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里冷气开得很足,车里的气氛好似被这样冷的空气凝结了一样。后车门把手上空调口对着祥子侧倚车窗的脸颊,她那绝对引以为豪的乌黑秀发被一股股的冷风吹得乱颤。
她的脸好冷,不过手心却渗出薄薄一层虚汗。
为什么人总是在这样的时候注意到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呢?祥子空白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无关紧要的思绪。
现在无疑是正处于家里的轿车上吧?开车的是爸爸的司机吗?他是姓工藤,是吧?妈妈呢?她不是在副驾上坐着吗?可副驾上怎么空空的?啊,原来坐在我边上啊。是啊,也对,不是爸爸开车的时候她怎么会坐在副驾驶呢,我真傻。
祥子瞟了一眼身旁的母亲:和她一样个人标签似的黑色长发结成一个无懈可击的发髻,一身黑色的和服被腰带束的没有一丝褶皱,还特地背上了那个闪着钻石光彩的名牌垮包,。打扮的这样得体,那独属于大家闺秀典雅的坐姿今天也是一样迷人,母亲大人的气质还是如此引人注目呢。
可那么爱说些中年少妇的无聊之事的她,今天为何这样安静?
祥子发觉这才是她竟然一直没有注意到母亲的原因。
妈妈是个很可爱的人,至少在祥子面前表现出的是这样的形象。中年妇女的余力爆棚么,或许有点吧,不过母亲却很好得把握着可爱与可靠之间的程度。
大家闺秀与生俱来的克制与温婉令母亲的可爱不至于天真地愚蠢;清澈纯洁、不谙世事、没有受过伤害的心灵又使母亲怀着儿童般的内心而不至于世俗的悲哀。
她喜欢用餐时眉飞色舞向她分享在庭院中寻找四叶草却偶然邂逅一只胖橘的母亲;她喜欢学做蛋糕时忘记放葡萄干,在蛋糕考好后偷偷掰开把葡萄干放进去的母亲;她喜欢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将头枕在她大腿上撒娇的母亲……
母亲有她所没有的天真可爱,有时候她甚至在母亲脸上看到了佑巳的笑颜。
是中年妇女的余力吗?或许吧,这样的余力实在算是用得很好呢。祥子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她非常喜欢这样的妈妈。
所以,她对清子有多喜欢,对融的厌恶就有多强烈。只有她知道,父亲那种自认为“男性都会犯的小错误”,对于一个以他为全世界的女人伤害有多大。
不过,今天的母亲确实安静得可怕。
她今天是特地来接我放学的吧?真奇怪呢,那样家里蹲的母亲怎么会突然想来接我放学呢?细细想来,除了瞒着保妈偷偷去买些她最爱吃的甜点,或者心血来潮和佣人去采购制作三分钟热度的新品蛋糕的材料,她其实不喜欢到人太多的地方。
这一点我有好好继承哦,祥子嘲弄似的在心里吐槽。
所以,从一开始在校门口惊讶地发现站在车旁等她的母亲时,她就开始有些不安。
是我犯错了吗?祥子自认为她还没有做过那种就连母亲看了也必须说教两句的事情。是心血来潮想看看母校吗?既然是这样为何不让我带她进去看看呢。是有什么事情需要立刻和我分享不可吗?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为何到现在为止还是一言不发呢?是和司机先生去了什么地方回来吗?……哎呀祥子你真是,在想些什么呀……
