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11-10-8 10:15 编辑
第三十一章
兩日後,靜留與她的首席副將、首席百夫長再度相聚,到首席百夫長租作住處的房子裡吃一頓遲來的早飯。她們便坐在屋裡既為會客間亦為餐間的大廳中;該廳與備有廚灶的一間小房相毗鄰。吃早餐的時候,首席百夫長的侍僕艾爾斯汀正是從那小廚房捧了兩碗出來給陪着大伙的兩位奧托米亞人,也就是靜留的保鑣及其表妹尼娜的。
桌上早擺了幾盤麵包、魚和水果等物,希馬人也早動手吃起來了。然而,因艾爾斯汀許諾要另給她們一道菜,兩位奧托米亞人便對桌上食物置之不顧,一意等候。艾爾斯汀與兩位奧托米亞人說話之際,靜留和她兩位將官正自討論軍中事宜,是以誰也不知年輕女孩給黑髮的表姊妹倆答應了甚麼。所以,待艾爾斯汀踏出廚房把那道特別食物奉與兩位外邦人時,少不免都好奇心起。
艾爾斯汀甫回座位,靜留便向旁邊,也就是保鑣安坐處欺了過去,向兩位年輕奧托米亞人的碗裡瞄:只見碗內滿滿都是疙疙瘩瘩、色如奶油的漿粥,粥裡穀物顆粒貌甚粗糙,熱噴噴的冒着水汽,看起來很像她所知的希馬窮等人家於糧食短缺、沒有麵包可充饑時,不得不將就着吃的小米粥,只是這個更濃稠些。
「啊啦,」她說,好奇的瞧着那碗東西。「夏樹,那是甚麼?」
其餘人也盯了好些時候,聽得女孩回話時不由得眉頭一挑:「燕麥。」
靜留含笑調侃:「喔,盼只盼你別是從你馬兒嘴邊奪食才好。」
大將此言一出,眾人噗的便笑,年輕女郎一張臉卻是寒了。可靜留柔聲軟語的為自己的惡趣味陪了不是,又解釋說這類食物在希馬習俗中極不常見;得悉其故,奧托米亞女郎的不快馬上消散。
「這是你們國人的常食麼?」千繪揚聲問,熟練的指頭把手裡香脆的白麵包撕開。夏樹僅點頭為應,她表妹則開口回答副將的問話。
「是的,這是常食,」年輕的奧托米亞人以她一貫的沉穩莊重說:「我們也吃麵包,不過更普遍的是燕麥,千繪大人。」
「你們還往裡頭放東西麼,尼娜小姐?」
「沒這個需要,不過我們一般是放牛奶的。這裡頭有牛奶。」尼娜稍頓,似乎想了想。「不如,您試一口看看?」
千繪向那碗質感粗糙的漿粥瞧了瞧,再往自家甜津津、軟綿綿的白麵包看了看,便一笑謝絕,神色竟有點閃縮,把奈緒樂翻了。
「多謝啦,我看還是下次好了,」她說,拼命擠出凶光來瞪向旁邊嘿嘿怪笑的老友。「我可以向你們保證,這可不是出於甚麼妄自尊大的希馬烹飪優越感啊。」
尼娜只是一笑,奈緒卻打趣說友人之推辭乃出於「上流階級腸胃軟弱感」。千繪才皺眉的時候,靜留已開了口。
「請各位容我捍衛捍衛上流階級的腸胃,」她幽默的說,把手中麵包放下,扭頭望向在旁邊傾聽的夏樹:「夏樹,能給我試試你的燕麥麼?得說我對它的味道很是好奇呢。」
夏樹頷首,將碗往她處推近了些。靜留拈起木勺,惴惴的將一小口漿粥送到嘴邊。其餘人只管看着。
「唔,」吞下麥皮後她低哼一聲。「得說,這比我想像的甜,而且口感十足。牛奶的味道很顯著。」
她將碗推回夏樹面前,道了謝,又重新拿起自己的麵包。
「也不錯嘛,」她向眾人宣告:「不過得說我還是喜歡麵包多些。」
笑意於夏樹唇邊一閃,卻在她拿起湯匙繼續吃食時消失不見。
「所有希馬人都情願吃麵包,」那廂首席百夫長在說:「只是如果你也說不太差勁,那就應該不壞吧。聽到了麼,千繪,你這小雞膽?」
千繪正欲反唇相譏,倒被奈緒的近身侍僕搶了個先。
「可是奈緒前輩,上回您不也拒絕試吃麼,」女孩插嘴道,說得眾人都樂了——奈緒自然不在此列。千繪笑得最凶,兩眼放光,嘉許的瞧了瞧艾爾斯汀。
「結城啊,原來這裡不只我一個小雞膽呢, 」她洋洋自得的跟奈緒說,後者只向出賣她的女孩狠狠橫了眼。「哎,算了吧,至少那說明你是徹頭徹尾的希馬人。我們可不是愛吃燕麥的,一如我們不是馬上民族……希馬人不愛騎馬,只愛挨着土地辛辛苦苦的蹭,所以讓我們像老母雞刨地一樣的啄穀吃米當然是應有之義啦,咯咯!」
最後這一句她兩肘更擺出拍翼之滑稽模樣,逗得連奈緒也大笑出聲。唯獨大將的保鑣不曾漏出半點聲響,儘管唇邊緊緊噙住的一絲笑意早洩露她也是身處邊緣了。
「說來,我還真好奇,」過了半晌千繪說:「你們說,燕麥和麵包都是你們桌上主食——或者,就說常食好了——但我可記不起在奧托米亞見過農地。畢竟那可是聳立高處的一座山中堅城哪!我見那地裡長的多是你們那些茂密耐寒的草,其餘盡都是雪。我才不信你們那裡種得了燕麥。」
靜留亦附和副將之言。
「原該此問,」她說,一個接一個的望向表姊妹倆:「麥子從何而來?」
有如眾人預料,回話的仍是較年輕的那位奧托米亞人。然而,她還是靜候自己表姊——嚴格來說,更是自己上級——點過了頭,方才作答。
「我們山谷裡也有土地,」她解釋道:「收成太少時,我們也會通商。一般都跟雷亞買,也有跟這裡,阿爾古斯買的。」
千繪把額頭一拍:「正是,我倒忘了!你們和我們一樣,也有其他疆域……奧托米亞只是都城罷了,下面眾多山谷也是你們的啊。」
尼娜頷首。
「山谷裡更是我們繁殖大多數馬匹的地方,」她續道:「還有一個——一片大平地在山腰,卻又靠近城邊,水草肥美,我們城裡的馬匹、牛羊,都在那兒放牧的。」
「啊,是了,」靜留說:「我記得——那是貴城的騎兵大本營。數月前我也被領去參觀,還記得有一條修葺完善的路徑,從那綠茵盆地,一路盤繞上主城去。」
眉額間驀地輕蹙,她若有所思。
「那倒是一條好路……」她對大家說:「倘有另一條路由大營向下,直引至山腳,便更適合行軍路線了,因為大營正好座落奧托米亞與阿爾古斯之間客旅往來的方位。我們當時走了那條更迂迴的主道,該是繞之而過了。真可惜……我敢說若我們當日能取道大營,必然省了好些工夫!」
「能麼,下回我們再去的話?」奈緒插嘴:「或者路徑是有的,只是我們沒瞧見吧。」
靜留不以為然:「就我其時所見,那大營四周盡是山岩峭壁。唯一的進出之途似乎便是上達奧托米亞的路徑,是以我猜想,便連他們的騎兵隊要下山,也不得不先沿此路來到城裡,再從該處改走主道。可以想像,這圈子兜的也真夠累人的。」
但見尼娜意味深長的瞄了她表姊一眼,後者只目光微轉回以一瞥,神情木然,其後卻出人意料的擱了湯匙,親自解開靜留疑竇。
「有條路,」她說,三位希馬人都來了興頭。「穿過懸崖的。」
「真的?」靜留微有不信之色。「夏樹,你指的是一條輜重車也能通過的大路麼?」
「是,」夏樹說,隨即補充:「小車。」
靜留表示對此事很感興趣,一眾希馬人見夏樹向她表妹使的眼色,都猜那是年長的奧托米亞人要支使年輕的那個回答之意——因為尼娜果然如此。
「大將,其中一面峭壁是假壁,」她解釋,儘管面陳靜留,亦同時給其他人解說。「您要向側邊走,便看到岩石之間有道間隙;那裡很暗,因為周圍都是峭壁,但夠寬闊給小車通過的。您要再往裡走,來到那片森林,穿過了,然後從那時您領着大軍上山那條路的盡頭附近出來。就是那條主道。為策安全,騎兵小徑的路口是隱藏的。」
兩位同袍沉吟思量之際,奈緒卻咧嘴而笑。
「那麼你居然都跟我們說了,我還真出奇哪,」她對年輕的奧托米亞人說,接下來的話更令後者一愕:「防得了哪天我們利用這情報對付你們國人麼?」
友人口沒遮攔的挑釁教靜留暗暗皺眉,正要將首席百夫長之語付作笑談化去緊張氣氛,夏樹卻搶在她前頭開口了。
「防不了,」深沉的年輕女郎說,絲毫不露出敵意。「你們可以利用它……對付我們。」
桌上各人不禁瞠目,連她的奧托米亞同胞亦是不免。
「嘿,」回過神來,奈緒便即冷笑:「女娃子,聽起來倒像賣國呢。你是給我特許借用那消息對你國人不利哪。」
美麗深邃的碧眸迎上尖銳的青檸色眼珠,有如叫陣。
「你可以試試,」夏樹旋即又說:「你會失敗的。」
開始看出端倪的其他人都臉露微笑,便連首席百夫長也是如此。
「你敢肯定?」首席百夫長犀利的問:「我倒想知道你怎能說的那樣篤定呢。就不信帶上一整營希馬軍團兵我不能搶攻上去。」
然而,便是嘴裡那麼說,她也和靜留及千繪一樣,心知肚明那是不可能的。她們料想——也料的不錯——小徑上自然佈滿了各式防衛措施,也隱伏有監察衛兵。而且,小徑盡頭的兩邊峭壁之頂更可能是上佳弓手位置……正如上次她們兵進奧托米亞所取的大路,沿途每個山旮旯都佈有箭哨。任哪支軍隊企圖強進也易為伏擊所陷,尤其因為須得打上山去,守方卻可傾全力壓來。
至此靜留心念一閃:無怪乎希馬歷來皆與奧托米亞人和睦相處。不僅僅由於後者對希馬在該地區的行動從來不會作梗,更因為他們的政府中樞及主城幾近堅不可摧,教人壓也不是,打也不是。前者吧,他們太強了;後者吧,他們又有求必應。換句話說,他們的情況令希馬對該國之最佳政策是為盟友政策。
她想這亦未嘗不可,也不全因為她在此事上的私心打算。希馬總需要幾個強大盟友幫助維持其餘地區的太平。這可謂,身在高處的朋友,而且名符其實呢。不錯,據山為城的奧托米亞人本就是好戰的傭兵民族,可這原不過是因為數十年來他們致力於驅除外患、保境安邊而不得不爾。奧托米亞的西域還有許多部族,他們可不是以愛好和平聞名的。
「你可以試,」夏樹又平淡如水的對奈緒說,打破靜留的沉思。「但你會死。」
一抹嘻笑在尼娜臉上掙扎求存,靜留瞧的清楚,便暗盼它能克服女孩的轄制;若不為別的,也為她自己的笑容亟欲效尤。然而她還是勒住了笑,皆因她不得不防首席百夫長又搶出甚麼刻薄話作為回敬……一如各人預料首席百夫長會做的那樣。可奈緒大出眾人所料,竟抖出大大一張笑臉,回答女孩的語氣出奇地不帶一絲凶險。
「嘖,你這小娘皮還真恐怖,是吧?」奈緒向從對面桌死瞪過來的年輕女郎說。「很難說我喜歡你那樣子隨隨便便的給我算了個死於非命,可我就喜歡你不惺惺作態。那樣子說話才有勁嘛。」
