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寿寝正终，寿寝正终。

这怎么能算寿寝正终。

妻子才五十岁，都说长命百岁，她才刚好到达一半，这连寿都算不上。

妻子性格古怪，生前行事有些我行我素，没想到她连走都走得这么突然，我和阿尼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她很久以前就偏袒阿尼，是绝对不会想阿尼伤心的，我想，也许她是不想阿尼去承受，所以才故意挑了个出差的时间想悄悄地离开。

就这么走了，实在是任性。

阿尼一直在流泪。

她把头埋在三笠的胸口，到最后声音已经完全嘶哑。

再坚强的人也会有崩溃的一天。她旁若无人地大哭，手指揪紧三笠的衣襟，如同想要卸下所有的辛劳与苦痛。

她选择的是依靠三笠，而不是父亲。

我总算是意识到，孩子已经不是我的孩子，她真的长大了。

不知妻子看到了也会跟我有同样的想法。

殡仪馆的空调有些冷，连同我的心脏一起冻结下去，外面倾着雨，整个城市郁闷而潮湿。

我把火化的时间定在凌晨四点，妻子生前一向喜欢宁静，这是我最后能为她做的一点选择。

阿尼执意要陪着我守夜。

她已经连续跟我在一起奔波了二十四小时，中间断断续续地睡了一两个钟头，我真的有些怕她积劳成疾而倒下。

我不想承认，也不愿承认，我心底对三笠·阿克曼的变动。

从戒备，到考究。

她一直陪着阿尼，从来不顾及外人的眼光。

时常她与我的视线交汇，却丝毫没有退缩与躲闪，更重要的是，她也许比我更清楚阿尼需要什么。

“喂，喂。”朋友不耐烦地拍了我两下，皱着眉眼神透露出关心的情绪。“要不然你去睡一会，三点我叫你。”

我摇摇头。

再过几个小时，我就再也见不到妻子那张我看了四十多年的脸，她的容貌、身体都将化为灰烬，此时此刻我只想多看看她。

她是真的陪了我一辈子，整整一辈子，陪我从低谷走向巅峰，从家乡的稻田走到繁华的都市。

而现在她闭上眼了，只留下我和阿尼。

“哎，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哭。”朋友无奈地递上一包纸巾，我才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对了，”他看向我的眼神变得认真起来，“我知道在这个时候告诉你这件事也许不太合适，但是我还是想说出来。”

“你知道是谁把她送到医院的吗？”

我摇头，的确这些天我都没有去追究过这个问题，想来还真得好好感谢那个人。

“是三笠。”他看见我震惊的表情，顿了顿继续道，“我告诉你并不是想让你通过这件事认可她或是怎样，只是我想你应该知道，那孩子是真的已经把你们当成了自己的家人。”

“你也别对她这么戒备了，她是真心的。”

他叹了口气，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走到一边去了。

我转头，又瞥见一旁站在阿尼身边一言不发的三笠，忽然想起她也跟我们一样二十四小时没合眼。

我开始考虑，如果是妻子面临这样的抉择，她该如何是好。

凌晨三点半，火化的人到场，开始最后的送别仪式。

他们掀开玻璃棺上的布料，我站在妻子的身旁，看着她精心上过的妆容，有些怀念起她年轻时候的样子。

即使是这样皱纹斑驳，岁月与时间在她脸上雕刻上那么多残忍的痕迹，在我眼里她依旧风华不减。

她微抿着唇，曾一度因为操劳与担忧的眉终于永远地舒展开了。

我抚摸着这层剔透的玻璃，仿佛能触碰到她的脸。

阿尼轻轻抱住我的手臂，我回头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没事，走吧。”

小部队将玻璃棺抬进不远处的火化馆，最后停在熔炉前。

带头的女人对我说，最后看一眼，马上要进炉了。

我想我是真的老了，才会变得越来越脆弱，我站在围栏后没有勇气上前，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地下落。

妻子的棺被缓慢地推入火炉，从脸开始一直到脚，最后完全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我转过身，看见阿尼泣不成声地死死抓紧围杆，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上去似的。

三笠走上前与她并肩，揽过她的腰轻轻顺着她的背，像是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兽。

我没有阻止她这样的动作，我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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