祥子的脑袋越来越混乱,越是不安就越是焦躁。她不喜欢自己脆弱而敏感的神经,可是每到这样不确定感与焦虑充满她脑海的时候,她总是在情绪面前逃避,最终不得不用歇斯底里去掩盖不安的内心,并用虚张声势维护自己脆弱的自尊。
要不直接问她吧。
「对了,妈妈……」
祥子许久无言开口的声音略带沙哑,声音轻得像风略过沉重的空气,或许她本就不想让母亲听到她的这句话。
「小祥?」望向窗外的母亲侧过头来,眼神依旧如平日般澄澈平和。
「你今天心情很好喔,特地来接我」
母亲的表情清楚地怔了一下,眉角的法令纹揉成哭笑不得的样子。祥子觉得妈妈的面部精彩程度简直可以和佑巳相比。
「是吗?看我的样子……心情很好吗?」
「当然了,妈妈来接我,受宠若惊呢」
「啊啦,没作成合格的妈妈真是抱歉呢,看来以后要多多为咱们大小姐接风洗尘诶」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随机都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祥子不安的心稍稍放下一些,母亲能够像这样日常地开玩笑,估计不会有什么超出秩序的事情发生。
「妈妈今天想早点见到小祥,不行吗」清子向祥子坐的一侧靠过身子,抱住祥子的手臂,把头靠在她肩上。
「好啦好啦,真是的」
祥子虽然平日里表露出的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大家闺秀之形象,不过还是难以逃过青春期的孩子对于父母关爱的肉麻之感。何况是在最令她放松的母亲面前,所以她带着“真是怕了你了”的微妙表情半推半就着。
母亲全身都依靠在她身上。
妈妈的手好冷,祥子感受着清子的温度。祥子本来就属于体寒的类型,而母亲现在紧握她手臂的手却令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司机先生,把冷气调高一些好吗」
「是的小姐」工藤先生把空调从25度调到了27度,祥子看着丰田汽车的表盘,眼前又是没来由地一阵恍惚。今天怎么了,为什么这样不安呢?
她又开始强迫性地注意到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仪表盘上代表时间的分钟与秒钟之间的冒号的跳动——1998-5-18——滴答滴答;空调温度27后面紧跟着的℃的圆圈不是一个正规的圆形,由像素构成的圆圈左右两边的宽度要更短,哈,果然像素构成的世界不是真实的吧;挂挡器的档位停留在5档;播放着柔和音乐的广播频率是106.1,此时正响起沙沙声……
1998+5+18+27+5+106+1……很好,是3的倍数。
她最近强迫性地迷上了这种数3倍数的游戏,就是把眼前看到的数字加起来看是否是3的倍数。这是令在竞选蔷薇学姐时教她的,她说每次剑道比赛前都会这样来平复紧张的情绪,如果是3的倍数那么就是幸运的福照。
(那家伙也会在剑道比赛前紧张么?恐怕是因为小由看着吧)
不过祥子觉得令这话只说了一半。这样的强迫小游戏确实会让人在烦躁的时候变得安然,却也实在会让强迫症患者变得神经质,像是那些焦急时不断看手表的人一样。
她早知道我有强迫症吧,真是的。
不过数3游戏并没有使祥子心情平静下来。也许是心理作用,平日稳定的车子今天也胡乱地颠簸起来,祥子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颤抖着。她眉头微皱。
司机先生显然对祥子容易晕车这件事了如指掌,今天为何开得这么粗鲁呢?
(简直像是在坐那个人的车嘛!)