她朝千繪處伸手取過酒瓶,又叫艾爾斯汀另拿個杯子來,女孩依言而行。奈緒往新杯裡倒酒幾乎斟至杯口,向夏樹那邊桌推了過去,這樣子假殷勤真報復,臉上便賊忒嘻嘻的。
「去他媽的搶攻上山。你肯祝我一杯的話,小女娃,我便也為你國人祝上一杯,」她對目瞪口呆的夏樹說:「來,乾杯吧。別說你不肯啊,我連酒都給你斟了!」
接着她把自己的杯也添滿了,遞到嘴邊,咕碌碌三口便將未曾兌稀的杯中物盡吞下肚,啪一聲把杯子往桌上一擱,滿臉期待的瞧着夏樹。
「呃……」
靜留生生的憋住了笑,見保鑣斜眼瞧着倒給她的那杯酒,巍然不動。她猜奈緒該和她一樣知道,奧托米亞人慣飲被他們稱為麥酒或蜜酒的酒料,極少喝沒兌過水的葡萄酒。更加上一件她很清楚、相信奈緒也在猜測的事:夏樹並不是甚麼善飲之人。即使與靜留二人在房中共酌,她每啜得一口,靜留便往往喝了整整一杯。是以年輕女郎犯難了,既無法推拒首席百夫長的禮數,又不能用水往酒裡動手腳令它好喝些,因為酒杯都已經滿了。靜留看得出她正在設法脫身,儘管覺得如此進退維谷實在好笑之極,卻不由得微感心軟 。
才一秒,她便下了決定,把一片麵包丟進嘴裡,連忙嚼了起來。
原諒我吧,奈緒大人,她暗嘆,朝百夫長擺在夏樹跟前的杯伸出了手。不過這次,我要替夏樹解圍啦。
「事關大家共同福祉,拜託也分我一點兒吧,」她邊咳着說,杯至唇邊已把份量喝的剩不到一半。「奈緒大人、夏樹,萬勿見怪……麵包害得我喉嚨發乾,一時嗆住了呢。我只是怕若不馬上喝點甚麼的話,便得當眾失態猛咳了。不管怎樣,那總是奈緒大人給夏樹倒的,到底是我無禮了,請莫見怪。」
她一邊說,邊從另一壺裡倒出水來將被自己喝掉的補上,奈緒只會心的朝她一哂。這杯稀釋了的酒又回到夏樹跟前。
「沒所謂,你也懂的,我知道你就是怕甚麼,」首席百夫長詼諧的說,又瞧着夏樹拋了個媚眼:「喂,還不一口喝掉麼。大將都救了你啦,還不喝!」
奧托米亞女郎先愣愣的向她的救星瞄了眼,目光才移到酒杯處,桌子底下的膝頭輕輕蹭着靜留;年長女子飛快的沖她偷笑。眾人也臉露微笑,只見夏樹拿起前面的杯子,不聲不響的把酒液一飲而盡,頰上泛起兩點胭色。
「好!」夏樹的空杯才放回桌上,奈緒便叫:「再來一杯?」
見奧托米亞人忙不迭舉手示拒、鄭重搖頭,千繪和艾爾斯汀都噗哧一笑。奈緒更可惡的大笑出聲。
「早想到啦,」她說着給自己倒酒,卻不直斟至滿,反而也拿清水來兌稀了。「那麼,回去吃你的馬飼料吧。燕麥和牛奶!你們國人還吃些啥東西?」
最後一句卻是問尼娜的,尼娜也就答了。
「牛,」女孩先敬稱奈緒一聲「百夫長」才答:「我們養的大多是牛羊,所以也吃牠們的肉、喝牠們的奶。我們還用奶製造乳酪。」她頓了頓,視線落到桌上的麵包。「黑麵包也很普遍。」
「你們的黑麵包啊,」千繪插口道:「第一次瞧見時我都看傻了。朱庇特,我還一度以為那顏色是因為你們把它直烘到焦!」
笑聲響起,尼娜只是搖頭。
「不,」她說:「比白麵包硬多了。」
「你們往裡頭放東西麼?我可沒見過你們有誰就着橄欖油吃麵包。」
靜留聞言點頭。她頭一次用希馬方式吃麵包——撕開小片、蘸進橄欖油——便注意到夏樹幾乎是看得入了迷,待她頭一次教女孩照樣做時也一樣……儘管就在此前,她早留心到夏樹有把麵包往燉肉裡蘸。所以,她猜想奧托米亞人只是不習慣吃麵包時蘸橄欖油罷了。
「我們拿它蘸湯,」尼娜的答案如她所料;然後,尼娜又帶出另一點:「不過我們更常抹黃油。」
「啊!黃油。」千繪道。
「對。」
千繪粲然。
「撇開黑麵包不說,看來一般奧托米亞人都是以奶為生的,」副將提出:「所有食物都源自那油滑細膩的白色東西!歸根究底,連肉類也來自這東西呢,小牛小羊起初都靠母乳存活的嘛。奶啊,奶……不知你們異常白生生的膚色會否都是因為它呢。」
「是高山氣候,」奈緒替兩位皮膚雪白的奧托米亞人代答:「在這些地方呆的夠久,連你那層棕褐色的皮也要沒了呢,千繪。這一帶地區長年寒冷,便是住在低地的門鵚蝲人也有許多長得很白的。」
「可哪有像奧托米亞人那種白的啊,」千繪說:「因為門鵚蝲人有些疆域延伸到更東部和氣候和暖之處,他們有些人還是黑皮膚的,像我們一樣的膚色深淺不一。不過我還沒見過一個皮膚不白的奧托米亞人哪。」
她扭頭望向表姊妹倆,見二人好奇地聆聽着這番對話。
「說起這些,希望你們別覺得我們唐突才好,」她有禮的道:「我只是想弄清楚北方各族體質上的分別。如你們所見,我本人屬於那種髮色膚色較深的希馬人;我們民族可是各種顏色都占全了。然而奧托米亞人往往長得極之白,我都看呆了。」
尼娜似乎很理解。
「我們大多長的白——」她才開口,見她表姊冷笑便倏地住了嘴。大家都朝夏樹扭頭看去;她微微頷首,脊樑依然筆直不彎。
「他們是長的白,」年長的奧托米亞人口氣淡然,閃爍眸光卻顯明意在言外。「我表妹……和我……我們只是皮膚白(197)。」
話說的莫明其妙,眾人一時靜了,直至靜留終於領會女孩暗示之意。
「哎,對了,夏樹,」她特意加強語氣,促使其餘希馬人向她瞧去以求解惑:「沒注意到麼,千繪大人?我們所見過的奧托米亞人髮色最深的也不過是棕褐色的罷了。」
「卡斯特!」省悟靜留所指為何,千繪便嚷:「你說的對!想來我所見過髮色最深的那位差不多就是老鼠毛色嘛!」
所有人都扭頭望向在場的奧托米亞人,二人正在互換眼色。
「嘿,你倆在他們中間應該很搶眼,」千繪道出眾人的心聲:「你們跟大伙長的一樣白,可你們這頭頂令你們額外出眾,對吧?」
兩位黑髮女郎臉蘊笑意:一在唇邊,一在眼角。
「對,」尼娜表示肯定,嘴角依然上翹:「不過我——我們——不介意。」
「這樣啊。怎麼也好,我如今想來,多數奧托米亞人都是金髮的。所以那便是門鵚蝲人裡頭長得較白淨的人和你們的差異吧。他們中間還是有些深髮色的。」
「許多門鵚蝲人也很白淨,」尼娜答:「但他們長得白的人跟我們的不一樣。他們皮膚沒那麼白,更粉紅些。」
靜留咬唇忍俊:夏樹臉紅的時候倒也難說。
夏樹不知咕噥甚麼。
「對不起,夏樹,」她說,把眾人心神帶到女孩身上。「我沒聽清楚,你說甚麼來着?」
夏樹朗聲重覆了遍,可是儘管吐字清晰,一眾聽者卻顯然不解其意。
「門鵚蝲人,」她這樣跟她們說:「他們有紅色。」
這廂希馬人困惑的面面相覷,那廂夏樹卻一派泰然繼續吃她的。她那是甚麼意思,門鵚蝲人有紅色?
「我表姊是說,」終於尼娜解釋道:「門鵚蝲人當中有紅頭髮的。」
聽見奈緒罵了句娘,大家這才省悟女孩的話別有深意,她本人也乾脆抖出來了。
「奧托米亞人倒一個也沒有!」她叫了起來,神情訝異:「去你的!怪不得那時健司跟我在你們城裡總惹來怪異眼光。」看到尼娜略顯疑惑的表情,她解釋道:「健司是其中一位副將,高高瘦瘦,長着紅頭髮的。」
「沒您的那麼紅吧,奈緒前輩。」艾爾斯汀悄聲點出。
「沒啦,沒我的那麼紅,」奈緒帶着三分自豪的答。
「天吶,慚愧的說我連那一點也沒注意到!」千繪叫道:「奧托米亞人中間沒有紅頭髮的,嗯,也沒有黑頭髮的。你有留意到麼,靜留大人?」
靜留婉然否認,儘管實情是她的確有。
「然而我確也注意到其他體徵上的區別,尤其是跟我們相比,」她主動提出:「譬如說:鼻子。」
「鼻子。」
「奧托米亞人的鼻子又小又尖,我看來就像刀鋒似的,」她說明道,指尖掃過自己全然挺直的鼻管。「而我們的儘管也尖,卻沒那麼削,也略長些。還有我們國人的往往鼻樑骨硬朗高隆……雖說近年希馬人與其他風華本土部族之間的通婚也產生了好些小鼻子。縱使如此,卻不是勾的便是扁的,都不是直鼻。」
「你說的對,確是那樣,」千繪沉吟道,偷偷向夏樹的鼻子瞄了眼,果見它形如小斧之刃。之後她自覺身為受命於元老院、要將她們征途上種種奇遇回稟之人,總該稍有表示,便說:「我也注意到了……你們國人個子都很高,對吧?你們差不多都高過平均希馬人,我所見過的巨人更超出尋常之數。在那方面,門鵚蝲人個子較矮,更像我們吧。」
夏樹同意而未語。
「真他媽的怪……」奈緒忽然又嚷:「門鵚蝲人居然跟我們有更多的共同點。他們甚至說我們的話!他們幹嗎會說希馬話呢,嗯?我知,我們的語言開始流通,可是我們疆域以外還是希臘話更通行吧。但奧托米亞人都說大多數門鵚蝲人不會說希臘話。」
回答的乃是靜留,這件事她早就問過夏樹了,是以她向眾人提出的亦是女孩的推斷,也很風度的將之歸美於那位年輕女郎。
「我曾與夏樹討論過這問題,覺得她對此事的見解極其精到,」她跟大家說,暗自留心保鑣臉上的淡淡胭色。「顯然地,門鵚蝲人部族中間亦各有語言,至少原本是那樣的。然而,待他們列王征服各部、統一國家,便開始襲用希馬語為通用語言。夏樹覺得,由於固有的文化地理環境,他們與希臘人極少貿易往來,一般而言亦不是心往於哲學、文學、科學等希臘玩意的民族。就連他們殊異多變的本族語言也只限於口語,從不曾形諸紙上……因此他們的傳統多數是靠詩歌和口述傳承的。」
「基於我們與他們相對鄰近,特別是我國不停向北拓境,」她續道:「即使在他們一統於一位君王治下以前,門鵚蝲各族與我國已有通商。希馬人畢竟遍佈世界嘛。是以,把寫讀傳意的便利介紹給他們的不是希臘人,而是希馬人,其語言亦為他們各族所熟悉——因為遠在此前和我國旅人早有交接往來。其時他們也通曉別的文字亦沒所謂,只因希馬語恰是他們眾多部族最廣為認識,其字母也最易學會。因利乘便,他們將我們的語言納為己用,當然也由於本身文化影響有所變奏就是。」
其他人默默細嚼這番話,都聽的入了神。靜留發覺,這篇解釋甚至連夏樹的表妹也似有點吃驚,更向她表姊投以欽佩的一瞥。哎,她心想,原該如此啊。女孩向她提出那套理論時,由於對其論證之巧思大為嘆服,她本身也不由得震憾的愣坐片刻。讓其他人也來見識一下夏樹的才智教她多麼高興!省起一事更是逗趣,原來她竟是飯桌上的又一「雞」——卻是驕傲地咯咯叫的雞媽媽!
