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一
“差不多，也该轮到我了。”懒洋洋地躺在摇椅上，宫本杰望了望天色，缓缓扯开一抹诡异的笑容。
他的侍卫托瑞默默站在边上，连眼神都没有半点波动，仿如一尊石像。
“啊啊，她们总能让我措手不及，不过这么一来，我也可以再次归去了，真是期待，她的表情。”宫本杰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左手手心中，褐色的药丸在苍白的手中滴溜溜打转，宫本杰难得的皱起眉，“真是不想吃这玩意，哎。”
说完这句话，他再次盯了那药丸半晌，一扬手将那药丸吞入口中。
少顷，一队人闯入宫本杰院中，除了为首一人，其他人都是龙精虎猛的王宫羽卫。
“国师大人，吾王传召，这就请吧。”
场面诡异地静默了半晌，就在为首那人不耐烦地要再次催促之时，宫本杰却微微勾起嘴角，顺从地跟着走了。
“我还以为你会反抗一下呢。”说这句话的时候，王的脸上还带着和煦的笑容，语调平和舒缓，仿佛不过闲话家常，但他锐利的眼神紧紧盯着宫本杰，给人一种猛虎坐山的感觉，连背脊都挺得笔直。
“哦，我尊敬的王呀，您知道我一向不喜欢在无用的事情上浪费精力。”
又是这阴阳怪气又讨人厌的调子，这次王倒是没有如往常那般皱眉，反而嘴角的笑容更盛：“是啊，你也就这点比较好，念在你多少也算帮过本王，便赐你美酒一杯。”顿了顿，王看着宫本杰的眼睛缓缓道，“上等的、美酒。”
王将面前的酒杯推了推，看着宫本杰毫不抵抗地步步接近，他的笑意渐渐隐没，取而代之的一种深深的戒备和痛恨，但看着宫本杰那毫不抵抗的样子，他竟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所以说，做什么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你逃不过，我也逃不过，我们都要付出代价不是么？”
宫本杰的眼睛微微一眯，却依然保持着自己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走近王，只是心中有些无聊地想着：面前的这个人，真的——
“如果这是她的希望，我便成全了她，不仅成全她如此，还要确保万无一失。你明白的吧？”宫本杰的手触到了那酒杯，但他的手很快越过那杯子直直朝王捣去，他的脸上有着冰冷的笑，隐隐透着疯狂。
——“亲爱的王，您老了！”
结局显而易见，王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又一直警惕着宫本杰的一举一动，避过那凶险的一击，隐藏在暗处的人手在几息间便将人拿下。
“王，人……”话未说完，王便挥了挥手打断了，“就交给你处理了，本王有些累，退下吧。”
“是，王。”
一行人迅速退去，不问缘由，不看何人，只要王有令便绝对服从，倒真是省心得很。不过王揉了揉眉角叹了口气，这只是最简单的一步，接下来如何善后，才是重中之重。
“还打着同归于尽的心思么，真是愚蠢。说起来，这个家伙居然真的这么容易就……”王的思绪有一瞬间的偏离，但很快他摇了摇头自嘲道，“也许，我是真的老了。”
将军府。
虽然回了自己房间，但菜乃叶根本一夜没睡，瞅着天光越来越亮，她最终还是大步走出了房门。
事情不会因逃避而解决，一夜的时间对她来说已然太过奢侈。
刚走出去，就看见在她门前转来转去的尤诺，看见她如看见救星一般扑到她身前，却欲言又止。
菜乃叶调整了下心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一如往日：“尤叔，怎么了？”
“夫人似是风邪入体，已着人去请大夫了。”
“什么，怎么不早说！”菜乃叶甩开步子朝娘亲的住所走去，尤诺忙不迭地跟上，一边解释道，“夫人不想让您担心。”
菜乃叶脚步只一顿便不再停留：“我知道了。”
菜乃叶匆匆而来，正撞上从里面退出来的大夫，菜乃叶连忙停住身形拉住他询问：“中仓大夫，我娘怎么样了？”
她的娘亲身子一直不大好，一生病便十分棘手，而中仓是王特意指过来照看桃子身体的大夫，医术高明，平日里又对桃子的身体状况十分了解，但他现在死死皱着眉，这让菜乃叶心头一跳，更加紧张起来。
