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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爷暗仔
每年,当低地的湖泊被冰冻住,湖畔栈桥上落下稀疏的候鸟身影,周边草木也泛出毫无生机的灰色将世界染成灰白,就大致到了清澄高校进入考试日程、即将放寒假的时间。
一般在这个时候,宫永咲会一如既往的坐在树下,坐在长椅上。
长椅上偶尔会留着几片昨夜才掉下的冬日枯叶,偶尔,她也会扫扫身上方才又从枝桠上飘落的淡黄叶片,静静看着前方的世界。
她在看远处山林的雪线降到极低的位置,也在听着这个世界,听身后传来咔嚓咔嚓的脚步声。
「咲。」如这般冬季一样清冷的声音在耳后响起,而后越过她,仿佛在山林间也掀起了一阵清风,「你知道鲸鱼的故事吗?」
宛如数年前冰冷的宣告,宫永照的声音又实在十分不同于那些叫人难以回忆的细节里存在的那样模糊。
并不高大又足够高大的身影在苍黄与青白的世界里分割出再明显不过的红色痕迹,。
「嗯,我知道。」她也不回头,就这样回答着,与那道听来其实些许颤抖的坚硬声线一样不可反驳。
宫永照又一次离开长野去往东京的那天,是个与此前在炎热夏季突然消失不同的严寒冬日。
这一天也是清澄高校秋季学期期末考试的考试日。
在姐姐回到长野后的一年中留下足够发丝,扎起小马尾,看上去精神不少的少女考完最后一门科目,在岔路口与友人告别,而后独自迈着步子回到家中时,就察觉到姐姐又一次在冬日离去。
那时宫永咲正向自己的双手呵着气,那些从心尖传来的热气遇冷便化作了白雾,在这般寒冷的季节里制造出暧昧与些许暖意。少女走到家门口,便看见一盆被放置在门口向阳处的堇花不见了。
那是当年从东京带回来的,尽管从来不曾开过花,却得到了宫永照万分细心的照料。其中何意自然也是不言而喻。
因此,她只是知道了这一点,就足以推断出宫永照已经离开的事实。
宫永咲那天只是默然走进书房里。宫永家的孩子都爱看书,宫永照上次离开就曾经带走大半书架的书本,后来回到长野时也重新带回了不少,这次,自然也不例外的,被重新整理后的书架已然又是空掉了一大半的样子。
她知道自己的姐姐会拿哪些书,因而并不担心自己现在要去找的那本封面老旧的童话会被带走。
其实说是老旧,也只是因为被翻了太多次而显得有些脆弱,被漂白的书页上也泛起枯黄,可书的内容还是去年秋季才刚刚推出的《埃特潘冒险系列》的一部分,并不是多么古早的事物。
而要说古早,的确,那本书是最初印刷的那批,并不是市面上贩卖的书本,而是用以校对的样刊。
童话的名字是一如既往的系列标题——《埃特潘与沉默的长鲸》。作者署名则是「澄入」。
不论标题,还是作者署名,在宫永咲看来,这些其实都是很浅显的文字游戏。样刊送到家里的时候,她甚至还见过姐姐脸颊微红的模样。
自然,对尚在东京等待着的那位前辈与自家姐姐宫永照的关系也看得更加清楚。
这本书是今年晚夏推出的系列新作。
由于整个埃特潘系列的童话都是作者直接投稿去编辑部而并不会在网络上先放出试阅部分,那些事先得到样刊的评论家们也不过只能在个人blog里写上几句,因此,这样在熟悉世界里进行完全未知冒险的这一系列的每一本书都给读者以等待的乐趣。
于是就在出版当天,一如既往坐在树下的宫永咲就看见坐在自己身边的、她那位深爱着埃特潘的友人捧起书本认真阅读的模样。
『……有着巨大的灰色身躯的长鲸浮上海面后,远远望去,就像是钢铁铸就的军舰。埃特潘不禁去想这样的庞然大物是否还有什么要说的事物,但这位沉默的长鲸只是一如既往地默默看着埃特潘。长鲸随着海面洋流渐渐靠近,接着缓缓远去,留给她一个像是天空一样灰色的背影后,沉没在灰色的海洋里。』
原村和读完最后一句,长出一口气,而宫永咲就在一边看着,听着那些几乎已经能够背诵的句子,不由得轻笑一声问到:「和ちゃん,要喝点水吗?」
「诶,啊,谢谢……」从她手里接过水杯,和小口小口啄饮起来,眸光沉郁,眉头微皱:「咲さん,可以的话,能再一起看吗?」
咲摇了摇头:「和ちゃん先看吧。」
后来她不止一次的在不同场合看见原村和捧着书本皱眉的模样。
是不太明白这本稍稍难以理解的书了吗?宫永咲偶尔会有这样的猜想,但也知道原村和应当并不是为这件事而烦恼。
鲸鱼的故事,其实就像这本书的书腰上写的那样。
在蓝色、灰色、白浪涂抹的封面上,书腰用枯黄的文字这样写道——这是一个关于勇气的故事。
紧接着那颗划破夜空的闪亮的小行星,沉默的长鲸自深海而来。
如果说小行星是「追寻新的冒险的勇气」,那么长鲸就是「与已有事物告别的勇气」吧。
世间总有离别与启程,有生有死。这正是这样一个,老旧的,关于冒险与别离以及勇气,又满怀希望的故事。
宫永照离开的那天夜里,宫永咲抱着那本古旧的童话,睡在书房的床上,久违的做了一个梦。
梦即是童话,有人为她念这段童话。