「精彩啊,夏樹小姐,我同意靜留大人之見……我相信也是這樣,」過後千繪說,朝依然紅着臉的女孩一笑:「卡斯特!這更令門鵚蝲人聽來更加的野蠻不化了,不是麼,竟連正宗的世界語(lingua mundi)也不曉得……正是這種人你可以實實在在的說:他們身上沒丁點兒希臘味!」
靜留微微一笑以應副將的戲言——卻是調侃元老院保守派針對家世可疑之人常用的作踐之語:他或她身上沒丁點兒希臘味。希臘語是有教養的人的語言,為每個家裡負擔得起送自己進學或延師另教的希馬人所必具。即使希馬語已在世上流廣,希臘語依然獨霸邦國相交的範疇,於學術上更是想當然的原始用語。所以每位受過教育的希馬人也一定懂得希臘語。
不過當然,有些時候,也就僅僅稱得上一個「懂」字了,情知某些元老同僚和上流階級公民的底細,她心中不無刻薄的想。當中有好些人讀希臘文本時生澀得嚇煞人……說真的,甚至連話也說不好,乃至於我都幾乎聽不懂他們說的甚麼。
她發覺,想到這裡夏樹又另一點令她很自豪。夏樹的希臘語說的極好,是她——問心的說——不曾預料過的。想一想她有多震憾吧,那天,在她自顧以希臘話自言自語之際,女孩居然回了她一句完美得體的應答,用的竟是同樣地完美得體的希臘語!啊,與你喜歡的人同樣有着某些知識——譬如一種語言——是何等樂事,而且還同樣有着一般的敏銳才思……她確實為之謝天謝地的,尤因為她和現已故世的母親討論可能婚配對象時,對方於上述天賦之不足一直為她所痛批猛詆。都過了好幾年了,自己和母親談起這事的那些時節,她仍記得清楚。
「她如何?」她母親問道,指着名單上一個名字。上面只有幾個女性的名字,皆因靜留的喜好早成為兩人間之共識。「體面的孩子,不枉出身於此等體面家族。如我所見不差,也相當乖巧可人哪。」
靜留一口拒絕。「說真的,母親,只怕我看她這人有點呆。」
「原來如此。」她母親指向名單上下一個名字。「那你看這個又如何?跟前一位相比,她那一家子比較胡鬧些,不過尚算體面。臉蛋長的很好,所以那方面你應該沒有甚麼好抱怨的。」
「那麼我只好抱怨和之前那位同一件事便是。」
「真的,靜留?我自己倒覺得那女孩很有趣,才不信她能悶的你睡着哪。」
「只怪我沒說清楚自己意思吧,母親,」靜留一笑:「我說的『呆』,是指腦筋敏不敏銳,那到底也是產生趣味的一部分嘛。」
「噢。」年長女子嘆息一聲。「我提議的這兩位年輕女子也都家世優裕,是以我預料她們必定受過良好教育。儘管如此,我看你的意思不單單是指她們……愚昧無知吧?」
「不,也不盡然。」
「我明白了。」無可奈何的,年長女子再往名單上找下位,欣然一笑:「這人總該符合你的準則了吧。其他女孩的優點她不但都占齊了,而且還很聰明。倘我沒記錯,她父親曾炫耀她師傅對她如何器重,說她才十三歲便把好些律例條文銘記於心了。我也曾聽過不知多少個留心於明日傑出訟師的文法家(Grammaticus)(198)提及她的名字。你看,你看,你還敢跟我說她『呆』麼?」
靜留憋着嘴笑。「怕也只能如此呢。」
她母親一臉受夠了的表情。「孩子,我真不懂了。別人都說相反的話時,你真要跟我說她腦筋不敏銳麼?」
「母親,如您所說,她是很聰明,」靜留答道,笑容恭謹:「然而,她並沒有我覺得有意思的那種聰明。沒錯,她保存資料的能耐不凡,但她卻沒有產生資料的能力。記心好固然是美事,卻不一定令人變得更有意思,怪也怪在,甚至把你變得更呆了!他們之所以對她讚不絕口,不過因為她跟緊了歷經千錘百煉的成規,言必引古老且通認的論辭……或律例。全都是故事重演,依樣複述,從來沒有原創!那怎能有趣?」
年長的藤乃氏沉吟着緊抿雙唇,皺了皺眉。
「再不願意承認也罷,我看得出你這話在理,」她跟女兒說:「然而,我亦不過給你建議幾個名字讓你初戰情場罷了……皆因你所有朋友都開始一試身手之際,即使你早也該了,卻偏還不曾。換言之,提議的這些名字不過為了試一試罷了,又不是終身配對。孩子,我提議的這些女孩你用不着跟哪位成婚,所以毋須打一開始便如此苛刻。」
她說着一頓,質疑的眼神盯到女兒身上。「先前我問過你了,你就是不認,僅僅為了那緣故我才決意在這事上助你一臂之力的。那麼我再問你一次罷,真的就沒有一個人讓你動心麼?」
「恐怕沒有。」
「可你不問是誰都來擠眉弄眼。」她母親精明的說。
「只因為我眼裡根本沒看上誰。」
「真是的!」
這次輪到靜留長嘆了。
「很不幸的是這茬事勾不起我甚麼興致,」她坦承:「我不能勉強自己提起勁來。一展魅力還算不賴而且也好玩,但說真的我無法想像自己要跟誰較起真來。若我非得冒險一次不可,如您所建議那樣,那麼我為之甘冒大險的那人必須極之精采,否則打從一開始這場努力便注定要失敗了。而且,為了獲取談情說愛的經驗假裝對人有意思的爛人我才不要做呢。不,母親,我必須苛刻些。」
「拜託了,有多苛刻呢?你就不能給我一個達到你嚴格標準的人作例?」
她想了一想。
「千歌音最好不過,只是我對她並無情愛之念,她又已是我朋友了,說也是白說。」
「千歌音!」她母親乾巴巴的重覆。「孩子,是姬宮家的千歌音麼?」
「是。」
比她的赤目更深也更褐色的那雙晦暗的赤褐色眸子挖苦似的打量着她。靜留拼盡了全身的力才沒笑出來。
「有時我不禁疑心你是不是戲到我頭上了呢,」她母親跟她說,與靜留相似的口音因摻了惱意而低沉拖沓。「我敢發誓你竟給出如此一個例子來只能是為了搗蛋。千歌音這年輕女子在各方各面,包括才智,也太太獨一無二了。」
「或者,就如您讓您女兒長成的那般獨一無二?」
「哎,我女兒固是無可非議的獨一無二哪,」年長女子說反話似的回答。
「她也自認如此呢,」靜留笑的毫無悔意。「哎,您還不明白麼,母親?我對平凡的人、呆板的人提不起興致。我真挑中了人的時候,那人也一定是獨一無二的……不然我乾脆死去算了。」
「靜留,我可沒想到你會煽情得要拿自殺來打發區區無聊,」她母親沒好氣的說,惹得年輕女子笑了。「雖說以你的為人看來,無聊說不定真會在另一層意義上弄死了你。」
年長女子那到了這年紀依然細滑的優美臉面驀地繃起。
「孩子,我真替你的婚姻擔心,因為看來它非要刺激萬分才維持得住呢,」她跟女兒說:「要麼那樣,不然便會在你沒了興頭或少了刺激時旋即淪入離異之火中。而所謂刺激的婚姻必是家煩宅亂的哪!鬧出如此關係總不好看,雖說跟不住地**相較多少要好看一些。我只盼你能記住這一點,因為我才不要眼睜睜的看你出落成你表姊那樣的浪蕩子。」
靜留用不着點名已知說的是哪位表姊。「還以為您喜歡她的喲。」
「你喜歡麼?」
「喜歡,作為表姊妹。」
「我也是。便是靜馬這樣子我也喜歡她,而且她亦自有迷人之處。但是我不喜歡她嘗遍希馬女性人口猶如那是她私人後宮一般……尤其是她肩負我那邊家族的姓氏。太難看了。」
「噢。」
「儘管知道你有能耐弄出相似的……萬人迷……我也依然期望你有所自律,卻未至於你都十五歲了還不曾對誰有過一霎心動!」
那個十五歲的只露齒而笑,卻不說話。
她母親聳聳眼眉,續道:「目下你就不能降低水平一點兒麼?再這樣下去,我真怕你反過來出脫成另一副模樣……繼而置我於微妙之地,要給你父親報喜,說我倆三生有幸,養出了我們兩邊家族之中頭一個自作自受的老姑娘。」
靜留噗的一聲笑。
「在那之前,請容我說幾句,」她說:「您和父親結縭至今也近二十年了,也難得有甚麼齟齬風波。您不否認的話,您們的婚姻絕對說不上甚麼家煩宅亂……依照您先前的話而論,就是沒甚麼刺激的。那我只盼我們之間有一人是錯的了,因為我才不願相信我父母的婚姻對他們而言沒半點刺激也沒半點意思。但言歸正傳,請容我一問:您可曾為了父親降低您的準則?」
打從靜留扯到自己和丈夫的關係,她母親雙唇便一直搐動着要笑,於是她一邊努力掩飾,一邊作答。
「當然沒有。然而我們的關係乃是婚姻——比起我們剛才一直說的嘗試要嚴肅多了。」
「倒也是。但您遇見父親之前,也曾在此等嘗試之中降低過準則麼?」
她母親終於由得笑意溢出。
「當然沒有,」那位極其高貴自重的女子說。
靜留拼命掩去勝利之色。「那便是我的答案了。就是目下我也必須苛刻,因為這合適我,就是說我不能苟且於一個我認為呆板的人。」
年長的藤乃氏端詳女兒片時,終於輕舒一口長氣,向身後長榻挨好。
「聽你如此說真是耐人尋味了,靜留,你身周無時無刻都是些無可否認的呆板之人——跟你一比,絕大多數人都是。只有千歌音和少數幾位可稱例外。」她歪着腦袋,這下小動作靜留也是從她身上學的。「時至今日,你還不曾學會忍受不如己者麼?」
靜留望着她。
「請容我指出一點,母親,您是教了我如何假作忍受,」她溫文的說:「我可不知道我連真貨也得弄出來。」
又是一嘆。「我只是盼日子有功,你能弄出一張完美的摹本哪。」
「我無法自欺到那程度——況且,我想,我真那樣子您也不會喜歡的,」靜留答。「抱歉得很,母親,恕我無法同意。跟一個低於我期望的人虛耗光陰未免討厭,而在我眼中戀愛總借虛耗光陰行進的。我看它本已是多餘的了,所以我能做的最最起碼的事便是找個非常值得的人聊作補償。」
然後她又添了句,激得她母親又是一蹙。「您看……我相信我對一個呆板的情人會很快生厭的。除了沒情趣的累贅她甚麼也不是,乃至於我寧可要個出色的瘋子,至少其時我腦筋與奇趣兼而有之。」
「女兒,有時啊,你幾乎教我唯願當初能生個笨一點的便好了,」她母親俏皮的回敬道,教靜留化進一陣輕輕的嘻笑聲中。
靜留揮開回憶,自知唇邊已翹起一抹感傷的笑。為何不過僅僅憶起她母親往往便令她覺得自己又成了小女孩似地,而她父親卻從不能勾起這種感覺?既不至於失掉平衡,也不是變小了或退回嬰孩模樣,卻不知怎的——帶着伴之而來的諸般利弊——變年輕了?無論如何,使從前提議過的那些交往對象看來其笨無比的夏樹,不知她母親會怎麼看?夏樹……甚至還不是希馬人,比她年輕五歲,心靈裡由某些創傷而起的殘疾嚴重到能陷她於近乎癱瘓,不理一切關於資格的異議竟是由始至終唯一一個她覺得有夠意思以至於想屬於她的人?
