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一颗心的距离
入了浴室，热水从花洒喷出，落在她被雨水淋湿的短发上，冷得发抖的身子恢复了活力，让头脑又有了思考的空间。
有人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也许就是如此吧，蓉子感觉自己一思考，就是自寻烦恼。
因为今夜的她，发现有一些东西，正在慢慢改变。
热水流遍她的全身，让她想起了适才在街口，那个人给她的感觉——温暖、湿润而又妙不可言。
因为她身边的这个女人，就像雨天的伞，黑夜的灯，身边的家，给她包容，给她温暖，给她呵护，让她不必伪装，尽情释放，袒露最本真自然的我。
如果一生有这样一个人，是不是人生就已足够，不必再更好了？
是不是就因为如此，在她看到江利子的那一刻，有一种心都要扑出来的欢喜？
这种欢喜，她和圣有过几次？
而这种欢喜过后，随之而来的那个拥抱带给她的妥帖周全，又在圣那里找到过么？
尽管已经决心中止和圣那死循环般的感情生活，可是仍不能不有所感怀，仍然会庸俗地比较得失。她和圣，相识十二年，单恋九年，已经到了恋爱的门口，却始终无法推门而入。可是为什么给她这种满是激情和柔情的人，不是圣，而是鸟居江利子这个漂泊无根的人。
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人真名是什么，来自何方，过去有过什么。
还有，她更不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会离开……
为什么偏偏是这样？为什么我的运气这么不好？为什么上帝总是给我如此艰难的选择？
此时沐浴液那种清爽颐神的西柚香和包裹着她的热水，都无法抚平她此时的烦躁。
换好衣服的蓉子，抬眼看到在厨房里忙碌的江利子，觉得呼吸都有一种沉重的感觉。
她知道自己的心情突然变得很糟，和刚才一起回来的时候完全不同。可是她不愿意把自己的这种突变呈现在江利子面前，而更糟糕的是，她从来不会在这个人面前掩饰，如今要掩饰，真的好难。
只能寄希望于今天晚上停电，室内昏暗摇曳的蜡烛光线，能够让江利子发现不了自己突然糟糕的心情吧。
“你在做什么？”蓉子还是忍不住问。
“在给你热牛奶，你今天淋了雨，我怕你会感冒。”江利子没有回头，只是细碎地说着家常话，“没电不能用微波炉，我只能在炉子上隔水热，幸好家里有一个陶杯，不然我怕玻璃杯会裂开呢。”
“陶杯？不会是……”蓉子侧身看向旁边的壁架，果然……
她三步并两步冲进厨房，果然看到放在热水锅里盛满牛奶的，是壁架上那个珍藏的杯子。她急忙伸手去拿那个杯子，刚刚提起来却被那滚烫的温度烫得手一抖，眼睁睁地看着杯子脱手坠下，在厨房坚硬的地面上摔得四分五裂，杯中白色的液体四处飞溅。
“蓉子，你有没有烫到？”江利子急忙上去拉住蓉子的手，却被蓉子一把甩开。
“你为什么要用这个杯子，为什么？你现在看到它摔坏了，很满意吧？”脱口而出的话语让蓉子自己都深感吃惊。在她二十四年的人生里，何时何地用过这样的恶劣任性口吻对人说过话？而且是这样无理取闹迁怒于人的话！只有一种可能，她被人宠坏了，被某个人的某种柔情和包容给宠坏了。
江利子惊愕地看着蓉子，她愕然于蓉子今天前后完全不同的情感态度，也愕然于她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可是她太聪明了，以至于这种惊愕只持续了一秒钟，便立刻明白：“这个杯子……是圣送你的礼物吧？对不起。”
她的声音又恢复到平时的平淡，完全没有先前的笑语嫣然，也没有蓉子以为可能出现的伤心失望，她好像在说这一件和自己毫无相关的事——此时水野蓉子的感情生活，仿佛和鸟居江利子毫无关系。
江利子这种平静无波的态度，让蓉子不知道如何应对。她只能任由江利子拉着自己的手，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又被牵着走到暖桌边坐下。江利子拿出浴室的药箱：“这是紫草油，你自己可以涂抹。厨房那里我来收拾，你不要去。”