“回高町大人，夫人只是得了风寒，我已经开过方子让她服下，此刻正是需要休养的时候，还是不要打扰为妙。恩，只不过……”中仓大夫捻了捻须，沉吟起来。
“中仓大夫，换个地方说吧。”
“恩，如此甚好。”
两人回了菜乃叶的屋子，才进门菜乃叶便迫不及待地道：“中仓大夫……”见中仓大夫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这才勉强按捺下情绪。
“将军大人，恕老夫直言，夫人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这您也是知道的，早些时候不知为何愈发严重起来，但夫人不让说，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好开口，近来似乎因为心情郁郁更加虚弱。老夫也曾劝过夫人，只是这大夫，医病不医心，终究没用。将军大人，这还是要靠您了，依老夫看，夫人这病虽然看上去不大，却是来的凶险，要是没调理好……”
说到这，中仓大夫却突然住口不言了，菜乃叶心下雪亮，却还是忍不住追问，声音比之平常更为低哑：“会……怎样？”
中仓大夫神色黯然，低头沉默不语。
菜乃叶红了眼圈，咬着牙一言不发。中仓大夫虽于心不忍，到底还是细细将日常起居需要注意的事讲于菜乃叶听，又列了张安神静气的方子后才退下，菜乃叶勉强打起精神一一记下，直到屋中无人之时才颓然坐在椅上，一手支额，痛苦地闭上眼睛，沉默良久。
章六十二
“菜乃叶。”
面前的人浅笑着向自己打了招呼，菜乃叶愣怔了一会才缓缓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艾丽西亚知道她心情不好，小心地看了她几眼：“听说高町夫人抱恙，我来……”
话还没说完，便被菜乃叶冷笑着打断：“不过半日时间便知道了，你的消息倒是灵通。”阴阳怪气的语调让艾丽西亚一愣，菜乃叶自己也意识到不对，又犹豫了一下，别过脸去低低地道，“对不起，我不是……只是有些烦躁……”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艾丽西亚好脾气地笑笑，只是看到她温柔体贴的样子，菜乃叶的面色却反而阴沉下去，也不说什么话，场面就冷了下来。
幸好在这尴尬的时刻，尤诺引着中岛夫人进来了。
“将军大人。”中岛桂特颔首致意，语调轻轻柔柔的，她是一名年过三十的美貌妇人，因为身子不太好的原因，脸上总带着不自然的苍白，偏偏长得高挑，平添了一分瘦弱感，教人见着便让人心生怜惜。看见她的一瞬间，艾丽西亚的眼神便闪了闪，下意识地将目光偏开些许，本以为动作已足够小，却没想到菜乃叶一直偷偷注意着她，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
“中岛夫人，您怎么亲自来了，您的身子不好，托人来问候一声也就是了。”中岛将军是父亲的生死兄弟，他的遗孀桂特夫人亦是自家娘亲的知交好友，菜乃叶对她说话时也是恭恭敬敬的，也知道这位一向不常出门，这次前来必然是早就得知自己娘亲病了的事，干脆也不兜圈子直接说了。
中岛桂特不作答，只是浅笑着看向菜乃叶，菜乃叶便也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中岛桂特和艾丽西亚去桃子的房间了。
说是探视，但是桃子本人服了药正睡着，又需要静养，三人只呆了一会便出来了。中岛桂特抓着中仓大夫问了许久，菜乃叶和艾丽西亚就在旁边坐着，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偶有眼神交汇也马上移开了，也不知道两人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位便是世女殿下吧，倒是个秀气的孩子。”中岛桂特虚虚伸手，艾丽西亚瞟了菜乃叶一眼，十分乖觉地走过去将自己的手搭上去，轻轻道了声，“中岛夫人过奖了。”
“好孩子，我出门也没带什么东西，这个便算是见面礼了，以后也常去我那坐坐。”中岛桂特拿出一块碧绿通透成半月状的玉佩，上面刻了只低头伏腰作势欲冲的鹿，像是决斗中的一方，其线条流畅，活灵活现，显然是名家手笔。但这又有些奇怪，若真是出自名家，按“玉必有工，工必有意，意必吉祥”的道理，这玉上所刻之物，多为龙、凤、龟、鹤、鹰等，少有刻鹿的，也不知道中岛夫人是从何处得了这玉。