然而她母親已然物故,再納悶她該會怎麼看夏樹也是沒用的。她永遠也不會知道。
「我知道跟門鵚蝲人不同,奧托米亞人是懂希臘語的,」她說着,回到原本的思路和眾人話題之中。「不過這可是某些人獨有的,抑或只限於社會上哪些階層?」
「中等至上等階層,」尼娜答的倒快,卻不見自負神色。「我表姊和我會說也會寫。」
奈緒受訓時可是在希臘語課堂上一路苦戰過來的,當下雙眉一揚。
「有教養的死小孩嘛,你們倆,」她狡黠的道,希臘語說的幾乎完美無瑕。
「實不相瞞,確是,」只聽得一聲嗓音低沉的應答,希臘語口音說的更漂亮,正是夏樹。
首席百夫長不虞有此反擊,雙眼瞇了起來,至於千繪和靜留則為之絕倒。學習那種語言的機遇和權利艾爾斯汀都不曾有過,便乖乖的揣着疑問看着,直到兩位奧托米亞人中較年輕的那個扭頭過來,悄聲的將剛才發生的事告訴她聽。
「啊,請恕我們失禮了,奈緒大人,」靜留說,試圖趕在百夫長的敵意騰升暴發之前把它壓下去。「相信夏樹除了回應你的問題之外並無他意……你也知她這人有多實誠的,有時連反問句她也來當真呢。」
她眼角瞄向女孩,暗自祝禱她別要反駁她的話讓奈緒有理由更為着惱才好。然而她白捏了一把汗,夏樹早繼續吃她的麥皮去了。靜留回頭向奈緒看去,只見紅髮女子神色似在微笑與蔑笑兩者之間委決不下。一如首席百夫長的一貫風格,她改而抖出一個半是惡形惡相的壞笑算是了事。
「聽來像頂撞我嘛,」她肩頭一聳說。大將決定是時候換換話題了。
「噢,外帶一提,」她將手裡麵包吃完便道:「你們可有聽見碧大人有關門鵚蝲血案的處置麼?」
「是門鵚蝲謀殺案(Mentulaean Murders),靜留大人,以及門鵚蝲謀——殺——犯(Mentulaean Murderers)!」千繪馬上更正,教人好笑。「如今人人都這麼說的,得有個頭韻嘛。兩個M,辛苦你了,得有個頭韻(199)!」
「頭韻原是題中之義,豈有他哉(200),」靜留帶了三分辛辣的答,招惹的笑聲更響了,便連夏樹也躲在湯匙後竊笑。「對不起,千繪大人,我這就認錯,會學你的榜樣的……你們有聽見碧大人(Midori-han)——你看又是一個M,就是說我化二成三啦!——有關門鵚蝲謀殺犯的處置麼?」
千繪先哈哈大笑才來作答。
「有,我聽說了,」她說,未幾再接着講解:「嗯,她放風說,為保一切遵照法律公理,願意把一干主謀告上堂堂正正的法庭。當然她沒有指名道姓,只是弄得好像早知道名字了,不過不聲不響,以待更多證供出現——她說的明白,是要從下次事件裡搜集到手的。就是說,下宗門門門門鵚蝲謀謀謀謀殺案,」她長吟道,逗得眾人莞爾。「說來古怪,已很久再沒有謀殺發生了,可有興趣猜一猜血案還會出現呢,抑或就此絕跡?」
奈緒好笑的哼哼。「當然不。她簡直在恫嚇要親手宰了那些該負責的人嘛。」
她的貼身僕從坐直身子,為打岔而致歉。
「對不起,但我可不可以問為甚麼?」她向一眾年紀較長的女子問,似乎因為無法理解來龍去脈而有點尷尬。「我的意思是,總督只不過恐嘛要檢舉他們,又沒有點出名字來證明她真能告上法庭去。她先前一直嚇唬他們的要糟糕多了。」
她們樂得由她發問,因為打從她還是手裡攥住一小包必需品、跟在首席百夫長後面的小不點,她們便習慣這樣做了。艾爾斯汀是作為士兵們的寵物養大的,一眾年長軍官也差不多當她是那回事。所以飯桌上眾人誰都沒因她斗膽在眾上級討論時貿然發問而擺臉色她看,更何況目前氣氛實在很輕鬆。
「那是因為先前她從沒聲稱掌握了任何名字或知道誰有嫌疑,」千繪開口說,手裡揮着一片閃着油光的麵包。「連一次也沒說過呢,小艾。她從不亂喊狼來了。所以如今她吵得上天說終於認得那頭狼了,他們便更傾向相信她……和她關於審判的恐嚇。」副將噗的大笑。「哈,他們以為就要放狗咬人啦!可真相是根本沒甚麼狗。碧大人絕對不會告上法庭,更別說將名字公諸於世了。她太機靈了;她知道只要舉出名字來,即使只是嫌疑人,一大羣門鵚蝲住民自會奔他們去。」
說到這裡她住了嘴,把那片麵包丟進口裡,靜留便接着解說。
「事情是這樣的:案件的一干主謀以為他們把碧大人掂量清楚了,實際上卻嚴重錯斷她的真正深淺。」大將目光泰然的望向女孩淡淡的海綠色眸子。「任何真正了解碧大人的人也知道,她不是那種明知舉行公審、洩露疑人名字會激出暴亂或私刑仍要冒險的人。怪不得他們誤解,有時真的很易認定她是位疏懶散漫的總督哪。但那不過是假象——或者是真相,是她僅為其他治下領域,譬如她一向放手少理的經濟所保留的。」
「那就對了,因應阿爾古斯的情況,商業規管比其他城市少些便更見繁榮,」千繪接口道:「不過除此以外,事實也是她整天貌似一身酒氣的四處亂晃。所以阿爾古斯的市民能有甚麼想法?喲,你看我們家總督大人,典型的醉貓,天天尋歡作樂,既不嚴厲也不精悍。閑人一個。」
她邊滿意的點頭嘆氣,邊又繼續。
「哼,她或者不怎麼嚴厲,可她精悍!」她叫道,柔和的金褐色眼眸中閃動着談興的光芒。「放消息說甚麼公開審訊,又暗地走漏風聲說哪個買來的殺手被抓起來拷問——這不叫精悍叫甚麼!她令那伙真正負有罪責的人相信她知道他們是誰;而那些不算有責任偏又知道內情的人,則相信她認定是他們做的。結果,他們全都坐立不安,不知那個瘋瘋癲癲的不精悍總督要為他們倒上怎樣的一壺復仇之酒……也很可能彼此警告別要激得她出此下策,因為她說不定笨得會這麼幹呢。」
艾爾斯汀似乎大是佩服,她身旁的奧托米亞人也一樣。
「她一點也不笨,」她說,神色煥然:「但是她盼就盼他們覺得她笨,您是這意思麼,千繪前輩?」
「對,以及她很『膽大妄為』,」千繪津津有味的說:「哎,我們家碧老師,可是隻老狐狸呢,對麼靜留大人?誰想得到她對人性如此了解透徹?」
靜留朗然一笑,亮出一口白牙。
「料想研究歷史的人終歸認得清人性常軌罷,千繪大人,」她提出:「而碧大人讀書的其中一大樂趣正是將這種循環辨識出來。」
「狡猾的老狐狸就是,」奈緒說,重新加入戰團:「她這詭計玩的真夠奸的;不過,要是人家意識到是詭計呢?」
「不會……至少他們總不能肯定僅僅是那樣,」千繪答:「孤注一擲以為僅不過是詭計後果太危險了。嘿,他們心裡肯定閃過這念頭的,不過也就僅僅如此而已。他們絕對提不起膽量試一試總督到底是個笨蛋瘋子呢,抑或單單是個瘋子。」
眾人一陣大笑,直到靜留作勢起身。
「啊,對不起,」她歉然的說,心不在焉的東張西望:「幾乎把它忘了……我得在這附近辦點事。你記得麼,千繪大人?」
千繪黑眉一軒,貌似她也恰恰省起那事來。但見友人的保鑣把湯匙一擱也要跟着起身,便趕忙制止。
「嗯,不如我們這就去辨了,由得大家留在這裡等一會吧,」她圓滑的說着站了起來,又向奧托米亞隊長笑了笑:「哎,夏樹小姐,留下吧,留下吧,別因我們的事礙着你吃飯!我會代你守住靜留的,儘管跟你相比我這保鑣多少有點不濟,自問我還不算一無所用吧。」
靜留垂眼朝女孩看去,見她對千繪的提議依然未拿定主意。
「留下繼續吃好了,夏樹,」她和顏悅色的說,卻在語氣中揉上兩分堅持。「該知道要是為了我的緣故累你吃不成飯,我會心裡難過的。反正我又走的不遠,又有千繪大人陪着。憑我們兩人之力,應該能照顧好自己的。」
「狗狗你聽着,」奈緒滿嘴巴都是燒魚:「那兩位湊到一塊可比你想像的厲害呢。她們單靠口出狂言便能把進入範圍的任何人活埋了,字字都比得上石頭重!」
「城中首屈一指的弩砲,砲石更是源源不絕!」千繪爆出一串笑聲。「別擔心,夏樹小姐。只要幾分鐘,我會把她完整無缺的帶回來的。」
夏樹終於點頭,拿起湯匙,繼續靜靜的吃起來。與此同時,站起來的兩位女子在艾爾斯汀遞上的盆子中洗了手,隨後披上大氅,離開了大伙。
「我還一度擔心她要差那頭大貓來替她代勞呢,」二人走到街上,千繪跟靜留打趣說:「那麼這個老頭兵在哪裡,還有我們該怎麼去?果真就在這附近吧,嗯?」
「嗯,確是,」靜留說着,感激的向友人微微一笑。當然,此前她們早已商量好了,也佈下了局,令「辨事」時夏樹不會在場。「太謝謝你了,千繪大人,恐怕我又要麻煩你了。」
「哪裡,沒關係,」對方寬慰她說,拂開眉前黑髮。「我絕對樂於效勞啊。」
靜留的氣息散發出輕輕笑意。
「那麼請放心,待事情一過去,我自也會為你效勞的。」她說。
這下輪到千繪笑了。
「我不會給你跑掉的,」她警告似的說。「我真是激動啊,聽到你所知的奧爾提迦大屠殺的背景……當然,也只能是你方便告訴我的那些。」
「你是指,出於對夏樹的顧慮?」
千繪一笑的同時也是一顫。
「可憐女孩,」她說:「我不至於掘墓盜屍似的刺探她不想人知道的事。」
只聽得一聲失笑。「果然我像個掘墓盜屍的呢。」
「啊,不是啦!」千繪也笑了:「怕是我說錯話了。我的意思是,也許有些事她不願意被我知道,卻願意被你知道的。不一樣嘛。」
像從前那般對她倆關係假作不知是無用的;至今誰都清楚到底有甚麼不一樣。
「原來如此。」
