第三次,什麽也沒有。我拉著地上的身體玩過家家,她們人很多,我想不到那麽多親戚。
第四次,沒有。我嘗試編制她們的頭髮,她們的數量太多了,我會得髮型不多。
第五次,無。我逐一確認她們牙齒的數量,她告訴過我她有一顆牙被拔掉了,但是沒有再做種植。和她說得一樣,每一個林萌萌都少了一顆。
第六次。我想試試那些身體在沒有靈魂的狀態下能否生產母乳。不能。
第七次。我想擁抱她們每一個,因爲她們都愛著我。
等我抱到第六十七個,還是六十八個時,我感覺到脚下有震動傳來。
我輕輕地放下了她,到絕壁邊上觀察下面的動靜。
我感覺到深淵中傳來了更加劇烈的風,吹得我的劉海向上飛,眼睛都睜不開。巨物破空的聲音從下面傳來,聽起來那個東西已經很近了。
慢慢地,眼前的虛空開始變亮,在視野的盡頭已經可以看見一些身體的輪廓了。
如同從水中浮現的尸體,她的身體逐漸清晰。這一次我不只看見了她的臉,自己左邊視野的盡頭是她的身體,右邊則是她的頭。
她的全身都散發著聖潔的柔光,把身體局部的細節照得萬分真實。在我眼中,那具身體宛若古希臘的人體雕像,美麗而聖潔。
她緩緩地從平躺的姿勢漸漸站立起來,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才到站在我的面前。我所処的位置,應該是在她鎖骨的位置,擡頭就只能看見她的下巴遮蔽了我的整個頭頂。
我被她身體散發的那種聖潔的柔光包裹起來,感覺身體暖洋洋的。
我正在思考著應該怎麽和她交流的時候,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塊潔白的陸地,那是她的手掌。
光是手指就已經龐大的我看不到盡頭,上面的紋路每一處都是谷地。
我花費了很多時間才走到了她手掌的中間。手掌在顫動著,我感覺自己正在上升。一瞬間,我就站在了那張巨大的面龐前,眼前就是她的紅唇,占據了我的整個視野。
我有點害怕她吹氣,可是她只是挪動手掌的位置,直到嘴唇貼到我眼前。
那些嘴皮上的摺皺清晰可見。我也許明白了她的含義,便往前走了兩步,親吻上去。
沒有什麽特別的味道,很堅硬。
她似乎見到我就理解了我的來意,吻了我後就繼續擡升手掌到她的眼前。
我還在驚嘆那如同湖泊一樣的眼眸時,卻感覺到一陣加速度,自己正急速向她的眼睛迫近。
我下意識地縮成一團保護自己。那種意料的撞擊并沒有出現,我卻像進入了水中一樣漂浮在了空中,沒有依靠,眼前正是我剛剛看見的她的眼睛。
我仿佛被緻密的液體裹挾,但並不覺呼吸困難,反而猶若無物,十分自由。
我此刻正在她的眼中,居然真的是一片的湖泊的狀態。我試著擺動身體,正好能推動自己的身體向前移動。
我向著瞳孔的深處游去,進入了深邃的通道,周圍一片純黑,盡頭卻有微弱的光芒在指引我。
我最後抵達了一片開闊的空間,之中懸浮著散發光芒的林萌萌,只是和我一直所見的不同。
她是童年記憶裏那個小小的林萌萌。
她一看見我就露出天真童稚的笑容靠近我,一把抱住我。
“小秦,你來了。”她這樣説。
我無言地端詳著懷中這副只有在記憶中才能見到的樣貌,那種乖巧討喜的樣子很受大家的喜歡,本人卻有著那種變態扭曲的情感。
只是很久已經沒有説過話的我,面對她有些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你是林萌萌嗎?”我半天想出了這樣一句話。
“我當然是啦!”
“我指的是……真正的,產生所有林萌萌的林萌萌。”我仔細地組織語言。
“當然啦,你迄今爲止看到的我,都是我。”她繞舌地解釋。
“看著不太像。”我試著摸了摸她的頭。
“因爲不是照著模子刻出來的。”她向我解釋,“而是從某種完美的模型中出來的哦。”
説完她就在我的懷中急速生長,長成了我熟悉到厭煩的模樣。
“像這樣。”她脫離我的懷抱,向我展示了全身。她試著集中意念,眨眼間,一個和她一模一樣的林萌萌從她身上分裂出來,兀自地向外面的空間游去。
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就變回了剛剛小孩子的樣子。
“很神奇吧。”她有些驕傲地說。
“的確。”我點點頭,把她拉回懷中,“我想要回去。”
她擡起小腦袋疑惑地回頭看著我:“回哪兒去?”
