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周六,微风,阴雨绵绵。
傍晚时候我出门,准备去机场接阿尼回家,亲吻过妻子后我披上厚大衣,撑开伞,一如既往地微笑着跟她挥手说再见,让她乖乖的,我不久就会回来。
她最近几天好像有些感冒,老是卧床不起,我想也许是因为气温的骤降吧。
我与三笠擦肩而过,那么冷的天,她只穿了一件黑色衬衫和薄外套,打着伞站在雨中。
我感觉到她的视线追随着我的身影,却依旧不予理睬,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发动汽车,我朝机场的方向驶去。
我迟到了,阿尼已经坐在机场的座位上等候我很久。
远远地隔着玻璃窗,我就看见她闭着眼按揉自己太阳穴的样子,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显而易见的疲惫。
我对她的成熟和懂事感到自豪,同时却异常地难受。
我退休了,妻子重病,全家生活的担子看似理所当然地全部压在了她身上。
阿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要用脑过度太阳穴就会疼痛,可她一次也没有在我和妻子面前展露过痛苦,我这个做父亲的竟然是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
周末的高速路有些堵车,阿尼坐在我身旁的副驾驶座上静静地望着窗外。
“找个时间去医院看看。”我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有点不容拒绝的意味。
她依旧是委婉地拒绝了,可是没等她说完我便硬生生打断,“爸爸不希望你出事。”
是的,我真的承受不起。
我要求的不多,我只希望你健康快乐地活下去。
这次她却沉默了,隔了半晌才说道,“周末去。”
我满意地笑了笑,顺带揉了揉她的头发,得到她一个低气压的眼神。
她的手机铃突然响了,绵长而动听的曲调在空气中欢快地跃动。
她的脸色一瞬间变了,瞳孔骤然放大,手指开始颤抖,然后是全身。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开口,似乎忘记了发声技巧一般生硬,一字一句窜入我的耳里。
“妈妈在医院……他说……”
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五雷轰顶。
明明早就准备好了接受,胸口却依旧有撕扯的难受。
“没事的……”我尝试勾起嘴角微笑安慰她和自己,却发现快要把嘴角扯裂了都无法使它上扬一丁点。
“没事的,一定没事的。”我重复着,握着方向盘颤抖的手却欺骗不了自己。
我们被堵在这里,无可奈何地,离医院还有十五分钟车程。
“就要到了,没事的阿尼。”
我转过头去看她,却看见她眼睛没有焦距地凝视着手机屏幕。
我咬紧牙,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一定没事的,爸爸保证。”
然而,无论什么保证、承诺、誓言,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她的手机铃声再度响起,离上一次不过十分钟。
她迟迟没有接起。
阿尼在害怕。
我伸手从她手中拿过,接通。
我想开口说你好,我的妻子是不是已经安定下来了,然而在这幻想的一切发生之前,对方就开口了。
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不知道是听觉神经地自动过滤还是外面的雨声太大。
我却接收到了他话语中的含义。
按下结束键,我平静地把手机放在一旁,一点没有想象中的巨大情绪波动,或者说,我已经忘记了如何去表达自己的情绪。
“她已经走了。”
我听见轻轻的压抑的吸气声,然后是不可抑制的啜泣,最后到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
雨没有停,把我和阿尼淋得从内到外都湿透了。
在病房门口,我看见我的一些朋友,阿尼的一些朋友,他们无一例外地悲伤地看着我们。
还有三笠。
不知为什么她跟我们一样是被淋透了,出门前看见她整齐的黑衬衫也划了几条口子。
我无暇顾及这么多,只是平静地走进病房。
在病床上的妻子闭着眼,静静地。
我突然很想嘲笑那些把死亡形容成睡着了的人,那些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来胡乱幻想死亡的可笑文学家。
这根本就是两码事。
她的身体连一点点伏动都没有。
我跪在她的床前,紧握着她冰冷的手。
我没有像预想中地大吵大闹着无法承受这个事实,反而却那么冷静地接受了。
她的身上还裹着我离开时给她搭上的毛毯,我伸手为她盖好了些。
不然这么冷的天,她一定会冷。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