菜乃叶冷眼看着这一切，见中岛夫人似是十分喜爱艾丽西亚，将一直不离身的玉佩都给了她，眉毛挑了挑，想到刚刚她们见面时的小小异样，联系那晚所见所闻，心里又无法抑制地冒出了猜测。虽然明白中岛夫人是娘亲的好友，虽然她想克制着不去想那些事，虽然她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可惜，有些事真的不是想控制便真能控制的，她到底没敢告诉艾丽西亚关于自己的真相，只能考虑着成亲之后，走一步算一步。
“这……”
艾丽西亚只一迟疑，中岛桂特已经将玉佩放在她手中，“可不许嫌弃哦。”
既然中岛桂特都这么说了，艾丽西亚也不再推辞收下了那玉佩。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中岛桂特便因为身子不好不得不回去了，于是，房里又只剩下了两个人。
“菜乃叶？”送走中岛夫人后，菜乃叶和艾丽西亚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不过这次，艾丽西亚没让这沉默持续太久。
“别太担心了，一定不会有事的。”艾丽西亚小心注意着菜乃叶的脸色，见她仍是没什么反应的样子，甚至撒娇般地去摇了摇她的手。
菜乃叶浑身如遭雷击般细微地颤了一下，马上抽开手，她震惊又惶然地瞪过去，眸中却映出艾丽西亚无措又失落的样子，心下一软，又觉得愧疚起来。
毕竟那字她根本不认得不是么？毕竟那字，她根本不认得啊……
这样说服着自己，菜乃叶脸色和缓下来，犹豫了一下，她轻轻搭上了艾丽西亚的手，低低地开口道：“对不起，只是王已经允了我们的亲事，逐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成亲之前双方是不能见面的，直到掀盖头。”
“啊？”
被艾丽西亚漂亮如红宝石一般的眼睛看着，菜乃叶的心跳不争气得乱了，她的脑子里一会是艾丽西亚真诚的眼眸，一会又是那纸条上陌生的符号，头痛欲裂之下渐渐皱起了眉，口中便胡乱解释道：“这样就代表会天长地久吧，大概。”
口中说着天长地久，菜乃叶自己却愣住了——为什么到现在，她都想着与这名女子天长地久呢？
她们，根本不可能不是么？
菜乃叶愣愣地看着艾丽西亚，那目光太过直接，让艾丽西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错开了视线，也因此没有发现，那原该清朗纯粹的眸子中的迷茫和挣扎，“恩，我不是很懂这些，那我这就回去啦。”
艾丽西亚的话声轻柔得像羽毛一般，在菜乃叶心上缓缓扫过，明明是非常喜欢这悦耳动人的声音的，她却突然感到胸口闷痛，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好怕这个人所有的温柔不过是伪装而已，她好怕，真的好怕，可是更让她感到害怕的是，她害怕这件事本身。这样很不合理不是吗？既然她是女子，她就不应该会喜欢她，既然不喜欢，那么便该好好策划应对之计防范于未然，而不是一味地逃避彷徨。
为何会那么在意呢？
菜乃叶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所有情绪，偏开头不去看艾丽西亚：“我让尤诺送你。”
“不用啦。”艾丽西亚压抑着自己抬头去看那人的欲望，不自觉地翘起了嘴角，“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我这就走了。”
说完这句话，艾丽西亚又停了一会，却没有听到那已经习惯的喑哑嗓音，只得略有些失望地转身离去，而菜乃叶这时却转回头直直地看着艾丽西亚的背影。大概是屋外的光线太过明亮的关系，刺得她有点想流泪。
章六十三
在其他人都散去后，菜乃叶回到桃子的房间。桃子依然在沉睡中，于是菜乃叶让下人都出去，自己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双手交握成拳，微微仰着头。
“娘，孩儿不明白啊。”死一般的沉默过后，菜乃叶终于像无法忍耐般开了口，低至不可闻的声音下，是不被允许的软弱，“很多很多事，孩儿都不懂。”
