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密花再次出现在咖啡店的时候,正巧店长有事外出,只留下了天仓深羽一个人看店。
在年轻女人面前放下一杯咖啡后,她并没有马上走开。
「有什么事吗?」黑泽密花从面前还冒着热气的咖啡杯上抬起头来,干净柔和的眉眼间散发出与黑泽夕莉截然不同的气息。
——应该是,非常温柔的人吧。
天仓深羽忍不住在心里这么感叹着。
回过神来的时候就被对方清亮的眼神盯得微微脸红起来,开口时似乎是因为酝酿了许久的关系而导致喉头的肌肉太过僵硬了,第一句竟然有些失真。
天仓深羽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然后换上了更加礼貌的敬语模式。
「黑泽桑。」
「请问,您和我母亲以前很熟吗?」
……很熟吗?
黑泽密花略微低下头,在天仓深羽绝对不会看见的角度皱起了眉头。
——关系很亲密。
——完全不认识。
真实的情况算是夹在两者之间,但是其中的是非曲直与百转心结复杂到让一向头脑精明的黑泽密花也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孩子交代清楚。
不过,在看到那孩子绷紧的嘴角时又忍不住舒展开了眉心。
「我以前曾经受过你母亲的关照。」
她并没有要向天仓深羽多作解释的打算。
但是那孩子只是将嘴唇抿得更紧了一些,脸部线条意外的相当固执强韧。
「那请问,我母亲以前是怎样的人呢?」
自打天仓深羽懂事开始,她就没有任何关于父亲的记忆。
只知道在母亲怀上自己之后没多久,那个男人就死了,留下妻子一个人将女儿生下来并独自抚养长大。因此,即使是被年长的孩子们嘲笑说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天仓深羽也只是像看着别人的事情一样无动于衷。
直到她被恶意地推进河里差点溺水而死,母亲才知道女儿一直都在遭受欺凌的事实。
那也是她第一次听母亲说起父亲。
「是个温柔的人,无论是对家人还是朋友都很好。在妈妈刚怀上你的时候,就说一定会是个可爱的女儿然后决定好了名字。」
——骗人的吧。如果真的爱着家人的话,就不会不负责任地自己先死掉了。
「与其说长得像我,深羽你还是更像爸爸一些。」
——如果像那种差劲的家伙的话,那自己也一定是个差劲的小孩。
天仓深羽被母亲抱着坐在腿上,孩子气地腹诽着那个从来没见过面的父亲。然后感觉到母亲将脸埋进了自己的头发之间。
「我很想念他……」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
「深羽,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好不好?」
就像是在哀求一样。
天仓深羽偷偷猜测过,说不定在父亲死后,母亲也曾经像这样对谁哀求。
哀求对方将自己的丈夫还回来。
那时候,她已经发现自己能看见『不存在之物』。大概是某一天和母亲一起翻阅旧相册的过程中,无意间抬起头时,注意到墙角有一个『人』。
尽管看不清脸,但她莫名其妙地觉得那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
她不知所措地转过头去想要告诉母亲,却发现母亲也盯着那个方向,然后静静地落下泪来。
很久之后天仓深羽才想起来,那个时候母亲的眼神,就像黑泽夕莉一样。
黑泽密花离开后,天空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想到早上听的天气预报中说今天的降水概率大约在百分之八十左右,也不知道黑泽夕莉出门时有没有带伞。
店里没有客人再来,天仓深羽也就懒得去开灯,百无聊赖地趴在柜台上玩着签字笔,手发麻了就换个姿势继续趴着。最后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她梦到自己站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成群结队的行人从她身边走过来又走过去,不同人的说话声在耳边吵成一团。闹哄哄的。天仓深羽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在等人的样子。因为心里有个惦记的原因说「还不能离开」,让人非常在意。
但是始终没有人来到她身边。
后来离开的路上——走在梦中完全陌生的道路上时,心里还执拗地拽着那个念头不放。
『就这么离开了,真的没关系吗?』
意识清醒过来后,先注意到了窗外哗哗的雨声,缓慢而柔软,又持续地敲击着。
然后是因为体内水分的流失,嘴里泛起的淡淡苦味。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趴在柜台另一边,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黑泽夕莉。
天仓深羽在一瞬间想起小学时,为了躲避浮游灵的围攻,自己拉着黑泽夕莉在放学后已经没有人的学校里东躲西藏。实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能硬着头皮跳进校舍后面的游泳池里。
幸好母亲及时赶到,打跑了浮游灵后一手一个把两个小孩从水里捞起来。
当天晚上两人就因为发烧一起进了医院,睡在同一间病房里。并排的两张床,两人面对面躺着——如果这情景被旁人看到,大概会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从镜子内外相互对视着的两个幽灵。
——此时此刻。
天仓深羽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前的景象比刚才清晰了许多。
黑泽夕莉确确实实就坐在柜台的另一端。一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
母亲说过,她随时都可能会死。天仓深羽想,如果真的有一天醒来之后再也看不到这个人,自己会是什么表情呢?
说起来,还从来都没有叫过她的名字。
这样一想就觉得自己真是亏大了。
在天亮之前,雨就已经停了。
「黑泽,快起床。」
「知道了……再等五分钟……」黑泽夕莉嘟嘟哝哝地又翻了个身,整个人蜷成虾米一样。天仓深羽等得不耐烦了,直接掀了她的被子。
「你只有五分钟时间,伯父已经到楼下了。」
「啊!」黑泽夕莉这才彻底清醒过来,急忙跳下床去洗漱。
胡乱披着外套飞奔到楼下时,天仓深羽站在门口,一只手提着属于黑泽夕莉的行李箱,另一只手上拿着便当盒。
「给你带着路上吃的。」接收到黑泽夕莉带有询问意味的眼光,天仓深羽这样解释道。
「啊啦,深羽将来一定会成为好妻子的——咦我开玩笑的!」
「如果不想让我把便当砸到你脸上的话就给我闭嘴。」将行李箱和便当盒统统塞到黑泽夕莉手上后,天仓深羽率先转身往外走去。
跟着她走到咖啡店门外,就看见父亲正站在汽车旁边。黑泽夕莉乖顺地走过去靠在父亲身旁,听着他和咖啡店的店长交谈。
「这段时间真是给您添麻烦了。这孩子没惹出什么事来吧?」
「哪里的话,夕莉可是个好孩子呢。」
黑泽夕莉听着听着就开始走神,偷偷去看对面把双眼隐在刘海阴影下的天仓深羽,对方像是有所察觉似地转开了脸。
『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啊……』她在心中小声默念。
「夕莉,我们回家吧。」父亲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黑泽夕莉讷讷地应了一声,转身之前又看了一眼天仓深羽的方向,正好白发的少女也望过来。
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墨黑对上浅褐,目光交错中似有千言万语,最后也只是汇成轻描淡写的一句「再见。」
天仓深羽看着载着黑泽夕莉的汽车渐渐走远,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心里细细咀嚼着那两个字。
等到再见面的时候,只有这句话我一定要告诉你。我最讨厌你了。
——或许在这一刻,她就已经预感到了黑泽夕莉的离开。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