“回到現實世界去。”我環視四周,“這裏明顯不是真實的。”
“小秦,你怎麽確定不是呢?”
“不,我想回到我原來的生活,我不想遇見這麽多你。”我改變説辭。
“原來的生活有什麽好的啊?”她搖頭表現得很不滿意,“在這裏你什麽都不用考慮,大家都愛著你,難道不是一個完美的地方嗎?”
“你甚至都不會衰老或者死去,我們可以永遠,永遠地在一起。”她突然表現得不像小孩子,撫摸著我的臉頰,表現得很有壓迫感。
“那個世界一點都不好,小秦和我還沒有心意相通,而且還有人會欺負小秦。”她掀開我的劉海,哀怨地撫摸我眉毛上方的傷疤。
“已經沒有那種事情了,我會保護好自己的,而且我會和你好好相處的。”我對她充滿憐愛的眼睛。
“不要。”她又像個孩子一樣撇著嘴和我賭氣,“我才不要放走小秦,不然我會很孤單的,大家在一起不是很好嗎?”
“可是萌萌不是愛著我嗎?”我想起了大家的話,“你的使命不就是愛著我嗎,爲什麽不能滿足我的願望呢?”
“可是我還有不讓你過度接觸世界的義務啊……”她的表情有些爲難。“這不就矛盾了嗎?小秦有其他願望的話,我都能滿足的。”
所以,這片空間就是我的巨大囚籠。
“説到底,你們爲什麽要阻止我和外面的世界接觸啊?”我對那種説辭已經有些不耐煩了,“我就算這麽做了又會發生什麽呢?”
她抿著嘴似乎并不願意直接回答。
“這樣吧,小秦,我告訴你怎麽解決這一切。”她看起來并不像認真的,“小秦你把我消滅了,一切都會恢復正常。”
“你還能被消滅嗎?”我皺著眉看她
“只要把你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她説著拉著我的手放在她細小的脖子上,“稍微用力,我就會死掉哦,你希望的一切都會回來。”
“怎麽又是這套。”我無奈地撇開目光,“我不會再做那種事情了。”
“萌萌,無論是因爲什麽,我都不會那麽做。”我低下頭從下面看那張童真的臉,輕輕地把唇貼上去,觸碰到那種柔軟。“所以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一些什麽。”
“可是告訴你之後我一樣會死掉……”她垂下頭。
“爲什麽?”
“因爲——”她正想要解釋什麽,卻突然大叫起來。
我看見一段手指漂浮在空間中,像絲帶的血液在空中舞動。她的中指缺了一截,血液從中噴湧而出。
“小秦,快想些什麽。”她的表情很是痛苦,面部已經有些扭曲。“不然我真的會死掉的。”
我要思考什麽?難道要我思考造成這一切的真正力量嗎?
又是一聲慘叫,我聼見了骨骼斷裂的聲音。她的手臂以不合常理地方式向後彎曲。
我緊緊抱住她,仿佛這樣她的身體就不會被無法看見的力量給扭曲與傷害。
這樣至少説明,她并不是真正的推手,還有一個更加本質,根源的力量操縱一切。
ta的目的是什麽?按照目前的情況,ta想要阻止我知道世界的真相,阻止我和世界接觸。
又是一聲慘叫,她張大嘴巴,一顆帶血的牙齒從中飃出來。我感覺有些窒息與痛苦,爲什麽每一次都要把自己的命運和別人的生命聯係起來。
難道我真的是一個很重要的角色嗎?明明我只想要順利地過我的人生。難道像我這樣無足輕重的人類還有主宰世界存在與否的能力嗎?
