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注意到玉絮，是期末模拟考结束后，烦闷的气氛，汗味混杂着粉笔灰吹向靠走廊第二列第二座的我。

我的目光扫过成绩单——第17名，玉絮。她好像每次都是17或者18名，她不止名字永远嵌在班级中间，连座位都一直是靠窗第一排第四座。159公分的身高，不高不低，成了整个班级的视野盲区。

她总是无声无息。老师从未批评过，表扬也没有印象。从未迟到，从未早退。她的存在感低得让人疑惑：是隐身术，还是刻意为之？但这份“普通”在她身上却异常和谐，仿佛那就是她与生俱来的底色，呼吸般自然。

她从来不背书包。

高一下学期，我喜欢上羽毛球。球场有学长，有别班的，我们班却只有我一个。挥洒汗水后，拖着虚弱的身体回教室取书包时，我总会发现，空荡的教室里，还有一个人。

「玉絮。」

她总是低着头，笔尖在本子上沙沙作响。她每次都把作业在学校写完才走。偌大的教室，只剩下我和她。我收拾文具，她笔尖沙沙。这是我们的所有交流。如果我磨蹭，她会在我收拾完前悄然离开；若她稍慢，我便识趣地先走一步。没有眼神交汇，没有只言片语。她固执地守护着那份“透明”，而我，除了疲惫的喘息，也确实没有打破寂静的必要。

直到那天。

一场激烈的双打让我力竭倒地，我扶着墙，拖着腿挪回教室。夕阳铺满室内，教室空无一人。玉絮的座位课本摊开着，一个本子也敞着放在上面，书页被窗户的风吹得哗哗翻动。

她人呢？大概是去厕所了？我想着，用纸巾擦着脖子上的汗。忽然一阵更猛的风突然灌入，将本子掀落在地。

我走过去，弯腰拾起。目光不经意扫过翻开的那一页。

不是作业。

是画。

线条简洁，两个男生搂抱在一起，一个稍矮些的被另一个圈在怀里，有个人脸上还带着夸张又可爱的红晕。我认得，是班上坐在第一排形影不离的那对活宝。

这……是玉絮画的？我忍不住细看，画中男生大大咧咧又透着点亲昵。尤其是那个叫旷卿的小个子男生，脸上还被打了腮红。

“噗……”我没憋住笑了出来。

“不过我觉得「旷卿」是主动的那个，虽然看起来他更矮一点。”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刚说完，我就感觉到了强烈的注视。我猛地抬头。

门框里，已经镶嵌着玉絮的身影了。她不知何时回来的，正看着我，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对视。

空气凝固了几秒。我没觉得尴尬，在她面前，所有伪装都自动卸下。我傻傻的笑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把本子合好，放回她的课本上。

她没说话，只是慢慢地走进来，走到自己的座位旁。没有立刻坐下，低头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书页。

“女生会幻想这些很正常的对吧。”她终于开口，没有看我。

她为什么解释？我刚才的反应明明没有半点厌恶，反而充满了共鸣。她没听见？还是她习惯了隐藏，所以下意识防御？

“我并没有说不正常啊？”我笑着反问，“而且，我觉得你画得挺有趣的。”我指了指本子。

她抬起头，这次，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眼中有惊讶？不确定？还有……如释重负？

她抿了抿唇。几秒钟后，一个极浅的微笑，对着我。

我抓起自己的书包甩到肩上，动作很大声。

“喂，玉絮，天快黑了，今天要一起走吗？”

她动作卡了一下。她看了看我，又低头看了看课桌，轻轻点了点头。

“嗯。”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第一次，空旷的走廊里不再是我一个人的脚步，而是两个人的，一前一后，然后渐渐并排。

（视角：玉絮）

「襄珺。」

这个名字，或者说这个人，开学报道那天就注意到了。想不注意都难。167公分的身高在女生堆里很显眼，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她似乎从不注重保养。短发，额前刘海被两个简单的发卡别向两边。最特别的是，她是一个人来的。一个人排队，一个人填表，像一棵独自扎根在喧嚣中的树，沉默，却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一个黑黑的、高高的、独自行动的女生，怎么可能不引人注目？

我的世界很小，很安静。我喜欢在放学后，慢悠悠地写作业。没有书包的重量。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份宁静被打破了。

总是在我快要收拾好的时候，教室门会被“砰”地推开。襄珺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头发被汗水打湿。她手里总抓着一瓶水，咕咚咕咚猛灌，另一只手攥着她的羽毛球拍。她看起来很累，没空留意角落里的我。

我不喜欢这种被打扰的感觉。这破坏了我的结界。于是，我调整策略：如果她进来后还要喘很久，我就立刻收拾好东西，直接溜走；如果她正准备离开，我就假装还有事，低头在草稿纸上胡乱画几笔小人，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我才会松一口气。我尽量避免与她视线接触，更别提交流。她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怪人？或许吧。但我不在乎。维持现状，没有波澜，没有注视，我就感到安心。然后，我的思绪就能安全地飘走，飘到那些让我觉得有趣的事情上。

比如班上的旷卿和他那个形影不离的朋友。他们总是在课间打闹，一个把另一个按在课桌上“蹂躏”。这真的只是普通的男生友谊吗？我忍不住给他们加上设定。旷卿个子小点，总被勒脖子、被举高高，脸红扑扑地挣扎，却带着笑……嗯，他肯定是个可爱的小受！我偷偷在草稿本上画下他们，给被“欺负”的旷卿脸上添上两团夸张的腮红，心里偷着乐。操场上的喧嚣彻底平息了，球场上的人也散了。我该走了。上个厕所就回来收拾东西吧。

然而，命运的齿轮就在此刻错开了一格。

当我回到教室门口。

「襄珺！」

她站在我的座位旁，手里拿着我那个草稿本！她低着头，看得那么专注！愤怒、羞耻、恐慌瞬间上头！她怎么能乱动别人的东西？她看到了！她看到了我的幻想，看到了我藏在“普通”下的怪异！我的隐身术彻底失效了！我应该冲过去，大声呵斥她，夺回我的本子！

可就在下一秒，我听见了她的声音。

“这是班上坐在第一排的那两个男生吧，我也觉得他们关系不正常。”她的语气是……认同？没有嘲笑，没有鄙夷。

她甚至点评起来：“不过我觉得「旷卿」是主动的那个，虽然看起来他更矮一点。”她抬起头，脸上坦然轻松，眼神清楚明亮，没有一丝一毫的拘谨。

我有点……我僵硬地、一步一步地挪到自己的座位旁。

空气安静得可怕。她虽然笑了，可她心里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我很……恶心？

“女生会幻想这些很正常的对吧。”我不打自招了！

她愣了一下。但随即：“我没说不正常啊？”她语气轻松，“而且，我觉得你画得挺有趣的。”她指我画给旷卿的腮红！

她真的……不觉得奇怪？甚至觉得有趣？我抬起头，在她目光里，没有一丝虚伪。我才慢慢放松下来。

然后，我听到了那句话。

“喂，玉絮，天快黑了，今天要一起走吗？”

她甩了甩书包，向我邀请。

我看着桌上那个合拢的本子，又看向她。一个极淡的微笑不受控制地爬上我的嘴角。

“嗯。”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教室门。她的脚步故意放慢了一点，我迟疑了一下，然后跟上去，与她并肩。

两个原本平行世界里的人，影子在夕阳下第一次重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