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心心相映

“蓉子，怎么了？”

蓉子抬头看到圣不安的眼睛，也从圣的眼睛里看出，自己的脸色有多差，态度有多惊慌。

“江利子……”蓉子刚说出那个名字，就按住了胸口，她的心好疼，那种硬生生被摘下来的疼。

“蓉子……”圣扶住了蓉子。她那样熟悉蓉子，哪怕是她曾经对蓉子说过的十次分手，她也未曾看过蓉子如此的伤痛。而那唤一声名字里流露出的柔情，也旨在告诉她，蓉子的心，已经是另一个人的了。

圣熟悉的触感，还有圣那由温暖一下子变凉的手指，让蓉子不得不清醒过来。圣在这里，江利子消失了，这不容得自己在这里多愁善感。更何况多愁善感根本不是自己的形象，若是被江利子看见，一定会笑的。

蓉子强大的内心再次让她挺直了腰身，勉强笑笑：“我没事。谢谢你，圣。”

这客气而生疏的话语让圣更进一步确信了自己不祥的猜测，她低声说：“那个女人，江利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骄傲如佐藤圣，此时心里竟然有一丝卑微的想法，如果那个女人不存在了，蓉子会回来么？

“嗯。”蓉子秀眉紧蹙，可是她还是坚强地抬起头，直视着圣漂亮的眼睛，“我得去找她，可是在此之前，我还是有话对你说。”

蓉子有话说，圣却已不想听，可她只能委曲求全。她发现她爱这个女人，比自己想象得要爱，就在这个女人即将要离开她的时候。

“圣，我想对你说，我的思想已经迈进了一个新的境界，原本对某些事物的执迷不悔，随着岁月和处境的改变已经慢慢消失。直到前不久我才发现：我，水野蓉子，虽然已这么多年了，但是还是生活在莉莉安的阴影中难以自拔，失去了自我。所以，我要自己开始一段新生活，一段属于我自己的生活，该是我自己选择的时候了。”

圣灰蓝色的眼睛像深秋的天空，明净到一触即碎，带着空旷的忧伤，她挣扎出一丝笑容： “蓉子，你说什么，我不懂。”

“唉……”尽管不优雅，但蓉子还是叹了口气，看来圣的思想和自己的确是不同步，彼此不能理解是最大的问题，如果是江利子的话……“那我就明说吧。圣，我不再爱你了，即使没有江利子，或者我再也找不回她，我和你也是不可能的。你甩了我那么多次，今天我来甩你一回吧。”随即她又自嘲地笑笑，“其实你从未真正爱过我，我又怎么甩的了你？但是，不许反驳，留给我一点面子，就算是我付出这么多年的回报吧。”

她不等圣回答，把江利子的那封信小心地放入胸前内袋，拎起公文包转身离去，第一次觉得转身时这么轻松。尽管她所爱的人还下落不明，可是她莫名地自信，她一定找得回来，她爱的人，一定在她不远的地方。

就在她开门的那一刻，一个平缓真挚的声音传入她的耳边：“你说错了，蓉子。我爱你，就是现在。”

蓉子的背影轻晃了一下，随即稳住。在少许的停滞之后，她听见自己温柔如水的声音：“我也谢谢你，圣。谢谢你终于爱过我。”

蓉子是相信江利子一定不会离开她，可是信念是一回事，事实是另一回事。一个小时之内，她联系了江利子认识的所有人，山边先生、绯山医生、祥子、祐巳、瞳子，甚至是母亲大人和法国酒商Monsieur Pontallier，可是没有人在这一天见过她。

蓉子知道江利子的个性，如果她要走，一定不会拖泥带水。

难道要报警么？她熟悉法律，知道少女失踪案，不需要超过二十四小时就可以报案，警方也会立刻受理。

可是她怎么去报警？她不知道江利子的真实姓名、真实身份，甚至连她的照片也没有留下过一张……就算警方要找，又怎么找得到人？

而且她凭什么去报警？她是江利子的什么人？朋友、亲人，还是恋人？

到头来，原来什么都不是。

鸟居江利子，如果你从不出现，我不知道何为欢喜和伤悲，可是为什么你就在我接纳这一切的时候，你轻飘飘的地甩过一封信，消失的无影无踪。像一个企图逃避法律制裁的犯人，以为就此能逍遥法外了么？

鸟居江利子，你用你的行为彻头彻尾地证明，你就是个贱人！

尽管如此，水野蓉子还是为了那个贱人，跑遍了海边、公园、闹市、街头，每一个她和江利子去过的地方，她都没有放过。

因为她心中秉着一种信念，江利子爱她，放不下她！她知道在东京的三千万人里，有爱她又伤她心的女人，她怎能放弃寻找。可是那匆匆走过的人群，却没有她时刻挂在心上的面容。

随着落日低垂，星星洒满了天穹，越来越冷的空气，如她越来越冷的心。其实比起前天那凄迷的雨夜，今天的天气已经好得过分，可就在这个良辰美景之夜，没有那个等她、陪她、为她撑伞的人，一切都是虚设。

深秋之夜，头顶星河璀璨，蓉子抬起头，看到美丽轻灵得随时都要滴落下来的星辰，好像听到了江利子宁静柔软的声音：“银河总在我们头顶，只是我们忘了抬头。”

蓉子的眼泪倏地落下。我现在学会了抬头，你却关闭了整个星空。

深夜，蓉子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家，没有温暖的橙色灯光、没有迎接她的问候、没有食物的飘香……她甚至连自己按亮电灯都觉得不适应。

