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细密的雪打着旋儿落下，堆在窗台外侧的窄长边缘上。高鸭稳乃靠坐在沙发的扶手一侧，喝光了杯子里凉透的可可。

从室外投来的光线渐渐由暖金过渡成了墨蓝，提醒她傍晚已经降临。稳乃拿起陶瓷杯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将水流控制在依然透明的大小，腾出手来松了松胸口早就散开的领带。

没和那个人商量就去参加了面试，要是被问到“为什么是正装”的话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呐……她将指腹贴在陶瓷杯内侧摩挲着，感受着巧克力的粘滑的颗粒质感，摇了摇头。

昨天才第一次接触的住所，此时看上去已经不那么陌生了。这是岁月的威力么？从前和麻将部的大家或是别的什么人合宿，可是直到结束的那一天，都对一起休息的地方充满着新奇感的呐。

麻将……啊。

那双曾在全国级的赛桌上拿牌推牌的手，隐忍地颤抖了起来。

多少年，没有感受过那样的激动了呢？

虽然一直关注着各种资讯，也与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的同龄人们保持着联络，高中的夏天过后，可是一次都没有触碰过了啊。

麻将。

与那些曾经象征着青春年少梦想的小小物件，暌违多久了呢。

先不论她的实力是否足够将玩乐支撑到生计的高度，最喜欢的东西变成职业的话，会从某种程度上削减喜爱的程度吧。

然而于稳乃而言，麻将真的称得上是“自己喜爱的运动”吗。

同许多进军职业界的熟识相异，她并非天生的麻将爱好者，对这种游戏本身亦无执着。高中时期重新摸起那些象牙色的小方块，也不过是出于对过去的怀念。

对过去的人，对过去的事。

想要和“小和”一起，在晴好的暑假午后开心地“玩”。

终于努力着站到阔别的旧友身边，却发现她已不需要自己。玩也好，相互扶持也罢，她的背后有了能够陪她同时守护梦与现实的，另外一个人。

稳乃要庆幸，彼时的自己周围，也有许多支持她走到这一步的朋友。唯此，她才能勉强维持站立的姿势。

高鸭稳乃没有许多突出的长处，一路上都在接受各种各样的照顾。她明白这是幸运也是致命的弱点，若有不慎便可招致满盘皆输。

调大水流完成冲洗后，她把陶瓷杯放回餐具柜，甩了甩手上的水滴。晚餐要用的食材清单在早晨八点、那个人临出门前就贴到了冰箱上，经她确认还差一份面条。

“憧……不喜欢吃面吧。还真是辛苦了。”

无意识地轻抚便签纸上柔婉且匆匆的笔迹，几缕笑意爬上稳乃嘴角。同这位甫一毕业便来到东京打拼的近邻也有三年未曾谋面，对方竟还记得自己偏激的“一天不吃面就会死”的饮食习惯。

为了回报这份温柔，她决定一会去便利店的时候多捎一份杂鱼刺身。毕竟冰箱里冻得覆满白霜的那半块鳕鱼肉，根据标签日期已经躺了将近两个月了吧。

搓干潮湿的双手，稳乃一面解着衬衫扣子一面走进卧室。基本只够容纳一张床的小房间内没有顶到天花板上去的大衣柜，需要的打底衫和毛衣都还停在墙角立着的旅行箱里。两只来不及封口的化妆包堆在书桌靠墙的那一侧，桌上摆了台灯的一边则由摊开的账本和散乱的便签纸占用。稳乃绕过地上倒下的储物盒，将手伸向昨晚那个人帮自己放在台灯旁的未读完的小说，不小心瞄见账本上写的东西。

23日，支出，晚饭，450元，化妆品，13620元；收入，夜场，10000元；结余，27180元。

24日，支出，请假，5000元，交通，2200元，晚饭，2600元，日用品，3100元，零食，1860元；结余，12420元。

“25日”的字样之后是空白。

页面底部是用粉红色马克笔潦草描上的“离工资日还有6天，加油”，句末画了一个夸张的爱心。

稳乃抓着小说的手悬在空中。

尔后，她仔细地将书放回原位，沿着原路退到了房门处。

书桌后紧闭的窗外为她呈现出霓虹灯映照下斑斓的雪景。真美，她想，东京今年的降雪出人意料地密集，滑起来一定很过瘾吧。以前带那个人往积了雪的山里去的时候，随便就能消磨掉一整天的时光呢。