她們再走了一段,兩條披着大氅的身影被冬日陽光點染上一層藍色。兩位女子都戴上了帽兜,是以所過之處無人認出,亦無人致禮問候。特別是靜留因為更可能被人認得出來,便一直將臉嚴嚴密密的藏進大氅帽兜的厚罩中。平時她從街上走來的景象已足以引起一陣竊竊低語,人人目不轉睛的瞧着年輕美麗的大將,眼中流露着出於自然的好奇和敬慕。
有時,還有妒忌,甚至輕蔑。
「那麼現在是秘密的話,是說你不打算告訴她麼?」千繪問,腳下繞過之物貌似一塊凍冰了的驢糞。「抑或你跟那傢伙談過之後再跟她說?」
靜留仰起頭,帽兜遮的她——倘千繪長的再高一點——唯有鼻子、嘴唇、和下半張臉能被人看見。此刻那雙唇張着,較豐滿的下唇看來這麼的滋養亮澤,千繪真不知她竟是如何防止它們龜裂的。千繪本人的嘴唇可是凍得發疼,更被寒氣硬生生吹破,添上幾處乾裂傷口。
「我過些時候再告訴她,」靜留說:「如今……如今我以為先不作聲較為明智。與她觸及其事而致進一步深談少不免很棘手,」她淡淡一笑。「如同訴訟時碰到的那些棘手案子,我要盡量少問我不知道答案的問題,多問我知道的那些。」
千繪略作一笑,不理龜裂嘴唇上的微微痛感。「要把她帶上庭麼,靜留大人?」
「不過作為苦主,」對方莊嚴以答:「為了昭雪而已。」
千繪的笑容消失了。
「她肯定吃盡苦頭吧,嗯?」半晌後她低聲的說。靜留似乎先深吸了一口氣才回答。
「想來也是……」大將說:「或許這正是我將會了解到的。」
兩位希馬人要見的那「老頭兵」乃是昔年效力於奧托米亞重騎兵隊的一名老騎兵。他如今六十一歲了,便退下崗位,改任另一職:狼奔隊的武具長。那就是說狼奔隊的刂、盔甲與馬鞍,以及他們和馬匹的用具,盡皆指派給他管理維護。有趣的是,照料坐騎的諸般瑣細也歸他監管。大體上,騎兵隊成員會照顧自己的馬匹,然而為了保證戰馬健壯和安全,非戰鬥員的馬伕依然不可或缺。老頭兵的工作便是督責這些馬伕,聽取報告以觀狼奔隊馬匹狀態是否上佳:責任不可謂不重,因為騎兵之戰鬥力倒有一半是取決於其坐騎的表現的。武具長深明此理,懂得這是馬匹也歸他照管的緣故——在某種意義上,戰馬乃是騎兵活生生的、會呼吸的武具。
身負如此職責,武具長實乃舉足輕重之人,是以他得與其餘兵員居處分開靜留亦不以為奇。經過一番查詢,她得悉他住在離兵營不過數個街口、落在通向城牆外大軍騎兵營的大路上的一間公寓(201)裡。此刻她便踏進了那棟公寓,毫無阻擾地穿過院子裡幾位房客,走上樓梯來到三樓,繼而又尋他房間的門,既尋着了,便在那硬梆梆的木門上敲了兩下。
指點她來尋這人的主要是首席百夫長的貼身僕從,艾爾斯汀。那次奈緒暗示見一見女孩當對她的調查有所助益後,她馬上從善如流,因而取得了那位老兵的名字。其後,查看眾多軍中書記的名錄、翻出他的住址不過輕而易舉。她給那地址遞了信,備述與他見面的要求不止,更同時要求他勿要將此事告知旁人——尤其是狼奔隊的隊長。同樣透過書信,她得到了正面答覆,便繼續與他聯絡,直至彼此同意於本年最後一日的這天見面。直至此刻她從沒有機會與他碰過面,因此多少被他應門時整整六呎半的巍巍身高嚇了一跳。
「三野老伯,你好,」她說,被他的魁偉所震憾的心情不曾洩漏半分。得悉他的歲數和職任後,她一直以為要見的人該是瘦癟癟的——不錯,該和其他奧托米亞人一樣高——卻總不至如此的極其魁梧,竟連她這幾近六呎的女子也心生龐然大物之感。他也真是龐然大物,臂膀肩頭上脹鼓鼓的肌肉纍纍,巨大的胸膛猶如酒桶一般,長長的脖子比她的粗了一倍有餘。以他的歲數這人保養之佳實在駭人聽聞,靜留心裡想着,無法在這六十一歲老漢衣衫底下的小腹上發現半點贅肉。唉,這又是奧托米亞人的另一特點了!他們怎麼就沒有長得矮矮胖胖的?她拼命回憶,試圖想起她幾曾見過哪個滿身肥膘的奧托米亞人。沒有,沒有,一個也無——但那根本不可能!任何民族都有些易胖的人啊。
如果她問一問跟前這男人,或者他會把這件彷彿不可思議的事解釋她聽。奧托米亞文化裡,戰士荒廢鍛煉簡直是罪可至死。在他們社會中,除了老弱傷殘,連離休了的軍中成員間中也會被召回服役;對奧托米亞人來說,沒有甚麼圓滿完成六場大戰便能從此退役的權利!戰士永遠是戰士,永遠是無論何時也召之則來的後備之一。體魄不佳的人亦不容例外,因為奧托米亞人深信,令人進入狀態的最好辨法便是把他或她丟進戰場。是一種備受鼓吹的偏狹民風針對着那些條件不好的人,也就是說那些比別人弱的——動作遲緩的,體力不逮的,超重過胖的——往往是在戰陣裡頭一個倒下的一羣;那麼惜命的人除了增強體魄而不是增肥體魄,還能有何選擇?
「謝謝,」待他引她進去,靜留便跟那奧托米亞人說。她見這房間甚大,配上極少量的家俱與光脫脫的地板,看來更大了。又見地板正中只有一張大地毯,其上一張小矮桌,也沒有椅子,她心想是說他們該像奧托米亞人習慣一樣坐在地毯上罷。她拉下帽兜朝他望去,二人目光一接,原來他在那廂盯着她看。未為所懼,她也盯了回去。
三野長的一頭金髮,結成一束束亂蓬蓬的粗索直垂至腰,卻又有兩條防止頭髮掩眼的大辮子,把太陽穴兩側的頭髮都編進去拉至腦後,離眼睛遠遠的。他鬍子剃的乾淨,下巴方正,臉骨高隆,果是一副悍猛善戰的高山戰士模樣:鮮明的輪廓,藍色的眼珠,嘴唇猶如血色已盡的一道慘厲刀痕。
他冷冷的打量她,也不說話,只示意她去矮桌那邊去。她便也靜靜的動身過去,在暗褐色地毯邊緣止步,想脫下靴子。
「不,」他以希馬語簡白的說,一口嗓音毫不出奇的深沉厚重,而且口音很濃。「靴子也行。」
她點頭,腿腳交疊,儀態萬千的坐了下來,教他見了好笑,不過只流露於他眼神中,因為待他在桌對面坐下時,一張嘴仍是直拗拗的。
他把一壼不知甚麼飲料、還有兩個杯子,往桌上一放。
「葡萄酒沒有,」他說:「麥酒有。」
她誠摯一笑。
「不管你能給我甚麼我也感謝,」她跟他說:「而且我覺得麥酒也挺好。」
他點着頭拿起酒壼,將滿是泡沫的黑色液體倒進兩杯子,其後二人把各自的杯移到各自那邊桌去,然而誰也沒喝。
真有意思,靜留心想,目光與對方的視線針鋒相對。他一點也不怕我呢。
等他們把對方盡情的盯了個夠,她才終於打破沉默。
「你同意跟我談談,我很高興。」她說,只換來一張冷臉。
「你是大將。」他說,有點粗聲粗氣的。
「不錯,我是,」她春風似的輕快語氣教他懵了。「但你原可以拒絕;我是以曾經與你一同作戰的戰友而非統帥的身份請求你的。」
他滿目疑色。
「我能拒絕?」他半信半疑的說:「我如果拒絕了你怎麼做?如果,我之前說的『好』,換作『不好』?」
她微帶狡獪的笑了。
「那麼我便以統帥的身份再問你一次,」她說,眸中閃爍着幽默的光采。見三野嘴唇一扭卻不作聲,她便續道:「不過看來沒關係了,你已經答應和我會面了。容我問一句:你可有告知夏樹我要求和你會面——要求和你談一談?」
他木然的又橫了她一眼。
「你說不告訴夏樹的。」他點出。
她搖了搖頭。「請容我更正一點,我信裡問的是你可願意暫且不告訴夏樹。你可以選擇告訴她的。」
「你又給我要求了,」他一針見血的說:「如果我拒絕,你便以大將的身份再問我吧?」
她搖搖頭。
「這次不會,」她說:「你若真想告訴她,我不會阻止。」
「我沒有說。」
「嗯……那麼,謝謝你了,三野老伯。不管怎樣,請明白你原可以告訴她的。」
他終於舉起前面的杯子,遞至唇邊將杯中物猛吞一半,那副勢頭當得奈緒之認可,亦當激發碧之爭勝雄心。之後他巨大的手背往唇上一抹,冷峻地看着她。
「先談了,」他簡單的說:「再看我告訴夏樹甚麼。」
她笑容更盛。「這提案合理。」
「你要甚麼?」
這下輪到她喝酒了,卻是啜的流暢無聲。她能感到他的眼神默默往她身上鑽,那雙他多數同族都有的淡藍眼珠,忽爾令她想起她的副將友人素婀。那位年輕女子肯定可以輕易融入這些北國之民吧,髮色眸彩都和他們一樣呢。而她,就憑她一雙詭異赤瞳,全不費力的便會被發現是不速之客。哎,這雙眼可真會用它們的顏色令人惴惴!這個她知道,也知道打從自己進入房間以來這人一直在端詳她這雙眼,然而卻少了別人常常抱有的戒懼。 這人,他不是弱者,也不是吃得一驚便容易鬆懈的人 。
而他,她邊以笑顏相對邊在心裡想,更不是容易鬆口的人。
「料想你已知道我要的是甚麼,」她親切的說:「我想說說夏樹的事。」
他久久未答,而待他終於開口,竟是一直以為她得再說幾句似的。
「那麼,說吧,」他以相襯的洪大聲線哼哼道:「說夏樹的事。」
她笑容裡添上三分無助:「其實,我希望說話的人是你呢。」
聞言他沉下了臉,兩道深壑刻進嘴巴左右兩邊。她心裡也是一沉,唯恐他要拒絕繼續談下去了,臉上卻毫不帶出,只是雍容自若,一如平常的坐在那裡。
「我感覺到猶豫,」她試探着,笑靨未改:「你不願意說夏樹的事?」
他將杯中麥酒一口乾了,又重頭拿酒壼斟滿。他是在做後一件事時回應她的,卻是反答為問。
「為甚麼說夏樹的事?」他粗聲問,她從他臉色可知自己的答覆將決定他肯不肯再多說。她暗自嘆息,拿起自己的杯子,不聲不響的把它幾口啜完。如此時刻,她真想來點葡萄酒哪!