——『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海洋,灰色的长鲸。层层叠叠的厚重云朵像是冬季欲雪的午后,天光黯淡却并不暗淡,海面平静,有波纹从灰色长鲸的身下散开,冒险者便从扩散的声波中听见这位沉默长鲸的歌声。她很是疑惑,之前遇见的鲸鱼们都说这是只不会唱歌、不会说话、还抛下了同伴独自旅行的沉默的长鲸,于是她上前询问。长鲸听完问题后笑了一声便告诉这位冒险者说,自己生来就只能用鲸鱼听不见的方法言语,用鲸鱼听不见的方法歌唱,就像现在这样。这些鲸鱼并没有听见,便以为长鲸一直沉默不语,可总有人会听见那一声一声的鲸歌,就像现在一样。
总有人会听见你的声音,而这个人值得你独自踏上冒险旅程去寻找。这个人是灰白与死寂的冬日里在雪地绽放的一朵小花,这个人是镶嵌在昏黄与干枯的沙漠里的一片绿洲,这个人是漫长与孤独的生命里历经无数等待时日终将到来的富有色彩的结末。』
宫永咲听见那个清冷的声音,那个声音渐渐分散远去,变得陌生,又似乎只是许久未曾听见,因而陌生。
直到第二天醒来,她接了一个从东京打来的电话,才记起原来那是弘世堇的声音。
而这天她起得很早。
洗漱完毕,穿戴整齐,接了个电话后带上书包和便当,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
路旁生着些野草,没有花朵,再远些的草坪间或有些草叶枯黄。
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团成一团后又被或是迎面或是侧边吹来的细风吹散。
冬日凉风总叫人生出冰凉感受,她觉得即使自己是戴着手套,围上围巾了,这般冰凉也难以驱赶。
渐渐的指尖也变得冰冷,她使劲捏了捏自己的手,搓上几下之后再接着呵气,就这样一路平稳地走到那棵大树旁。
树下已经有人坐着了,自然也不会是原村和以外的人。
季节的寒意让世界变成灰白的时候,也只有这个人能带上鲜艳色彩,激烈而柔和的存在于这样死寂的空间里。
原村和今天穿了一身带着淡粉色蕾丝的外套,围上比这淡粉还要淡色的围巾,也没有戴手套,就这样捧着一本童话书坐在长椅上。
「咲さん……?」
宫永咲站在原村和面前的时候看见友人的讶异,刚要反问「今天不是周五,要上课的吗?」的时候,想起期末考试已经全都考过,老师的作业也已经布置完毕,她们并没有来这里的必要。
但她们都来到了这里。
于是咲笑了起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记错了,以为今天还要上课。」那边听到这样的理由之后只是意料之中的表情,于是她又接着说:「姐姐她昨天去东京了。」
这句话让原村和也惊异起来。而宫永咲看着自己的友人眸光闪烁不定,在这瞬间生出极为不好的预感来。
原村和却点了点头,似乎在回应她那瞬间的猜测,似乎又只是在示意她坐下。
「既然今天不用上课,」她轻描淡写着开口,慢慢打开便当,准备好筷子递了过去,「我们一起吃掉便当吧?」
和错愕了一会儿,接着微一颔首,合上本来就没在看的童话书,整理了裙角之后接过便当。
便当里有玉子烧、炸虾、章鱼烧以及蔬菜还有炒饭,「我开动了」这样细声言毕,两个人开始动筷子。
玉子烧被煎得很嫩,咬下的瞬间,砂糖的甜味与鸡蛋的香气在口中溅开,和惊喜地看着一直笑着的咲似乎赞叹地说着好吃,咲呆呆地咽下嘴里的食物接着说谢谢,用勺子从炒饭里挖出一口来,一瞬迟疑之后停在和的嘴边。
「和ちゃん,啊?」
炒饭是五颜六色的,她看着和吃进嘴里后却想着这样的事情,接着发现和的脸颊泛着微红。她想,果然,脸红起来的和ちゃん真的很可爱。要去找一个形容的话,用「灰白与死寂的冬日里在雪地绽放的一朵小花」也不错吧?
「咲さん也……」把炒饭咀嚼完毕咽下肚里的和夹起炸虾送到她嘴边,绀青的眸子也映出微红。
她也错愕了一会儿,而后张嘴咬住炸虾。友人喂来的食物似乎比起平时自己吃的要多些味道,她却难有那份心思去细细品味。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咲さん。」宫永咲嚼着炸虾时,原村和看着远处的世界这样说着。
于是宫永咲停止咀嚼,等着友人说出那句意料之中的话语。
然而意外的是原村和并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看着远处,不经意翻开了童话书,接着一片书签掉了出来,而书签的主人只是弯下腰去拾起那片树叶。
宫永咲便放下了便当盒,伸手握住友人的手腕,问:「和ちゃん,也要去东京吗?」
她看见那双绀青的眸子黯淡几分,便确认这件事的模样与她理解的并没有太多不同。
「嗯,去年全国大赛的时候就被说假如不能优胜就要立刻出发去东京,」深呼一口气,有着姣好面容的少女并不闪躲那双红眸里暗自燃烧的火光,只是平静的叙述起来,「去年我们优胜的那时候爸爸就说过,虽然可以多留一段时间,但应考的这段时间就要去东京了,以后应该也是在东京读大学。」
「和ちゃん。」
「我也反驳过,也想过说服爸爸,但……」
「叔叔也是个固执的人呢。」
「嗯。」
远处又吹来了一阵凉风。
她们接着吃起便当,直到最后一口,然后收拾东西,彼此望了对方一眼。
接着,宫永咲率先开口,却脸红着笑了起来。
「和ちゃん,你知道鲸鱼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