不过，现在啊，不是可以尽情玩耍的年龄了。

能抛下一切享受欢乐的时机，也还没有来临。

下一次，别太在意是什么样的工作，能有看得过去的收入就好。

稳乃拿出手机，启动账本应用，盯着“结余”一栏里的数字。

越快越好，希望这里显示的数据，能大到让自己勇敢到主动开启辞职的话题。

至于今天能到达的程度，在刺身之外加上一小瓶烧酒还是没有问题的吧。

锁舌扣紧的细微“咔哒”声开启了这套单身公寓六楼最左那户半小时的寂静，直到提着两只大袋子的高鸭稳乃抖落贝雷帽上的残雪，将钥匙插进锁孔。

“一不小心就买多了，啊哈……要想个好点的解释才行。”

她把袋中的战利品码进冰箱里整理好，才取出那支斜倚在大衣前胸口袋里的玫瑰，尽量轻柔地掸去落雪，放入冰箱一侧的吸管架里。想起方才自己爽快买下这朵花的时候，卖家的中学生那副震惊的表情，她就忍俊不禁。

虽然从另一种角度来看，她也可以算“没办法期待收到这样的礼物所以自己来买”的情况，但这回这花儿是将要被交到别人手里的。

“要不要干脆，就这么说了呢……‘换一个能早点回家的工作如何’之类的……”

想象着那个人收到这份礼物时会展露的表情，稳乃忽然有些后悔买的不是葡萄酒。倒没有担心身为赌庄发牌员的那个人的酒量或酒品，只是不愿意就这样浪费难得的对酌机会。

满了合法饮酒的年岁以后，这类液体，那个人已经喝下了多少呢？一想到其中有许多都不是坐在自己的对面灌下的，她就有些微妙的愠意。

“大概真的和玄姐说的一样，成长到千杯不倒的地步啦……还真是羡慕啊。”

羡慕那个人的海量。

羡慕那个人的隐忍和坚强。

第一次离家千里来到东京的高鸭稳乃，有长辈的关照、友人的支持，已然感到无处立足。那个人无依无靠，是凭着什么才在这样的压力之下扛了两年？彼时没有答案的自己，只能看着那个人吃力地拖着巨大的旅行箱离去的背影，疑问和关切的话语都堵在喉间，言不成声。

那个人曾经赞赏过的、自己的坚持与执着，与此对比不过是纸老虎。

不“想”放弃又怎么样呢，不“认”输又怎么样呢。

有些事实一目了然，比如她努力地摄取钙质但永远是五人组里最矮的一个。

“说起来，今天好像也是因为身高的关系，被排除在正式岗位之外了啊……”

她转身瞄一眼厨房的小窗里自己模糊的影子，连腰都看不到。昨晚那个人切水果的时候，同样的角度可是能照出可爱的围裙带子的。

没办法呀，站立的姿势的话，就算想把那个人拥入怀中也会很勉强。

她略略展开双臂，手指上挂着的水迹经风一吹，寒意蚀骨。

更何况如今，这双臂膀将要环绕住的，是属于两个人的幸福。

既然能让人夸赞的地方只有“永不放弃”这一条，不践行到底就不像样子啦。

当务之急是找份工作，然后攒钱，然后从这里搬出去，搬出去的话还可以考虑好好玩一趟作为奖赏……

硬实的牛肉躺进水里解冻，洗好的虾排在砧板上待命，傻笑的高鸭稳乃对着快要冻僵的手呵口气，陷入沙发打开电视。屏幕中闪烁着上次关机时锁定的频道，麻将牌碰撞的声音充盈着小小的客厅，她失焦的视界中一片漫漫的粉色，绚烂如同故乡的早樱。

记忆深处的年岁里，总有那个人陪着自己走过放学的坂道，轻轻挽住自己的胳膊，不在意自己的目光一直追随迎风飞舞的花瓣。有许多次，她想扭过头去唤一声那个人的名字，又不知道如何继续接下来的交谈。多少年来，即使未闻声息，她也知道那个人一定就在自己身边，纵使言语的交流寥寥无几。她了解那个人的坚韧，她羡慕那个人的成熟，她信任她们之间无声的默契。