蓉子没有动弹，她坐在那里，看着江利子在厨房橙色的灯光里，半跪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捡拾着一地的碎陶片。陶片被放进塑胶袋里碰撞出清脆的声音，好像江利子捡拾的，是一颗破碎的心。
蓉子突然有一种害怕，怕她就此心碎，就此远去。
而当江利子收拾完毕，把碎片包好，重又回到蓉子身边。她看到江利子眼眶微红，可当一眼看到她时却微笑起来的眼睛，却又踏实下来。
这时候，蓉子心底的一个声音在问：这是爱么？
只有爱才会带来的患得患失，只有爱才会拥有的温暖踏实。
一万种答案都会告诉她这就是爱，可是她却低下了头。
“没有上药么？”蓉子听见江利子清淡的声音，与此同时，温柔的手执住了她已经忘了还在疼痛的手指，“治烫伤最要紧的就是时间，虽然没有烫出水泡，可是都烫红了……”
江利子的声音平静无起伏，和手指上涂抹的紫草油一样，沁凉的感觉和淡淡的药草香气，很舒服。
“……真不知道你以前怎么照顾自己的，以后我不在了，你也是这样么？”
“你不在？”蓉子一惊，猛地抽出手。江利子没有料到她的动作，紫草油弄了一手，不过她向来淡然，只是用纸巾擦去这紫红色的液体。刚才的动作也让蓉子的手指抽丝般地疼，可是她顾不上疼，甚至顾不上修饰自己的表情：“你要离开？找到你的记忆了？”
“没有。”江利子微微一笑，“可是我总不能一直呆在这儿，无论多久，我总会离开。”
原来自己的担心是没有错的，她果然会离开！
可是昨天那海誓山盟般的表白，还有那一直会等待下去的誓言，才不过二十四小时，就雁过长空，转眼无痕。
是因为自己今天毫无理由地发怒，让她退缩了么？如果是这样，所谓的爱情如此的不堪一击，又怎能称之为爱情？
蓉子突然想笑，笑自己才是真正的自作多情的人，会为了江利子的告白而辗转反侧，会因为她未知的身份和未来而愁眉深锁，会因为在雨里看到她的身影、听到她的声音而高兴得几乎忘形……原来一直以为这个家伙整天自作多情，想不到这个词最恰当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真是报应！
命运的嘲弄让她真的想笑，可是她笑不出来，心底里是无边的伤心和凄凉。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过，她会为这个人、为一句话如此的伤心。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过，她对江利子的感情，想接近却害怕回避，明明想要控制，却不知不觉交出了一整颗心。
“那也好。”蓉子听见自己声音刻板得像是在例会上对主任律师陈述业绩，“你离开的话……”
“我是说如果……”江利子带着点小心翼翼，“如果你……”
“我没有如果！”蓉子粗暴地打断她，话出口后又为自己的语气而后悔。可是她的个性不会允许对方用任何一种方法试探她的爱情，正如她当时鄙弃那个曾想过用手段获得圣的爱情的自己。
可是江利子似乎并没有试探的意思，她看着断然起身的蓉子，面色依旧平静无波。
蓉子看到江利子的表情，也在怀疑自己是否错了。昨天的那个吻，那样的珍重爱惜，绝不是手段可以达成的。
尽管眼前的女人狡猾多智、手腕高明，可待自己真心诚意。这一点她从不会怀疑。
就在这一刻，蓉子甚至期望江利子会像以前那样不死心地凑上来，用她特有的天真又腹黑的腔调说：“你打我吧，打我你就不生气了。”
然后自己会轻轻地敲她的额头，再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笑起来的自己，品味着那一刻的默契的甜蜜。
她们不就应该是这样么？
可是一直到蓉子去睡了，这设想的一幕也没有发生。蓉子看到的，是江利子淡雅微笑后面，藏着几分不知名的寂寞和若有所思。
这一夜蓉子睡得并不踏实，几次醒来，抬起头看向外间，看到暖桌下面睡着的人的身影，才会安心。
再度闭上眼睛，睡意边缘的潜意识在默默告诉她，你不就是仗着她爱你，所以才会这样欺负她。在圣面前，你会这样么？
她另一个层面的意识不服气地反驳道：我当然知道。可那是不一样的，对圣，不过是单恋。而对于江利子，我期望的是两情相悦。
唉，不管怎么样，如果喜欢，何必计较，明天找个机会，向她道歉吧。
“起来这么早？”蓉子刚刚起床，就听见江利子在厨房忙碌的声音。