「為甚麼說夏樹的事?」待已空的杯子再次擱回桌上,她才應了句。「因為這是讓我真正開始認識她的唯一方法。我想認識她。難處在於我必須先知道某些事,而這些事我又不能跟夏樹說起,因為我不想為一己之私為她帶來痛苦……或不必要的痛苦。」她正眼迎上他目光。「不錯,時候一到,我會和她說的,因為這實在無可避免。不過,若我能至少免了她初次與我說及其事的蹇澀,能免了她因我失言而致的痛楚,我便應該這麼做。是以我不跟她談,而先找你,好找到門路。」
就她看來,他那雙藍眼珠裡彷彿消去了一絲冷意。
「你想了解她?」他冷峻如前的問。「你想知道你不能先跟她說的事情?我不跟人說夏樹的秘密。」
「而我也沒要求你說。我所要求你的只是她不故意隱諱、以及能幫助我的事。」
「幫助你甚麼?」
「幫助夏樹。」
「幫助夏樹甚麼?」他咬着不放。
「幫助她面對過去,」她說,對此話言如其實感受殊深,便是陳腔濫調亦自不計。「或面對自己。」
他瞇起眼睛,兩邊眼角上泛起如扇般的細細皺紋。靜留一派坦蕩地承受這進一步加強的審查,既不動作,也不言語。哎,這種被人掂量的感覺!她早習慣了,也清楚該如何舉手投足以符合某某定式,甚至如何擺弄頭部的歪斜度以留下正確的印象。但是有種感覺告訴她,這天,除了將心中真切感受反映出來,她毋須故作姿態,是以這次她沒有替自己的面具作出半分調節。她就賭一把三野會對此滿意的,而這一把她賭對了。過了彷彿很長的時間,他又有了動靜,伸手探向麥酒酒壼,給他的杯子滿上不止,還給她的滿上。靜留便知道自己審查過關了。
現在他肯說話了。
「如果我跟你說,你會對她小心?」他問,聽來依然還有兩分疑惑。「我們說話這是第一次。我們不彼此認識。」
她微一頷首以示認同。
「但是我希望我們彼此了解,」她婉言道:「而你了解我想要了解她。」
他放下酒壺拿起杯子,目光深沉的瞧着杯中酒液。靜留覺得,他看着它的眼神倒似有點厭嫌。然而他還是把杯遞到嘴邊痛飲一口,之後又舔舔唇。
「你會問問題,也可能不明白我給你的答案,」他嘟嚷着說:「如果你軟弱,那孩子你不會懂。」
她往自己杯裡啜。「你覺得我軟弱?」
這一問換來的一瞪裡是說不盡的戒慎,說不盡的隱情,說不盡的決絕。他這是為了夏樹而說的,此時她心下了悟,便對瞪着自己的這位心防重重的巨漢起了同仇敵愾之感。不知怎的,她曉得他自己也察覺到了。
「我覺得你很強很厲害,」終於他回應她的提問。「但我覺得每來到她身上你便有軟弱,而因為那原因你的力量可能傷到她。」
她瞅着他,目光坦然,掩住那句鯁直——不知怎的,更透徹得不祥——之言帶來的驚愕。
「那麼我便克服一項,削弱另一項,」她反駁:「在傷害夏樹之前我寧可先傷了自己。」
對方一臉不信。「說容易,做不容易。」
「而你以為我是知難而退的人麼?」她質問說,神色之斷然令他為之一怔。他張着嘴巴一秒,隨即又閉上,拿起杯來深深喝了一口。
「你真的很強,」稍後他咕噥道,手裡捏着杯子不放。
她腦袋一歪。
「至於你我亦有一言回贈,」她跟他說:「你出手並不留情。」
「如果你出手留情,你在戰場上死很快。」他深深的看着她。「我們說的也是夏樹。」
她由得一邊唇角微微翹起。「因為話題是她令你變直接了?」
「我們說的是夏樹。你就是直接,她已經很難懂。」
她深以為然。「原來如此。」
繼而是一段短暫卻不至彆扭的沉默;而這次,卻是被三野打破的。
「你要甚麼?」他又問,只是跟頭一次相比沒那麼冰冷。她忙不迭的答:
「我要知道她的經歷。我要知道你能告訴我的,從頭說起。」
金髮晃動間,他把頭往後一仰,兩眼定定的望向她那方;然而那不過初初一霎間的事,很快她便發現他的目光早投到遠方不知何處,穿透了她,飄進了他的記憶之海。
「你們喚她的族人做奧爾提迦人,奧爾提迦森林之民,」他開始說,聲音陰慘慘的在房內迴響,教她不寒而慄。「他們是屬於森林的民族。他們的敵人沒有一個能通過。很多年前,你們國人碰見過他們,試着闖進他們的森林裡偷他們的黃金。你們的人被吃掉了。」
她點頭以示同意,這段故事她原是知道的,也確是真事,早在共和建國之前已記載在史書上了。幾個世紀以前,有位希馬貴族被差遣至北地,風聞北國諸民藏金極富,便領着他的軍隊四下搶掠。起初幾次對付頭幾個世居平原的民族很順利。可是後來,他對傳說中蠻族裡最富有的森林之族奧爾提迦人打上了主意。據報他們的人口還是為數最少的,希馬貴族便滿懷希望來個一掠得手。很不幸,真做起來卻變了樣。
當時他率領四萬大軍,信心滿滿要打贏一個為數不到一萬八千的部族,卻赫然遇上詭秘莫測的強敵。希馬人對他們的發現大是震驚,這部族來去飄忽得不像人,竟可於倏忽之間消失於樹影中,也善戰好鬥得超乎想像,竟真箇把希馬軍滅得幾乎一人不剩。原來,奧爾提迦人於散居北地各族中最為剽悍,儘管也是最小的一族;他們的首領亦很明智,出人意表地,通曉曾被認定為蠻人所無的軍事組織那一套。甚至連倚地利為壘的訣竅他們也懂的夠多,可以因勢而為——尤其是,他們所居住的那片密林的重重厚壁。地勢不利,出乎意料的強敵那密林戰術又前所未見、人莫能測,就此展開陣形的希馬貴族和他的大軍倒下了。
那場慘敗以後,通過幾位碩果僅存的生還者之口,奧爾提迦人之於希馬人已成為近乎拉彌亞(Lamia)(202)的存在:母親嚇唬家裡小鬼去睡時會提到的傳說中的生番。奧爾提迦人就像那場大戰時翩然隱入樹影那般飄進了公眾想像的迷霧,偶爾被窺得一角身影便生出一片恐慌,此前卻已消失於幻想空談之中。甚麼匪夷所思的人嘛,將一支希馬大軍這麼輕而易舉的滅了,還沒仗着人數之利——不可能是真的!他們一定是虛構的吧。儘是如此,奧爾提迦之森卻無人敢犯。
後來希馬開始擴張,國人向世界四方闖蕩。不知怎的,膽敢冒險北行的希馬人開始帶回奧爾提迦人的消息——可這奧爾提迦人卻不同於盤踞在集體森林夢魘的那些。據說,這些實實在在的奧爾提迦人儘管依然在森林裡亂竄,實際上卻是——難以置信的來了——肯講理的!原來,關於奧爾提迦人的怪談已發展到將他們描繪成一幫性之所至便襲擊他人的嗜戰生番,是無法與之理論的怪物。世人忘記了,在那宿命的一天,原是希馬貴族先要對付他們的,激得他們除了禦侮外別無選擇。所以,傳說中魔物的行事作風一如開化之民的報告傳來,消息便遭受到一致懷疑。
最後,希馬摒棄了它的國王女王,成為共和國。這事發生之際,希馬正好經歷國界與國勢上又一次突飛猛進,異邦附屬國的概念開始出現;率先訂盟邦國之一,便有一個於酷寒北域諸國中較開化而且也在拓展中的王國,也即是如今靜留與之戮力同心的王國:奧托米亞。與這國家建立邦交後,希馬人才終於得悉奧爾提迦人的真正面目……原來,奧爾提迦人與奧托米亞人認為彼此原是一家,雙方首領甚至聲稱他們國王女王亦是同出一脈。國王女王!看來,奧爾提迦人比任何人想像的更文明哪。
奧托米亞人道出他們的歷史。顯然地,奧托米亞人和奧爾提迦人都不是這片大陸上的人。他們來自同一民族,居於臨近西面大洋海岸的一個島嶼上。島上甚是潮濕,有數條寒冷山脈,滿是茂密的綠色植被。儘管他們互認為同宗,奧托米亞人之祖與奧爾提迦人之祖所不同者,乃是他們住在山上——跟現在一樣——而後者則定居於谷地和地勢較低的森林之中。因為他們的唯一要塞建在谷裡,奧爾提迦人列祖這一系貴族又長居國政中樞之地,自然的成了歷代國王。由是者山下人更為尊貴,雖說山裡人中間也有些貴族。
山下人的不幸,是當了全島最後才注意到大地轟隆作響的人。他們看不見山上突然冒出的古怪疙瘩,像大地的粉刺,長的肥大飽滿,繼而爆裂,直到一股股蒸汽帶着些奇怪的石渣子噴湧而出。首先引為警號的是奧托米亞人的先祖,對彷彿在大山腹中亂攪的顫動越發驚惶;他們懂得山也懂得各路山神,因而明白了暗示。他們試着說服山下人,說如今事態其實是諸神示意他們離開、到別處定居的徵兆,卻終是徒然。離開這片片富饒肥沃的谷地,這處處潮濕潤澤的森林,就因為所謂的凶兆?神經病!終於,山裡人放棄游說,在一個貴族家庭所率領下離開了。他們橫越海域,穿過新的大地,直至找到另一座高山定居,這一批人便是奧托米亞的奠基人,領導他們的貴族也就是當今庫魯卡王的先祖。
至於留下來的人又如何?他們拒絕離開那氣數已盡的島嶼,認定山裡人的預測全是危言聳聽,殊不知身旁聳立的最高之山才真是危在旦夕……原來奧托米亞人先祖所懼怕的隆隆聲和凶兆,其實是一座覺醒中火山的初試啼聲。然而,恰恰在它爆發更最終令全島人畜同歸於海之前,另一批人脫離同族,橫越海域,朝着他們奧托米亞同宗的方向而去。那陣陣轟隆已發展到再難令所有山下人都聽而不聞的地步了。
第二批出走的人比奧托米亞那一批少得多,由學着早前那些愚蠢山裡人那般離開的「異端分子」組成。新小組的首領正巧是當今國王的兄弟,因而差點害得該次冒險被扣上圖謀作反的帽子。不過,這些人還是離開了,悄悄的溜到新大地那邊,最後找到一片深邃隱密的森林據而自守,成為奧爾提迦一族。算是剛來得及,數年後島上火山終於爆發,把留在當地的一切都扯進了深海之淵。古老文明湮沒了,其族人亦一分為二,各有王統——儘管正宗掌國王朝的血脈仍在奧爾提迦人的歷代首領身上延續,也就是名為察林尼提斯(參章三注29)的一系。這些人便是夏樹的先祖,這便是夏樹的古老家世。
真不知以前我為甚麼不曾細想過這事,靜留暗念,想到夏樹所屬王統竟可能比希馬正宗貴胄還要源遠流長,禁不住一陣肅然。仔細想來,真是不可思議!或者還有點心中一寒,充滿了悲涼之感。畢竟,嚴格來說,夏樹是那王朝剩下的最後一人。當世之上,那些上古君王的血脈差不多已全然泯絕了。
「我記得,」她又跟三野說:「想來那時我們——希馬——剛與她的國人——奧爾提迦人訂下盟約,有朝一日我們開始探索更遠的朔北未知之地時,確保我方能安然通過他們的森林。他們答應了,正向我方要求與奧托米亞同等的盟友地位時,不幸地,那事件發生了。」
聽到這裡,他蒼白的薄唇不知怎的竟再薄了三分,她知道原因。單單提及這事也幾乎讓她苦了臉。
「這事人人都知道,」他說,口音驀然難聽了。「你們說的『大屠殺』。」
她同樣沉重地點頭。「是。」
三野嚴嚴的盯緊她,瞳孔縮成淡藍汪洋中的兩點黝黑針芒。她見他腮骨稍動,顯是咬住了牙關。她明白,他憤怒了,但不是沖着她。
「跟我說你都知道甚麼,」他要求道:「我要聽你知道甚麼。」
她默然俯允,開始說起故事,差不多就跟十餘年前她的歷史課導師碧給她說的一模一樣。
「北國諸族裡有個酋長開始醉心於權力,」她沉聲認真的說:「這人名叫獼貄螔(Mithrii),來自名為阿薙螔(Atii)的一族。這個獼貄螔,憑着將所有挑戰者廝殺掉,終於爬上他族裡高位,開始自稱為王。但這對獼貄螔還不足夠,因為他想成為的是西北大地上所有部族的王。於是他開始統合其餘部族,起初還得為了霸權而戰,後來,越來越多人願意歸順。原來他那一族本就是西北諸民當中人口最眾的,把初時的敵對者一一打敗;待他將至少兩族吸收為自己的子民後,他們的兵力往往已能折服其他較小部族,一吭不吭的都乾脆順從了。」
至此她語氣一頓,要看看她的描述得到認同否;見巨漢只略一點頭而不肯露出對她如此博聞的佩服神色,已覺心下稍寬 。
「是,是那樣,」他跟她說,洪亮的聲線在房內震動。「事情是由獼貄螔,那個假國王,想要權力開始的。他想要北方許多部族的權力。我知道有一天他還會找上我們,不過他先找上了奧爾提迦人。他也想得到他們。」
「要他們歸順成為他的子民?」
「是。」
既將她臉上滿是懷疑的冷笑讀得清楚,他也冷不防的露出差不多同樣輕蔑的微笑來。
「是,」他又道:「獼貄螔是——是——蠢材。他想得到奧爾提迦和奧托米亞的人民,但他們的貴人是真國王和王的親族,不像他。他不是甚麼國王。屠殺之後,他被那些他稱為『他的子民』的部族殺了。他沒有血統,是個蠻子。」
聽到會被她大多數同胞認作是「蠻子」的這個人聲稱另一個人是蠻子,她覺得有點好笑,卻不露聲色,只催他接着說下去。
「我知道後來各部向他倒戈,然後回到他們各自的族羣裡,」她說:「但我一直不知道他們為甚麼殺了他。發生甚麼事了?」
薄唇憎惡的揚起。
「他答應給他們財寶,」他告訴她:「所以他們才跟隨他殺害奧爾提迦人。他答應過他會給他們奧爾提迦人的財寶。」
「我猜,他沒有罷?」她的笑容沒有笑意。「好一個典型政客呢。」
三野吸進一口氣,形粗而色淡的雙眉皺到一處。
「他沒有給他們因為他找不到,」他咕噥道:「財寶不在那裡。」
她自己的淡色眼眉也自一軒:「不過據我所知,奧爾提迦人是北方諸民裡最富有部族之一,皆因他們先祖從島上移居過來時,把許多王室寶藏都帶走了……其數應當十分可觀,因為那個已沉沒的島嶼原是盛產黃金和寶石的。奧托米亞紀錄上說,奧爾提迦人從王室金庫偷運出寶藏,自信那是把寶物由即將降臨島嶼的厄運裡救出來。莫非這只是一場誤解?」
他目光矍地向她掠去。「不。他們帶走了黃金——帶走了財寶。」
「只是獼貄螔無法找到它?」
「不。它不在那裡。」
「原來如此。」
她正想打聽它的下落,卻注意到他雙眸恢復了的寒意,就像他瞪着她時那樣子冷冰冰的。她意識到,他是起了戒心了,而那是跟下落未明的黃金有關的。他不肯說的是甚麼也為了甚麼?或者黃金不是真的下落不明?然而,他的戒心卻並非心中有鬼,卻另有一種性質,更像剛才的守護防範又來了,便令她有點茫然不解。他這守護的到底是誰或是甚麼?