人真的会被惯坏，二十六天之前，她不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么？也从来没有觉得悲伤啊。

可如今她就像是圣一样，被惯坏了。和圣不同的是，惯坏圣她用了九年，而惯坏水野蓉子，江利子只用了二十六天。

这二十六天里，她经历了九年都无法给予的爱情。这看似平淡，回味却何等浓烈的爱情！

而这周遭熟悉的东西，似乎都在向她叽叽喳喳地提问，问这间屋子的另一个主人到哪里去了，会不会回来？

蓉子无法回答，因为最想问这个问题的人，是她。

虽然累到极点，蓉子却依然坐到了暖桌前。尽管这不暖的暖桌提供不了任何温度，可是坐在这里，好像江利子就在她对面，就在她身边，就在她不远的地方。

是的，就在她不远的地方。

这莫不是她的错觉，为什么她真的就感觉，江利子就在她身边？

蓉子好像听见门外有细微的声音，若不是耳朵极灵敏，万难听见。而即使耳朵再灵敏，也难分辨得清。

可是蓉子像是寻获了猎物踪迹的猎豹，一跃而起，跳过暖桌，冲向门口，猛地拉开门……

“贱人，给我站住！”温文尔雅的水野律师深更半夜在家门口冲着公寓的走廊里一个纤瘦的背影吼道，全然不顾她这样做是违反公德，会让她的形象在邻居们眼中一塌糊涂。

如果没叫住眼前这个人，她才会后悔一辈子。

那个背影呆立了片刻，慢慢地转过身来，清秀的脸上是几分带着怯怯的讪笑：“蓉子，我以为你早睡了。”

“既然要走，为什么要回？”一瞬间，蓉子似乎又回到法庭上的模样，冷静、威严、挺拔。

“有件东西，我想要还给你。”

蓉子这才注意到门边有一个白色纸盒，她俯身捡起来，纸盒在手里沉甸甸的，慢慢地打开，伴着纸质摩擦的窸窣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陶杯出现在她眼前。

“这个是……”蓉子猛然认出，这就是圣送给她的那个杯子。可这不是新买的同款。整个杯身上布满了裂纹，可是杯子摸起来并不粗糙，这是由无数的碎片拼起来、粘接好，又重新细致地打磨过的。

原来那天江利子跪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捡拾着碎片，并仔细地包好，就是为了还她个完整的杯子。

“我手艺还不错的，而且你可以试一试，粘好了，更牢了，打不碎了。”江利子歪着头，露出了孩子气的得意笑容。

“可是我已经和圣分手了，不需要这种补偿了。”

“啊……”江利子的心里充满了失望和难受。如果是以前，她不知道会怎么庆祝这个消息。可是现如今自己失去了在蓉子身边的资格，又没有了圣，谁来照顾和关怀蓉子呢。

想到这里，她比谁都难过。

蓉子看着江利子没有掩饰的神情，比任何时候都明白她的想法。她忍着眼泪，慢慢走到江利子身边，牵起了她的手。

这不是蓉子第一次牵起这只手，这只她熟悉的手，却和第一次牵起的时候大不相同。纤长白皙的手指，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血口，另一只手也应如是。

一片片粘好碎成无数锋利碎片的陶杯，手怎么可能不受伤？她手中这只看似普通的陶杯里，不仅有江利子的心，还有她的血。

“疼不疼？”

“其实……还好。”江利子有些局促地说，“对不起，不知道你不需要这个礼物了。”

“如果我把它当做你送我的礼物呢？”

“诶？”

“送礼物的人，不仅会粘好杯子的碎片……”蓉子低头抚摸着杯子，声音也如手指般温柔，“也会把曾经碎了的心拼好，用爱、心血和时光把它粘起来。可是我没试过这重新拼好粘好的心，能不能打破，难道你要亲手打破？”她抬头看向江利子，在那双泪光莹然的眼睛里寻找答案。

“蓉子……”江利子声音颤抖，“可是我连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而且很可能，我是个坏人……”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的确不知道。”蓉子自嘲地笑了笑，可是她随即目光一凛，正色道，“那我想问，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鸟居江利子。”

“谁给了你这个名字？”

“是你。”

“那就是说……”蓉子目光炯炯，气势逼人，“只要你还叫做鸟居江利子，你就属于我。没有我的许可，你哪里也不许去；你做的好事也罢，坏事也罢，都只有我来承担责任。你若是个坏人，也只有我来管着你，教导你，惩罚你，让你学会做个好人。若是你那一天不叫鸟居江利子了……你要离开，我绝不留你。”说到最后一句，任她是如何的坚强干练，泪水也顺着美丽的脸颊滑落。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是说……”江利子眼眶含雨，面上却徐徐浮起笑容，“我还是选择留下来呢？”

“随便你。可是只要你留一天，我就……”蓉子严厉的声音如遇春风，化为绕指柔，“我就爱你一天。”

江利子又惊又喜：“真的么，蓉子？我……我……蓉子，我爱……”

可是她爱的表白却被蓉子按在她唇上的手指阻断，就见蓉子上前一步，温柔地盯着江利子的眼睛：“这一次，你把机会让给我把。”她眼中如水的柔情渐渐炽烈，终于如山火一般铺天盖地地燃烧：“江利子，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爱你！”她再也顾不得其他，把江利子推到墙上，生平第一次，如此霸气又如此忘我地，热烈地吻住了她钟情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