祥子闭上双眼,稍微把将要侵袭她的晕车感防御在外,把头靠在母亲头上。
妈妈的头发果然很香啊,祥子这样想着,不禁缓缓睡去。
醒来时,祥子发现自己躺在母亲的腿上,而母亲正拿着她那张绣着蔷薇花的手帕轻轻地拂过她的脸颊。她连忙坐起身,脸上带着不知是不是久睡的潮红。
「母亲,我们到哪里了?为何不叫我起来呢」
「已经到家了哦」
祥子这才发现车子已经停下,窗外是熟悉的花园与草坪。
「真是的,既然到了就叫我起来啊」
「看着小祥的睡脸,可爱的不忍心嘛。」
(啊,真是不甘心)祥子正正身子,白了母亲一眼。
在学校里她是受人尊敬的红蔷薇学姐,可一旦在母亲面前,纵使她怎么虚张声势,自己好像永远都是个小女孩。
拿着手帕清子笑着打了一个优雅的哈欠,祥子赌气般也打了一个,两人的都眼角挤出薄薄的泪花。
小笠原家的宅院不知道多少年前就伫立在这里了,是在日本战败后?或者是明治维新?甚至是幕府时代?不过这也不算稀奇,大家族不管在哪个时代都能巧妙地延续并持续繁荣下去的。所以至少在祥子出生之后,这里就没有过什么变化。硕大的花园里有着各种时令的花卉,总是散发着泥土清香的草坪有园艺工做定时的修剪,祥子喜欢这种香味,这里总是令她感到平和与自然。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花园一角的温室。小笠原家的温室比莉莉安的要大上许多,所种植的花卉也要丰富许多,几乎全是清子所喜爱的。她每天相当大一部分时间就是在温室里度过,祥子总是调侃她干脆认那些花当女儿好了。
不过温室里最显眼、开得最艳丽的还是那两株红蔷薇。这两株红蔷薇好似突然闯入祥子眼里一样,就在去年夏秋交接的时节,那两株突然盛开的红蔷薇开始进入她的视线。她奇怪自己以前也经常来温室的,不过留意的都只有母亲喜爱的那几株桔梗、月季花之类,是什么让这两株野蛮生长的红蔷薇被自己发现的呢?或者是什么让自己发现的这两株红蔷薇盛放的呢?是成为红蔷薇大人了所以对同类终于有感知了吗?祥子这样无端联想。
从未来过小笠原家的访客们总是会叹服于那类似皇宫宫殿似的私宅格局,媲美古典庄园的典雅秀丽,不过等他们进入小笠原家别墅时那又是更加发自内心的释怀。如果你没有见过真正城堡,那么看看小笠原家就好了。西式风格浓厚的独栋别墅肃穆而又庄严,巨大的拱形穹顶将夜空与星辰都包络,勾勒出简洁有力的石柱轮廓。地面是打磨光滑的深色大理石,光可鉴人,倒映着上方结构。墙面覆盖着朴素的浅色石材或厚重的橡木护墙板,线条平直利落。几座粗粝的石砌壁炉嵌在墙中,是主要的装饰。宽阔的楼梯由厚重的石块或深色木材制成,扶手是简洁的铁艺或实木。高大的拱形门洞连接着不同的厅室。整体空旷而肃穆,光线在巨大的空间里流动,营造出寂静而永恒。
仿佛置身于中世纪的城堡。
小笠原家的这座城堡也有着城堡特有的大而空寂,也有着城堡特有的公主与少女。常住在这里的人只有十余,而且清一色全是女性。祥子、清子、清子的母亲还有佣人管家们。祥子倒是喜欢这样与世隔绝般的生活,这样的静谧平和令她很安心。当然,所打交道的人全是女性这一点也是原因之一。
在这个别墅里听不见男人的声音,就连谈论男人的话语也鲜听到。祥子与清子都刻意地不去触碰这个话题。她们各自都心照不宣彼此心中对某男人的哀怨与恨意。这样反而能令祥子眼不见为净。她常常想,就这样和母亲外婆一直生活在一起也不错吧。
从3米高的别墅门口进入,左手便是貌似只存在于电影中的旋转楼梯,从那里上到二楼,向挂着20年代美国特色明显的油画的那个走廊,左手第一间便是小笠原祥子的房间。此刻,现任红蔷薇大人小笠原祥子正端坐在书桌前,在书架上找着什么。夕阳勉强的血色透过五彩的玻璃射到檀木制成的古朴书架上,也映得祥子白皙的手臂泛出玻璃的五彩,却映不出半点尘埃。这里的空气都是纤洁而无尘。
果然在这里,祥子从书架上抽出她寻找的那个东西。
是一盒光盘。
她将光盘插入她的计算机里,光亮如新的机屏上显示出读取成功的信息。
对于最近吹起的计算机互联网风,祥子是不甚喜欢的,其实,就算是电视她也觉得聒噪。所以虽然融给她配置了最先进的个人电脑,她也很少打开。说是古板吗?说是清高吗?祥子讨厌这种说法。她认为一个正常人显然是没有办法承受互联网里那样多的信息席卷,也没有办法接受他人对自我意识投射轻而易举占领的。
(麻烦死了)
难道那些人真的把互联网当做现实了吗?