唉,算了吧,她心安理得的想,決意將自己天性中想解開謎團的好奇心先壓一壓。目下她還要討論別的事情,對她更為重要的事情。而三野正好在這裡進一步的評價她,因為他早料定靜留必然追問到底。歸根究底,每個希馬人,每個將軍,每個政客,一嗅到黃金的氣味便猛搖尾巴。然而這位希馬人將軍兼政客卻沒有,或者——他心想——現在還沒有。
「言歸正傳,」她說,換來他一個點頭。「據記錄所言,奧爾提迦人是被各族聯盟在自稱為王的獼貄螔唆使下殘殺的。不過,記錄上都說奧爾提迦人是在自家森林裡被殺戮,我一看便奇怪了。為何這次他們不能擊退外敵,一如以前對付一整支希馬大軍那般?」
他臉上的皺紋似乎一下子皺得更深了。
「他們對你們國人的軍隊有了預備,」他跟她說,神色一點一點的陰沉下去。「他們知道你們軍隊是敵人,但那些」——這裡他說了一個字,聽那簡直是啐出來的口氣,她猜那該是髒話吧——「假裝不是敵人。朋友。那個假國王,獼貄螔跟奧爾提迦人說,如果他們不願意加入他的人,可以成為他們的朋友。」
「你說的朋友,是指盟友?」
他表示沒錯。「獼貄螔,」——這裡又是一句明顯的髒話——「說他想成為——成為——盟友,因為他要把他的人帶到遙遠北方更好的地方。他說想把王國建在那裡。所以他的人需要通過奧爾提迦人的森林。」
至此她已是了然。「啊。於是他們允許他為了移居而通行。」
「經過許多次和平談判後,是的,」他說着,臉色已極是陰鬱,連眸色也自黯了。突然他向她橫眉怒目,待他再度開腔,惡狠狠的神情才得了解釋:「你想不到因為你以為住在森林的人是蠻子。你們國人就像那樣子想事情的。你們以為住在森林的人不好。但奧爾提迦人都是——生前都是————好人。他們很會說話,他們不是蠻子。他們的首領是從國王傳下來的。」
她凝肅地頷首以示贊同。
「他們是有文明的,」她提出道,他對此表示同意。
「獼貄螔和那些部族不是,」他跟她說:「奧爾提迦人由得他們通過森林,他們便裝作是奧爾提迦人的朋友。但是當他們經過奧爾提迦人家園附近,獼貄螔等到天黑,便告訴各部族在奧爾提迦人睡覺時殺了他們。奧爾提迦人太少了,也沒有預備。這就是事情和他們被殺的經過。這就是大屠殺。」
「那個背信棄義的無恥之徒,」她嗤之以鼻,忍不住把自身對獼貄螔所作所為的憤慨發洩出來。待一眼瞥見同伴的臉,她便解說:「我在說獼貄螔是個奸險、靠不住的人。」
「他確是,」他慍慍的附和。「壞人才會背棄在諸神前立下的誓言。他背棄了他對奧爾提迦人的誓言。所以他死了。」
「固然也可以說他的敗落是天譴,」她說:「這事若在奧爾提迦之森發生,跟奧托米亞相隔也頗遠。那怎麼你們的人來得及發現屠殺後的殘存者?我想其時獼貄螔那些聯盟部族已動身回歸各自原居地,離開了現場吧。」
「我們——我們一組騎兵——帶着國王的訊息去見他們,」他答:「他們和我們有很多來往。」
「原來如此。」
「當我們去到,看見發生的事,遲了,」他說:「他們都死了。我們差我們最好的騎手回去告訴奧托米亞,其餘的留下來陪着死者。」
她片刻無言,眼光落在二人之間那桌子殘舊的桌面;她看得那麼專心致志,就像對那木紋的圈圈條條看得入了迷似地。
「然後……」她開口了,依然垂着眼:「然後你找到了夏樹。」
三野應以一聲悶哼,顯然是肯定。靜留終於抬眼對上他視線。
「你在哪裡找到她的?」她問:「又怎麼找到的?」
「跟其他人一樣,我在搬死人, 」他告訴她說:「去燒。」
「嗯。」
「在很多死人中間,我看見一個大堆,」他繼續說:「我看見了,因為中間這個堆看來很大很高,就像死了的人拼命倒向彼此身上。堆裡只有奧爾提迦人,而圍在他們四周的屍體都是敵人的,其他部族的。」
她徐徐點頭,心知接下來是甚麼了。但她能說的仍然只是:「原來如此。」
「我看見那個堆,」他說着,因為回憶驀地變得一臉悲憤。「我也看見他們都是貴人。我還看見他們的首領,聖王(203)。我認得他的臉。他們人很多,都死了。我一個接一個,把他們全搬走,然後我看見大堆的底部。」
至此她也感到心痛了,儘管掩飾的很好。
「夏樹,」她不問自答。
他沉重地點頭。趁着這當兒靜留問他找到夏樹時她神志可是清醒的,得到肯定的答案。
「她的眼睛都張着,」他說,宏亮的聲線忽地微顯緊張,猶如他剛剛剝開了它的硬殼,卻發現底下一片嫩生生的。「她……她看着我,眼睛大大的,很明白。就是這樣我才知道她不是死的。」
「她可有——」她猛地打住話,不知如何已領悟其時年幼的夏樹沒有和他說任何話,於是改而問另一件:「曾經有人告訴我,她是在她親眷屍身之下被人找到的。若是這樣,你搬走的屍體豈不是……」
他直截了當的代她說出來。
「她的家人。」
她眼睛眨了眨,隨即閉目片時。
「原來如此。」她低低的道。
「他們堆成了那個堆,」他說,她緩緩瞬目的模樣讓他不自禁的再說下去:「那便是他們那樣子的原因——他們想死在彼此身上。」
「難道他們不想先試着逃離?」
不知為何,這下一問,她便見他的神色間又添了戒備。
「怎麼逃?哪去?」他悶聲咕噥:「敵人就在他們四周。」
她意存安撫:「我只是以為憑他們對森林熟門熟路,很可能應付得來的。」
「不可能,」他說,聲氣更悶了:「太難了。他們試了也會死。不可能的,沒辦法做得到。」
她想不通他又非親歷其境,如何就這麼一口咬定無法逃走。他該是藏着甚麼吧,她心下琢磨,暗覺這應與她的來意大有關係。然而她也覺得,不管那是甚麼,讓他從實說來的最佳方法就是附和他的斷言,就像她相信他並無隱瞞那樣。
「當然,我原該想到的,」她認真地說,往嗓音裡摻了那麼一丁點的難堪——因為適才未能領會他的意思而難堪。「對他們來說那是不可能的,尤其被人四面包圍,且又未嘗有備。」
他把她打量片時,才點了點頭。
「不可能,」他重覆了句,有點鬼祟的目光向酒杯瞄落,一隻大手隨即伸過來攥住,顯是要喝上一口,不過動作遠遠比平時停頓的時間要長。杯正要沾唇的那一霎,他又補上一句,臉上那副幾近完美的淡然神色卻一點也騙不過靜留。
「啊,還有,」他漫不經心的咕噥,彷彿無足輕重:「夏樹有條壞腿。」
她瞧着他喝酒,抑制着心中早被撩起的好奇,保持嗓音平穩。
「壞腿?」她心不在焉地應了聲。
他只管喝酒,吞的那麼慢條斯理,彷彿要給之前大魚張嘴似地把麥酒猛灌下肚的經過折衷一下。她等他喝完,表面不煩不躁,裡頭卻心如火燒。
「是,」他終於喝完,說:「她的腿壞了。」
「你的意思是腿骨斷了?」
他點頭。「是,骨頭。斷了。」
是這個了!她心念電轉,憶起有次她細究夏樹身體時的發現,指頭探得年輕女子左邊小腿肌膚下骨頭上有一處微微突起。即使腿骨已然痊可,她但憑那道棱線也可知道那裡曾經受過重創。然而,夏樹除了說那傷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外,便不肯透露詳情,而靜留見奧托米亞女郎的神色不豫也就只好由得她去。那不豫之色所為何來,那傷又是「多久」以前的事,如今她才開始有了頭緒 。
「是她在該次事件裡頭受的傷麼?」她問三野,步步為營:「就是說大屠殺時…?」
「不,」他待了半晌才又說明:「之前。」
「原來是在大屠殺之前。」
莊重而巨大的頭顱點了點,他雙瞳如此淺淡,在她看去便如光華盡失。但他一直監視着她,也知道她早看出他為何直到此刻對此事隱瞞未提,為何說那些死去的奧爾提迦貴人不可能逃得生路,為何念及這一切對於她為之而來的那女孩是何意義她便心頭沉重得再無話語。然而,雖然不在她預謀之中,這卻令他對她稍稍再生了點親近之意……因為,如果她能為這屬於夏樹的負擔沉重若此,他跟自己說,那麼,也許到頭來她還不算是太輕佻的女人吧。
「傷已經……蓋住了。用布和木頭收拾的,」他開始說,苦於形容靜留相信是一般紗布和夾板之類的東西。「但是那傷很壞。很壞因為她拚命要動,我們再來收拾它的時候,都看見了。我們以為她要瘸了。」
「值得慶幸的是,夏樹的身體復原得很好。」
即使有注意她提到了夏樹的身體,他沒有吱聲——至少明裡沒有。
「她很強壯,」他只是說。
二人之間靜默片時。
「她是怎樣的?」她問,明白彼此都是心有戚戚。「你找到她時,她具體來說是怎麼樣的?」
他薄唇一張,噓地透出一聲嘆息。
「我們找到她的時候,她起初很怪,」他說,高高的眉額上堆出了皺紋。「今日她好多了。從前如果你碰一碰她,她會全身發抖,像濕透了的小獸。跟她說話她也不作聲,等我們讓她看見她的表妹時才肯開口。我們也找到她表妹,但不在同一地方。」
「嗯,不錯。我也認識尼娜小姐。」
他木然的瞧着她。「然後我們又帶她見陛下,他認識她,她也認識他。」
「你是說他們曾經見過面?」她問:「夏樹和國王?」
「是的。他們血緣相近。」他說:「她的親族和他的親族相近,就像她的族人和我們相近一樣。」
她腦袋微微一歪,對孩童時代的夏樹更好奇了。
「她是怎樣的?」她問:「你會怎樣形容她這個孩子?」
他眉頭一皺,手向酒壼探去,將壼中物盡皆倒進自己酒杯,先喝上一口才來作答;她看見他嘴唇上還有些白沫。
「她脾氣很壞,」他跟她說,杯子啪地擱回桌上。「她不跟人說話,也太瘦了,像個有病的。她是個嚴肅的女孩,但當你是個孩子,他們不會覺得你嚴肅,只會說你古怪。但是她年紀小,所以他們也很憐惜。當她開始長大時,情況不同了。」他古裡古怪的睨了她一眼。「她那時很美。」
她瞇起雙眼,唇邊浮起一抹微笑。
「她如今也很美。」她更正道。
他彷彿也要笑,只是那一霎動念隨即消退。
「我的意思是她開始的時候,」他說,聲氣復又陰鬱:「她開始長的很美,又很年幼,又有許多人以為這種古怪就是說她是啞巴。有些人甚至以為她腦袋不正常。你想那樣的孩子會有甚麼遭遇?」
她不覺的焦急起來,心頭一陣惶惶。但她必須知道。
「或者由你來告訴我吧,」她敦請。
「收留她的第一戶人家有個壞兒子。他父母是好人,但他學壞了。」
她猛嚥一口,發覺咽喉鯁刺,猶如荊棘蔓遍。
「他對她幹了甚麼?」她問,已難以保持聲線輕快。
「他試了但沒占太多便宜,」三野答,凶猛如鷹的臉於恚怒中擰緊。「她用他父親的刂砍了他。它就掛在附近,他以為她不懂得用或沒有力氣掙扎。」只見他老臉一沉,神情比先前都要陰森,她便知他恨不得自己才是拿着那刂劈了那傢伙的人,正如她亦心同此願。「她頭腦古怪,不作聲,長得又小。他沒想到他腦殼會被這麼一個不作聲的小女孩劈開。」
「他占了多少便宜?」狂飆於腦海中的疑問沖口而出:「你說沒太多?」
「是,」他看來不想多說,欲待沉默,卻望見了她的眼神,便這麼說:「只是摸。沒別的。」
「原來如此。」她回溯自己首次占有夏樹時的光景,想起了那血。至少她能確定那一點,知道那是年輕女郎的初度。「你說她很小。這事發生時她幾歲?」
「十二。」
她放在大腿上的雙手被矮桌遮住,滿腔難過都在那裡呈現出來。她兩隻手幾如痙攣的握成兩個拳頭,指棱上肌膚緊繃欲裂。而且,就在她作為希馬人的心底裡——那一如所有希馬人把與諸神直接立約之事嚴肅看待的心底裡——她唸了千個毒誓,又發願向陰間眾王效忠,只要祂們許諾讓那個敢對夏樹、她的夏樹毛手毛腳的男人承受永無窮盡的折磨。一想到他竟然敢碰她,那骯髒、該死、天殺的狗種!