“你说过你今天一早就要出门，而且昨天我没来得及为你做便当。”江利子的语气和平时听不出区别，倒是让昨天夜里打定主意想要道歉的蓉子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从来都是江利子向她道歉，求她原谅，这种颠倒过来的局面，她实在不习惯。
她们相识不到一个月，她却确确实实地被宠坏了呢。
她耳边响起江利子略带抱怨的声音：“你怎么光着脚站在这里，你不知道厨房的地面冷么？”
蓉子抬起眼，看到的是江利子眼睛里温柔的嗔怪，可她还是嘴硬：“我是来看看你做的便当，会不会又耍我？”
“怎么会呢？”江利子笑着把便当盒端出厨房，放在暖桌上，让然后像变魔术似的打开。
这是个多么美的蛋包饭啊！
蛋包饭的蛋皮被做成了被子，安安稳稳地盖在一只睡得香甜的小猪身上，这只可爱的米饭小猪有海苔做成的眉眼，还因为裹满了樱花鱼松粉而粉嘟嘟的，头下面还细心地被枕上一个厚蛋烧做成的枕头。
“太可爱了！”蓉子发出这样简单而真诚的感叹。她突然想起，她不是曾经把江利子比作过一只睡着了就不会醒的小猪么？一种浓郁的柔情在她的心头化开，她低声道：“我会舍不得吃的。”
“真的？”江利子眉梢轻挑，“那如果按照我原来的想法，你会不会更舍不得吃？”
“原来的想法？”
“我原先想做一个睡着的蓉子，可是又因为犹豫到底该不该在被子下面让你穿睡衣，只好放弃了这个创意。”
“喂！”蓉子发出粗鲁的声音，在江利子面前不必伪装什么，更何况，明明是这家伙又一次成功地破坏了气氛。“你也只看过我穿睡衣的样子！”
“你忘了么？上星期我还帮你送毛巾……”
“砰！”一个狠狠的爆栗，还有蓉子狠狠的一句话：“忘掉！立刻！”
“好，好。”江利子乖顺地说，“我立刻删除好不好？请问有多少记忆是属于蓉子大人不愿存留的，是不是需要我格式化呢？”
“真的会么？不会到时候我说的这些变成无法删除文件，或者删除后来一个一键恢复？”嘴上说着，可是心里想的又是另一回事。那么多记忆，或笑或泪，哪一段她舍得删除呢？
江利子笑着拍拍她：“放心吧，要知道我现在的记忆区域处于损坏模式中，有坏道存在，本身就是很不稳定的，不知道哪天就当机无法启动了，到时候不格式化是不行的。”她看到蓉子盯着她的古怪神情，又问，“怎么了？像看着史前怪兽，我真的是偷蛋龙么？”
蓉子摇摇头：“你不是偷蛋龙，我现在怀疑你是不是机器人。你不会真的是丢失了关键程序的机器人吧？”
江利子笑了：“要不你查查？”她的语气里充满了逗乐。
可是连她也没想到，因为她又恢复到平常那狡狯又有趣的状态，蓉子也心情大好，居然会配合她的玩笑：“好啊，那我就给机器人做个体检。”她把江利子压倒在地上，一边上下其手一边笑闹着说，“嗯，脑后没有插头，胳膊腿不是接榫的，对，身体很柔软，哟，还怕痒呢，背后没有打开的面板，胸部……胸部……”
蓉子终于发现，她们正以极其暧昧的姿势共处，她把江利子压倒在身下，她前额的发梢正一摇一荡，在江利子额头上轻轻扫来……扫去……
她们就在这样近的距离里对视着，墨绿色的眼睛里映着褐色的瞳仁，交换着彼此滚烫的气息，她身下的江利子，此时已经忘了笑，连带红晕，双目迷媚，微微张开的双唇如同两颗刚刚成熟的樱桃。
她看起来好诱人。
可是……不该是这样吧？至少不是现在！
蓉子猛地撑起身子，顺手在她的额头上来个爆栗：“江利子，你在想些什么东西？”
“你又打我！”江利子揉着额头坐起身来，委屈地说，“我根本什么都没想！”
蓉子已经背转身走向厨房，倒了杯凉水，贴着温度升高的面颊，用她听不见的声音说：“就是什么都没想才更该打！”
可就在这个时候，蓉子不知是因为打闹还是心情而变得滚烫的脊背，贴上了一个同样滚烫的身体，一双手臂环住了她的纤腰，就这样温柔地拥抱着她。
“江利子……”
“嘘……”蓉子感受到江利子在她耳边吹拂的气息，那样地令人羞涩，“让我抱抱你，这样就好。我不会唐突，你放心。”
蓉子没有说话，没有拒绝。
这不是她们第一个拥抱，可是却第一次感受到她们拥有同样的温度，同一个频率的心跳。
清晨七点的东京，一个简单到没有其他的拥抱，却包含着一切属于夜晚的浪漫和黄昏的难分难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