说完这句话，菜乃叶闭上眼睛，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她真的需要说出来才会好过一点，她忍了又忍，还是低声又说了一句，这次的声音便有些哽咽，更加模糊不清：“娘，孩儿真的很怕，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又是良久无言，想着娘还需要静养，菜乃叶收拾起心情准备起身出去。
“叶儿。”
虚弱的声音响起，菜乃叶一惊，连忙回过身来，看着桃子恹恹的把表情有些愧疚地道：“娘，孩儿吵醒您了？”
桃子笑着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菜乃叶一会才道：“扶我起来吧。”
菜乃叶小心地将桃子扶起，让她舒舒服服地靠在垫子上。菜乃叶脸上的表情除了认真和担忧看不出其他的痕迹，但她是自己的孩子，桃子怎么能不懂？
是啊，怎么能不懂……
“娘？”
桃子回过神时，直直对上了那泛着关切的苍蓝眼眸，暗自责备自己的失神，桃子整理了一下思绪便开口道：“叶儿，娘有一事要问你。”
“孩儿知无不言。”
“你可还喜欢那位世女殿下？”
闻言，菜乃叶的脸先是下意识得一红，再慢慢苍白起来，她瞧瞧桃子严肃的面容，叹了口气自嘲道：“孩儿既与她同为女子，如何会喜欢她呢？”
桃子注视着菜乃叶的眼睛，发现她的眼神有些躲闪，再结合她刚才的表现，心中便认定自家女儿情丝难断，只是自己告诉她的事实，让她心里多了道坎，也不知是福是祸。任桃子如何聪明，也猜不到菜乃叶脸色变白的全部原因，不过就能了解到的这些已经足够。
“叶儿，不管你如何想，你都需要尽快与那位世女成婚。”
“什么！”菜乃叶猛地起身，失声叫道，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太过激烈了，尴尬地站了一会又慢慢坐了回去。说实话，她的心底到不是排斥这个事，只是还没来得及好好考虑这个问题，现在就被告知必须要与那一位成亲，这才有些失态。
不过，当她发现自己对这个提议暗自欣喜的时候，也是对这样的自己绝望了。
“娘啊。”菜乃叶死死皱着眉，纠结着说道，“我们都是女子……”
看她那一脸不舍不愿的样，桃子没好气地道：“不与她也成，反正那中岛小姐也是个好孩子。”
“不成！”脱口而出的话语太快，菜乃叶看到娘亲的眼神，连忙补了一句，“我、我，这个，毕竟是王的旨意，与她人是万万不行的。”说到这，菜乃叶的声音又渐渐低了下去，眼神黯淡起来，“要不，我还是请王再下一道旨意，不成亲了吧……”
“傻孩子，王的话岂能轻易更改？况且，你也得尽快成亲。”
菜乃叶愕然，娘之前不是很反对自己和艾丽西亚么，现在为什么非要自己成亲呢？
“我躺在床上，倒是有时间想许多事了。叶儿，有些东西你还不懂，娘一时之间也没办法全告诉你，娘只能说，你成亲后便即刻启程回封地，离这里越远越好。”
娘亲的面色非常严肃，菜乃叶愣愣地看着她，心中涌起些许不安：“娘，你的身子虚，怎么能经得起那般折腾，成亲之事还是暂缓吧，我相信王会理解的。”
“娘留在这里。”
桃子的声音不大，却将菜乃叶惊得跳了起来，她急得直跺脚：“娘，你在说什么呀，自然是要一起走的，孩儿……”
“娘自由娘的考量，你不用担心。”桃子说到这里有些疲惫得停了停，见菜乃叶还想说什么又开口补了一句，“娘是不会离开这里的，娘也有必须要做的事，叶儿，听话。”
“娘啊……”
“还有一个事情，早些说了也好让你有个准备。”
没有理会菜乃叶哀求的表情，桃子仿佛累极般闭上眼，缓缓开口道。
那晚将军府的下人看见自家的小主人从夫人房间中出来时脸色极为不好，众人都各自提了小心努力干活，没人敢多嘴一句。
隔了两日，一大早高町大人便进宫求见王，向王表达了想以自己的婚事来为娘亲冲喜的意向，王感念其孝心，痛快地允了，当即写了一纸书信寄予雷舞，随信附赠菜乃叶亲手捉到的雁儿一双及戒指、首饰、彩绸、礼烛等物。
送礼的人马大张旗鼓地进了瞬虹的地界，又带着好消息大摇大摆地回来了，这在双方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逐羽的人仿佛打了胜仗一般高兴，连带着对那位世女殿下的敌意也抵消不少。于是最近逐羽有了两件大事，一是高町大人大婚，随后便袭承高町王之称号。二是国师大人云游四海，为国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