「你說她劈開了他的頭?」她說,嗓音堅穩凝定。唉,不知花了她多大的氣力才能如此!就連她的臉為了保持神情冷靜都繃得緊緊了。「他活過來還是死了?」
「一個人腦殼劈開後不能活的。」
「有些人能活。」
「腦殼是被刂劈的不會。女孩殺了他。」
「殺的有理,」她凜然說。
「我知道,當父親的也知道,」三野咆哮着答,彷彿她這般說法就像他對那傢伙的下場不以為然,簡直是侮辱了他。「那父親是個好人。但不管兒子怎麼壞,好人也愛他的兒子。她必須離開。」
「去哪裡?」
「別的人那裡,」他說。「當他們把她的遭遇告訴國王時,他十分生氣,便選了下一批人。他要她去他信得過、他親近的人那裡。他們全都在軍隊裡。」他頓了頓。「他還要她知道怎麼保護自己。」
「這些人,他們待她還好……?」
「他們沒有碰她,不像那個死人,」他身子一動,伸展碩大的肩膊。「他們教她怎麼作戰,怎麼護身。你以為他們對她不好?」
她知道他也是其中之一。
「人之錯綜複雜足具有消彌善待他人之條件的無限可能,」她信口反駁,只落得暗責自己太過冒失。小夏樹的遭遇令她心煩意亂,一下子管不住舌頭,冷不防便露出了平素言談舉止的尾巴,暗想奧托米亞武具長心中又該警鈴大作了。她連忙改過措辭。
「除了那人所作所為,還有很多方法可以傷人的,」她說:「尤其是當事者僅僅是個弱質小孩。」
就是沒想到十二歲時會一刀劈了人家腦袋,還是嘛。
他冷冷的瞅住她,顯然被她早前那句話惹的不快。
「他們對她很好,」他說:「你想我說甚麼?」
她頷首讓步,依然拼命把適才的怒意牢牢按住。
「我聽說即使那樣,她還是被人傳來傳去,」她跟他說:「為甚麼?」
「陛下要她留在附近,在宮裡,」半晌後他答道:「經過第一戶人家,她沒有再到別人處。不同時候,她去不同的人那裡,但總在宮裡。就是那樣她學了很多東西,跟每個人學不同東西。」
她和他的話糾纏片時,試圖弄清楚話裡意思。語言隔閡的困難於他身上比夏樹更為顯著,把她心思扯到不如學會奧托米亞語的念頭。她決定日後便去學。
「那麼,你的意思是,即使她由一位保護人傳到另一位保護人,她的首席保護人始終是國王?」她問:「嚴格來說,她沒有再和別人一同居住?」
他表示沒錯。「她住在宮裡。有時,她也會出去,不過只是因為打仗,她的保護人都去作戰了。初時她只看人指揮。後來她能作戰了。」
「她被允許進行實戰的時候,具體上,她那時幾歲?」
「十四。」
她神情困惑。「有那麼早?國王這是允許她進入戰陣麼?」
「是,」他說,聽來根本是「當然」之意。「不然她怎麼學會作戰?」
哎,不錯,她恍然自解。他們本就覺得在那年紀被丟進戰場很正常啊。
「原來如此。」她鬆開拳頭,兩隻手在大腿上一疊,臉上若有所思:「而如今——是說在奧托米亞時——她還住在宮裡麼?她的住處還在那裡?」
「是,」他在座上一動,把一條屈着的腿挪了挪。「國王要她住在那裡。」
「國王很喜歡她,」她指出。
「很多人也喜歡她,」他直梆梆的說,不由得她不笑。
「那麼,看來他們不再覺得她古怪了罷,」她打趣道,卻見他大搖其頭。
「有些人還是覺得她古怪,」他微帶挑釁的說,猶如挑戰她來反駁。「因為夏樹還是很古怪。你知道的。不然你來我這裡為甚麼?」
她堂堂的迎上他視線,一如他亦開始了解她的作風。
「我早回答過那問題了,」她答:「至於夏樹古怪與否,那只可能因為她太特別了,教我們所有人都覺得自己平凡而已。」
他們互相瞪視片時,然後他的視線從那雙赤瞳、那雙詭異熾熱的眸子錯開,落在他舉至唇邊的酒杯邊緣上。他一口乾了,以麥酒漱過唇舌。
他又向她望去,藍眼珠莫名的閃耀起來,問了一句出乎她意料的話。
「之前,你說,」他跟她說:「你覺得她很美?」
她雙眉一軒,心意盡在不言中。
「有眼睛的人都會,」她終究還是說了。
「但你會?」他不放過:「你有這種眼?」
至此她有點啼笑皆非,不過她的答覆卻絕無欺言。
「我從不認為夏樹有虧於精彩絕倫一語。」
「你告訴她了?」
這次輪到她神情意外:「對。」
他不置可否的咕噥了聲,也不知是滿意還是批評。她按捺不住要問個清楚。
「對不起,三野老伯,」她溫言相問:「但你怎麼問我這個?」
他默然半刻,既似倔強又像神傷。
「你告訴她就好,」終於他說,說的時候幾乎像要動起氣來:「你告訴她你想甚麼。」
「固然我已經那麼做了,不過容我問一下為何我應該如此。」
「夏樹,」他說,就像那本身已是答案。見他略一瞇眼,她察覺那對於他便等同於聳肩那般。「她不知道,但她年輕。年輕人擔心。」
心念一動,她不覺的向前一傾。
「她……她擔心?」她問:「她這麼跟你說了?」
「夏樹?」 這次他說這名字時哼哼的透着好笑。「夏樹不說。有時,跟她自己也不說。」
她不由得不笑。
「確實不錯,」她道:「天幸她眼神會說。」
此時她自己的眼神已飄到窗口,正自注意午間太陽的猛烈光線間,便錯過了自己那句話以後他臉上一閃而過的訝異之色。她只忙於思忖自己離開女孩身邊該有多久了,而且比原本打算的待得要久。然而她一點也不後悔,因為這段時間花的很值。
「正如我料想待會她也不會跟我說,我單獨一人跑開那麼久害她擔心了,」她倏地回首和三野說:「只怕我得告辭了,三野老伯。如你所言,夏樹很會擔心……我最討厭是自己害她這樣的了。」
他兩腿一直站起身子,她也依樣而為。二人對峙的一霎,身高直把矮桌映的扁塌塌地可笑,隨即互相躬身一禮。她彬彬的向他致謝,特意用心的把滿腔誠摯都傾注進去。他也不言語,直到她人已邁過門邊、他在房這邊給她張開木門的時候。
「她所說關於你的事,她說對了。」
驟聞此言她僵在當地,回首望來。
「她跟你說我的事?」她問他,努力教嗓音聽來不慌不忙。「夏樹她?」
他雙眼一瞇。
「她說……你很古怪,」他跟她說:「還很不一樣。」
靜留嘴唇一抽,扯出一朵微笑。
「嗯,她多半會那麼說,」她只好長嘆:「只不知是跟誰不一樣呢……」
對方又是一瞇眼。「我也問過她那個。」
「她怎說?」
「她說,『跟誰都不一樣』。」
這次靜留再不言語,因為她實在不知該說甚麼。她感覺到往雙頰直湧的熱血,然而即使是窘態,她料想老頭兵也可將之當為一種回應吧。她再次點頭以為告辭兼致謝,隨即罩上帽兜遮掩身份。她原想自己一跨過門檻,他便立馬關上大門的,不料卻是沒有。反而,他又說出另一句古怪且唐突的話來。
「她眼睛從來都看着你,」他那把深沉懾人的聲音跟她說。至於他是指夏樹守衛她的職分,抑或是別的甚麼,他沒有說明,只一如平時的板着那張臉。「一直,很認真的。」
立在門外的靜留轉身朝他看去。她如今回過神來了,不管臉上尚殘留有甚麼顏色也被彎彎的帽兜遮掩住。但他瞧得見她的嘴,見那張唇上笑意可掬。
「依你之見,她眼睛可還在看我麼?」她不無幽默的問。他臉上掠過一霎笑意,唇邊肌肉微微抽動。
「為甚麼你問我?」他乾淨利落的說:「你眼睛也從來都看着她。」
之後他略一點頭,關上了門。
注釋
(197) 英語中 “fair” 除了指皮膚白晢還可兼有金髮之意,“pale”則單指皮膚蒼白
(198) 教授演說和修辭學的文學、語法專家
(199) 頭韻(alliteration),英文一種修辭法,以字頭聲母來押韻,與中文的雙聲詞異曲同工
(200) 原文靜留答的是 “Alliteration's attractions are absolute, after all”,頭韻一韻到底,恕譯者資質魯鈍,只能瞠乎其後了
(201)按原作者注,此處原文insula,意指「島嶼」,是古羅馬時代的公寓,樓高可達三十公尺,之所以得名是因為此類公寓往往被街道四面包圍,一如島嶼
(202) 希臘神話中海神波賽頓之孫女,Libya女王,半人半蛇之身,因與眾神之神宙斯相戀生子,招來神后希拉嫉恨子女盡皆被殺,悲慟成狂而開始吞食兒童
(203)原文 “the thane”,有譯作領主,鄉紳及伯爵者。查Thane的原意隨着時代和國勢而演變,實難斷定當年諾曼弟人與盎格魯撒克遜人爭霸期間,如何把這無疑地原意高貴的銜頭怎樣調整過高下。文中既有奧托米亞一系自稱王國,論血統更為高貴的奧爾提迦一系總不能貶作伯爵甚麼的,是以此處暫譯為「聖王」,下文若有矛盾再行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