难道那些人愿意将完整的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么?她实在觉得不可理喻。
祥子有着自己的孤傲,癖好读书的她当然也有这个资本。自幼被书香气熏陶,读过的书籍至少都是以千为单位。所以,有时她宁愿将封皮已破烂不堪的《平家物语》翻上一个下午,也不愿意登上一分钟的计算机。
其实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对此并不擅长,至少没有达到对文字掌握的炉火纯青与小时候所学各种技艺的那种程度。
在进入山百合会后,祥子无需进行她那繁复的课外学习,她本觉得这是一种解脱。可当她越发觉得自己懒于接受新事物、总是排斥她不擅长的东西时,她实在地感受到微微的不安。
不过这样的不安即刻被她心中“理智”的批判所压制,她能够为自己的执拗找到100种合理的解释。
虚张声势吗?祥子骄傲地否定着。
实际上自己并不需要“虚”张声势,作为博览群书内涵丰富的大小姐,这样的声势岂不是信手拈来?
所以她仍旧对她的生活方式充满着自信与认同。虽然有的时候她也会对世俗的某种可爱产生难以抑制的强烈兴趣——可爱的妹妹在她对凡俗的兴趣中占了相当大的一部分,或许说正是因为佑巳她才甘愿屈身世俗——但对于无意识群体的那种排山倒海的风气,她始终保持着深刻的厌恶。
那样不是愚蠢又不思考的行为么?
虽然这样想着,祥子依旧满不在乎地操作着鼠标。即使对眼前的这台恼人的机械蔑眼相待,祥子却不想让人觉得她是因为操作不好而放弃的,至少是要证明给自己看。所以她还是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批判性地学习这种新型机器的各种功能。
(不是也挺简单的嘛。)
不过就在她自信满满地点开画有短发少女头像的图标时,个人电脑冷冰冰地弹出了错误信息。
“未安装相应格式的播放器”
真麻烦,祥子心里暗自嘟囔。不是明明说左键点两次就好了嘛。
她又赌气般地不断敲击鼠标,不过眼前这台笨蛋机器除了发出咚咚的嘲笑声并没有如她所愿。
想让祥子就这样放弃是不可能的,不过若是让她这种程度就去向她的计算机老师求助更是难如登天。虽然毕业的前代红蔷薇学姐——小笠原祥子唯一的姐姐、也是她入门计算机的老师——水野蓉子早有预料,她也不得不接受祥子确实是属于这种即使是自己钻牛角尖也不愿挂下脸来寻求他人帮助的人这个事实。
「祥子,我相当认可你的能力。不过有时候不寻求姐姐的帮助是不行的哟」
曾经蓉子经常对祥子施以这般暗示。
「谢谢您的建议,姐姐大人,我会做到我的最好的。」对于这般模棱两可的回复,似乎从两个方面都能解释。
实在是无懈可击地令人头疼的孩子呀。
如果祥子连她这样优秀的姐姐也不依靠的话,那么她还能依靠谁呢?曾经的蓉子时常对此表示担忧。
向祥子提议配备计算机这件事也是蓉子的提议,她还专门用写信的方式指导祥子各种功能用法。因为她清楚祥子不会允许有人在这方面指导她,除非是她这个姐姐大人。她非常清楚这无疑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不过直觉告诉她这样做对自己这个骄傲的妹妹来说是最好不过的。
也许只有自己才能驯服祥子这匹烈马吧……
或者说……还有小佑……能真正地改变那孩子么……
驯服……改变……驯服……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