——却从未考虑过，那个人并不比自己宽阔的肩膀，要如何承受这份沉甸甸的期许。

她沉溺于那个人带给自己的安全感，变得莽撞而无谋。

楼梯间响起了脚步声，她赶紧握起遥控器奔向玄关，在途中关机后将那可怜的黑盒子甩回沙发里。显示屏抗议般挣扎着闪了几下，最后一幕定格在一名樱色长发的年轻女子身上。

按稳乃的秉性，解决完问题之前她是不会向别人提起这个问题的，那份执拗严重到无法叠加到向来温和的她的身上。

这次也不例外。

她不用想就知道，前路荆棘丛生，单打独斗赢面有限。然而她更无意增添那个人的负担。

钥匙转动的声音传来，她张一张嘴，才发现说不出这句话。

认识那个人以来的第一次，高鸭稳乃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朝对方低语。

“等我，憧。”

尔后她扶着把手用力一拉，那个人被严寒惹得通红的面容便出现在眼前。她心里不由得生出畅快的喜悦。

多难受都好，多艰险都好，多久都好，一切的努力都会是值得的。

因为那沉重的“门”的背后，是可爱又温暖的“家”啊。

-END-

后记：

同去年那篇《夜归人》（讲述发生在这篇文之后的两个圣诞节的故事）相比，这一篇写得比较累，效果也没那么好……文中表现出的憧和稳乃，与写在大纲里的那些形容词相比，少了什么又多了什么。结构分得不尽人意，过渡也远不如《夜归人》的一气呵成，果然在想着“写写《夜归人》之前的故事吧”的时候就注定要失败了吧orz

既然偏离了预定的轨迹，设定案里的人物形象就按下不表了。不过起码两个人都很积极。因为稳乃的到来希望修正这个堕落的自己的憧，打算跟和做个了断好好陪憧过日子的稳乃，这样的描写目的应该还是比较契合“甜”的定义吧？不堪的往事是有的，畸形的关系也是有的，但这些都是过去式了，（不看《夜归人》的话）未来（暂时）充满希望呢。天麻这么正能量的故事和设定，要刀也只能刀个人感情了嘛。【【【

以下反白内容或许可以回答已经看过《夜归人》的读者朋友的疑问：

比较明显的是，稳乃希望在不和憧提起的情况下解决与和的孽缘。这个圣诞认为是第一年的话，第三年的新年里也说出了那句“等我”，加之忙着找工作赚生活以及对憧的过度信任（相信她能理解自己的苦心，至少能容忍自己那种“做完再说”的个性），两年的时间里对憧都可说“没有表现出准备成为恋人的样子”。终于在第三年的圣诞稳乃与和的事情说明白了，憧却无法享受到哪怕一秒“高鸭稳乃的恋人”的待遇，因为几十分钟后稳乃就没了。

而憧怎么会发现不了稳乃的异状？本文中提到的“稳乃在家”带来的希望与挣脱黑暗的动力很快就会消耗殆尽，但“稳乃眷恋着小和”“憧对稳乃有更进一步的欲求”加上憧对稳乃的单箭头式包容，使得她无法允许自己就这么站到稳乃身边。稳乃走了之后憧的自责与堕落更是达到了更严重的程度，所以《夜归人》里的憧是那种放任自流的颓废形象。

总之这是两个好孩子的悲剧，憧的悲剧面更大些，吧。

细节的东西解析太多文章看起来就淡了，那么就说到这里吧。想了又想还是把标题的“甜”字给去了，等什么时候写点两个人在一起卖萌的场景再添上吧。

至于文题的意义，现在看看只有两块基石还能和成品文扯上关系了：家门家门，憧在意的是“家”，稳乃看到的是“门”。

总算是在年内完结了，明年不出意外的话也会写这对CP的吧。伤太痛，爱太深呀。反正全国篇也不指望能有什么憧鸭新药……

最后，谨祝阅读愉快并诚祈安好，我们再会。

附：去年的圣诞贺文《夜归人》（稳憧主，微咲和）链接：http://www.yamibo.com/thread-184946-1-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