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神明是何物？

妖怪又是何物？

人是何物？

在世间只有神明存在的时期，这些在后世高高在上的家伙们和众所周知的最初的凡人一样野蛮。毕竟最初的凡人，正是依照神明的模样品性创造出来。

那时没有后世所谓的「道德伦理」，兄妹通婚、父子相杀，都是最平常不过的事。

再后来，神明与生俱来的力量开始衰退，他们有了极差、有了争夺、有了三六九等，学会了羞耻、学会了遮掩、学会了法度。而后他们将这些传授给凡人，让凡人也有了羞耻心，并用法度来约束凡人。

最终，凡人在神明的法度——即所谓「神道」约束下敬畏神明、供养神明，如供养人间帝王一般。人间的信仰成为神明力量新的来源，神社便是他们与人间联系的场所。

当然并不是所有神明都能得到同样充足的供养。在八百万神明之中，只有三六九等中最上层的那些有着被人间神宫供养的特权。

供养稍微次一等神明的神社，大多就坐落在乡间。莫说人杰地灵这方面和神宫所在之处没得比，得到的信仰也大多驳杂不纯，力量微薄。

供养最高一系神明的神宫，则多坐落于名山大川之间，神明降下神迹换得凡人心悦诚服的奉上信仰，其力精纯博大，绝非那些驳杂不纯的力量能比。

更有如雾岛神宫这般在众多神宫中亦有超凡地位者。它只将普通外缘神宫展露在世人面前，而真正的神宫主体却隐藏在神境之内。它供养的是最上位的神明之一，同时也担负着荡清妖魔的职责，因此防卫更加谨慎小心。

所谓妖魔，其中有些甚至也是神明——神有八百万，其中有不少难以获得信仰，天赋的力量又渐渐消散，靠着勉强获得来的粗杂信仰之力加上凡间浊气辛苦维持，渐渐便化成恶神危害人间。

当然妖魔之中，更多的是禽兽草木玉石之流，存活日久自成妖物。若其人智未开，往往便兴杀戮，这就需要神宫之人前往除之。

说到底，人乃是神明力量之源。为了维持自身的信仰获取，神明们对于清除那些品性凶残的妖魔之事自然极为关心。

在雾岛神境的姬様失去神降能力之前，曾得到神明一连串神谕，命其严格按照时间传达。

第一条神谕，预示了薄墨初美的回归。此事已由姬様当众宣布。

第二条神谕，指示了镜中妖怪的诞生。此事只有神境中的少数长者知晓。

时间已经过去一月有余，勉强算是「饲主」的神代小莳已经将基本的生存能力教给了这只丝毫不像妖物的妖怪少女。包括小莳的祖母——先代姬様在内的各位长者也见了这只妖怪，虽觉得神境内饲养妖怪终究不妥，却只能点头同意。

没办法，谁让这是神谕？

「这小家伙叫“照”？」先代姬様的语气很平淡，似乎面对的并不是神宫一向除之而后快的妖怪。

「是的，祖母大人。」现任姬様看上去一如往常的恭顺。

「呵、真是个好妖怪。」先代姬様这样说着，却不知所谓的「好」究竟是说这妖怪的品性还是指其他，「既然是神谕所示，必定有其中道理，就排几个人专门喂养它吧。」

听了自己祖母的话，神代小莳抬起头与她目光相接，眉头明显皱了起来。旁边的妖怪则察觉到了什么，抓住了小莳的裙角，一脸可怜相。

才多长时间，本来只知道模仿本能的妖怪，已经学会装可怜了，但神代小莳却无暇去想这些。

「祖母大人，这只妖怪需要我亲自饲养。」

「为什么？」

「神谕……」

「好了好了。」先代姬様忽然摆了摆手，那不耐烦的语气让话只说了一半的神代小莳呼吸为止一窒——祖母竟然……竟然对神明如此不屑？！大概是察觉到了小莳的惊讶，先代姬様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说道，「你……没有其他事的话，就退下吧。临到中午，不睡一下就觉得难受。」

嗯，神代小莳倒是对「不睡午觉就难受」这件事十分理解，毕竟在此之前她一天中醒着的时间简直可以用分钟来计算。

告退之后，神代小莳拉着照的手退了出来。

她歪头看了看比自己还矮上一些的妖怪，一时间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照，你把腰背挺直……腿也不要打弯。」

神代小莳说道，于是妖怪犹豫了一下，便将身体站的笔直。

或许是刚刚被祖母大人的敌意压迫，照一直都是卑躬屈膝的模样。这会儿她站直了身体，小莳才发现其实她是比自己还高些的。

明明是初生的妖怪，看上去却是少女的模样……

神代小莳明知道这是个妖怪，却因她的外表无法将之视作妖怪。

说是「饲养」，小莳却觉得对待这只妖怪，不能用这样的态度……

「小莳喜欢我？」冷不防的，照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什么？！」正想得出神的公主大人冷不防听见这么一句话，吓得差点跌坐在地。

身为姬様，需洁身自好。不光是身体上的绝对纯洁，就连「心」也需保持纯净，哪怕是对人产生了爱意，都会被认为没有担任姬様的资格。

如果是一般人说出这么一句话，神代小莳一定会当那是自作多情之类的话语，可现在说出这句话的，却是照。

因镜而生的妖怪少女，在学习基本的生存本能过程中展露出的，已经不仅仅是模仿。时不时说中别人的情绪，说明她还有对人心的窥视能力。

之前神代小莳自问没什么可窥探的，所以对这样的能力还没多少感觉。而这次的事，让她第一次因为她的这个能力感觉到惶恐……

如果她真是窥视到公主大人内心后说出了那句话……

神代小莳自问，确实很喜欢这只妖怪少女。因身份地位的缘故，她从小到大年龄相近的玩伴就那么几位。这寥寥的几人都有各自要修习的能力，如今也都各有各的职责不能一直陪伴左右。自发现了照之后，每日与她形影不离，用「喜欢」来形容她对照的心情并不为过。

只是……这话从照口中说出，就觉得相当微妙。明明只是对玩伴的「喜欢」罢了——说得过分些，恐怕这只是对于新玩具的「喜欢」，和让「心」变得不够纯净的那种情感完全不同。

深吸一口气，神代小莳按压下心头那些微妙感。

再长长呼出一口气，她此刻只觉得头脑清明。

「照，我是很喜欢你。当然如果你能不和我抢我最爱吃的那种糕点，我会更喜欢的。」

「我……我努力做到……不抢……」

和神代小莳抢同样的糕点，只不过是模仿她的饥饿本能而产生的行为罢了。现在的妖怪少女已经学会了基本的生存本能，已经不需要模仿他人，自然就可以不去乱抢一气惹得神代小莳总掐她脸。

「嗯嗯，真是好孩子呢。」

小莳伸出手去在照的头上轻揉了揉，照也因这动作而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神宫深处这对巫女和妖怪相处融洽，却不知神境之外迎来了贵客。

红发少女站在长长的九面大桥上，观察着大桥护栏上的九面神像。

「九面……」她嘴里嘀咕着，然后抬头看向桥那边的山岳和隐藏其中的建筑，微微摇了摇头——「想不到目标竟然藏到了这里。」

迈步向前，少女踏上了这进入神境的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