我想不明白,但我此時必須思考。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折磨致死。
她持續不斷地慘叫不斷刺激我的耳膜,又有幾顆牙齒從她嘴裏浮出來。我嘗試暫時屏蔽眼前的慘象。
ta和世界是站在一邊的。這是直覺感受到的。
我則站在世界和ta的另一面。這是言外之意。
我接觸世界會讓世界出現負面的情況。這也就是ta如此做的原因。
ta製造了一個充滿林萌萌的世界來牽絆我,並淘汰了世界上的其他人。這是ta的手段。
ta有這種創造世界的能力,可以認爲是全能。
我雖然現在沒有任何反抗ta的能力,但我具備摧毀ta和世界的潛能。ta在抑制這種潛能的實現。
我們在這種程度上應該算是等價的。
ta可能是形而上意義的一切出發點,又是懼怕毀滅,願意主動操縱世界的神明。我是具備某種潛能的,等待實現的個體。
我們同等重要。
有一個答案在我的心中呼之欲出。
我的心顫動不止,我逐漸被動地理解了一切。
只是睜眼閉眼之間,一切都消失不見。自己正身處于純黑的空間,時空的觀念消失了。
核心所占有的邊界也不見了,可我的意念卻格外的强烈。
世界以我為中心收斂為一點,我見到了ta,那是我自己。
我感覺我們已經結合為一體。
一種聲音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我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寧靜與坦然。
世界只剩下語言,自我的交流簡明扼要。
“我擁有主動而龐大的力量。”
“我從時間的起點分化出作爲物質的我。”
“我從時間的起點分化出作爲精神的我。”
“我幻化出豐饒的世界支撐精神的存在。”
“我已然成爲可以理解世界的精神。”
“我終於在矛盾的循環中認識了我。”
“終於合爲一體。”
“我想回到某一刻的現實。”
我選擇和我先做出區分,以表明自己的目的。
“你當然可以。”
“歷史在我們這裏迎來了終結,現實已經成爲了可以隨意翻看的書籍,你可以以我的視角任意翻看其中的每一刻。”
“我要回到的是還能延續的現實。”
“我的錯誤,這一部分是我刻意隱瞞的。終結是由你開始的。”
一段認知被我理解。
那是故事的另一走向。我和林萌萌最終并沒有和好。在爭斗的過程中,林萌萌因爲我的過失意外死亡。
那就是雜物間裏最早出現的尸體。
那就是現實裏發生的所有事情。世界的終結也由此開始進入進程。
“這是已經停滯的現實,無法再改變什麽。”
“錯誤從分化之初就已經決定了,無法改變,也不需要改變什麽,我們已經抵達了最爲完滿的狀態。”
“你享有我的一切,要產生多少的林萌萌都沒關係。”
“我並沒有達到最完美的狀態。”我有些其他的心緒與智慧在膨脹。
“那具身體所擁有的人生意義還沒有完全實現。”
“那些所謂的人生的意義,那是在我的發展中微不足道的無意義。我們根本不在乎物質與意義的組合,我們只在乎彼此,純粹的物質與精神。”
“你也沒有抵達最完美的狀態。請你告訴我一切的起點和終點是什麽?”
“我會説分化前是無窮的空虛,結合后是全部的我們”
錯誤的,無法自洽的,不完備的。
“并不是,那是矛盾的,無法成立的。分化之前是結合,結合之後是分化,無窮無盡地對立與肯定後才會形成完美的閉環。”
“有些偶然事件,絕對無法被視作我邁向完美的自我表現。那是完美循環賜予我們的意外,混亂與美麗。”
我理解了我。
我們頃刻間合并又分開,成為了各自的角色。從奇點展開宇宙,時間之矢射出時,我們開始了不同的發展。
恆星的形成,行星的形成,生命的誕生,物種的進化。我一直作爲某種潛力等待著成熟的物質條件而產生。她則在完備後等待我發展到完備,最終與她再次結合。
我們重複著這種漫長的過程,不斷地見證世界上的事物與精神各自實現自己的潛能。
這並不是一個輕鬆的過程。無論是她還是我,都是從我之中而來。每一次的分化結合,我們不會有關於自己使命的特別記憶。籠統的我只是重複著痛苦的分化,完全呈現的客體化,將自己交付給痛苦與死亡,然後從灰燼中升起,進入輝煌神聖之中。
我有時也能享受到勝利的喜悅,但也經歷了無數次的失敗。常常只有部分的我回歸到了自我,其餘的則消亡了。
我一直在等待。我長久地忍受死亡,黑暗,心靈的悸動與痛苦,我窮舉自身的一切,等待著偶然與混亂的花朵的綻放。
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來到一個上午。夏天的餘熱還未散盡。
站在熙攘的人群中,我感覺渾身燥熱不安。
我好像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她比我高。
“請問一下,你也是七班的嗎?”我主動向她搭話。
“是的,我認識你,你是秦怡對吧?”她直接説出了我的名字。
“是的,是的。”我點頭答應,不自覺地更加靠近她。
“我是林萌萌。”她主動介紹了自己的名字,向我伸出了手。
我握住了她的手,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心臟清晰地跳動著。
前所未有地,我覺得無論未來如何,自己玫瑰色的高中生活已經緩緩展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