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如琢如磨

待巫祝选定吉时后，阿蛮被人推上了船。这条船比起小渔船要大上许多，在起伏的潭水中能保持短时不翻。阿蛮身前、身后都站着五个体格彪壮的男人，手里拿着钢刀，铁叉。站在船头的是小蒙的父亲，这几人脸上都用鸡血涂上了符，巫祝不在、老妪不在、小蒙亦不在。

阿蛮坐在船上，好在四肢不受捆绑。她朝潭望去，一时见不到另一端。然而在行船过程中，阿蛮见到许许多多的露出潭面的黑色长棍，那东西跟她在广屋里见到的铁棒差不多——数十上百的纵立在湖面上，看湖面虽波涛汹涌，但铁柱依然不动——想必隐于潭下的部分定是直插湖底淤泥因此十分牢固。

“你这次算是为了救我们全村人，大恩大德，只当来世再报。等一切恢复如初，我们一定为你建庙立祀，永生不忘。”

小蒙的父亲转身，对阿蛮说。

“那些是什么？”

阿蛮望着那些黑色的铁棒，好奇的问

男子转头，并不在意的说：“这些‘音铁’是以前我们用来打渔用的。”

“可不是，计大哥臂力过人，能把音铁直掷到潭底。”

周边的男人们开始赞叹，“计大哥的那双手就像牛筋做的弓，无论多长的音铁，扎入潭底，准牢！”

小蒙的父亲对这些称赞并不贪恋，他对阿蛮说：

“我们的祖辈靠这种方法打渔，把音铁插入水域中后，在特定的位置撒网，随后用母铁敲击，互相引鸣。游在潭中的鱼会因此不分方向撞入网中，每次都能收获不少……”

他神色凝重，口中无一不是对过去日子的留恋。

“鱼会被捞光么？”

“绝不，下音铁的数量都有计算，而且春季绝不入潭。要是碰到携卵的雌鱼，照村里的规矩是不准吃的。”

船离岸越远，水面上的旋气就越大，直到不能再靠近湖心，船手大喊：“不能再靠前了！”

离船尚远的地方，有明显的水纹朝着湖心某点旋动，愈近，愈湍急。

“请。”

男人侧身，看阿蛮站起，船上的大汉将武器紧握于手，驱身绕到阿蛮身后——要是这女孩想逃或是挣扎，他们可以直接‘送’她一程。

阿蛮穿着未进村庄时的衣服，走到船头。她和男子并驾齐驱，大伙儿都与二人相同，朝湖中远望而忽略了在船板上用葛藤包裹的‘那东西’。

“请！”

虽然离那边的岸还很远，但阿蛮并不计较几人只将她送到这儿。她踏上船尖头，看眼下的水似带浑浊。

“恩人，你叫什么名字？”

小蒙的父亲在身后问。

“我叫阿蛮。”

她回头，脸色温和，无恐无惧。

“阿蛮……”男人轻声重复道，“上路吧！”

“看起来还很远……不过能把我送到这里，谢谢你们。”阿蛮笑说，男人大惊，还没等他回神，阿蛮像一只箭似的插入水中。

这水的味道异常难闻。她一个翻身，像是鱼儿甩尾似的摆动自己的双腿。她在水里视线无碍，呼吸也不困难，但混杂则腐臭的浑水让她越发难耐。她往水底游去，原本想横过湖心，但被股吸力渐渐吸到了湖中心最深的地方。

那里腥臭之气更加浓烈，阿蛮的身下积聚了茫茫骸骨，牛、羊，人……她看到湖里有座大大的‘黑山’，在水中巍然不动，山上有许许多多数不清的柱影。

倏然一道亮光，从湖面下坠然后很快潜到了阿蛮身边，那是她形影不离的“剑”，阿蛮将手搭上剑身的一刹那，她感到水里起了波动。

“是谁，扰吾休眠？”

“黑山”的一侧突然摇晃起来，随后，一双比太阳还要黄亮的眼睛出现在阿蛮身前的水域中。那个声音像是沉重的山摇地动，阿蛮被震退几步。

“你就是那个妖？”

阿蛮手里握着“那东西”，面露疑惑。

龙的双目倏然变得更亮，随即湖中逆流旋涌，阿蛮被龙尾扫摆的漩涡弄的颠三倒四，停不下身。

“哼，区区凡人，竟称仙为妖！既然今朝你投身于此，那吾就助你一臂之力，送你早入轮回，往生极乐！”

“黑山”依然巍然不动，只一条粗长的尾巴横扫湖底礁石岩穴，弄得翻江倒海，沙石混沌。阿蛮的身体在急流的水波中无法稳下，但它手中的“那东西”却好似有感知般引着她躲避飞流的巨石、硬岩。

旋即，阿蛮睁眼，心里想着“去，去”，剑忽而一亮，引着她穿过层层急波，远离那条乱扫的尾巴，来到了黄亮的眼睛中间。她的双脚踏到了一块非常粗糙的东西上，靠近一开，那双黄亮的眼睛真如日中天般使人难以直视。

“……原来你和黑黑一样，我不想和你打。我要去‘玉玲门’所以得过湖。”

“你去哪里与我何干？！你既来到水下，那就休想在回去！”

龙声震沉，阿蛮捂住耳朵，身体不禁后倾，定眼一看，身前颗颗白牙如杉树半巨长，龙吐舌信，阿蛮仍然不逃不躲，她的剑悬在龙口前，好像发着“嗡嗡”声。龙压其眼，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阿蛮。”

阿蛮的头发浮在水中，她听得到龙讲话，自己没有张口，但也能让对方听见。

“为何要去玉玲门？”

“玉玲门里有个会用绿光治伤的女人，我想去学。”

狂动的龙尾渐渐平息。

龙妖好奇一问，“‘巽囦之术’？你说的那人可是瑾琏？”

阿蛮面露疑惑，见她不答，龙妖再次开口道，“此地去往玉玲，需我体内的龙珠为引，看你功力不俗，想要的话，尽管来拿！”

“龙珠？拿到就行了？”

“没错。”

龙目再次睁大，但它的面貌仍只显冰山一角。

“在哪？”

“就在我的肚子里！”

猝不及防，阿蛮的身后被某物缠绕，其质似鳞似甲，像蟒蛇般绕躯而上。

“小娃儿，你大限已到！”

渐渐迫近龙头，阿蛮才看到它的面貌，青首墨鳞，未化角，未有翼。只双目渐退闪亮的明黄，看那瞳孔像是一块巨大的琥珀。

“你是之前来柴房里的人？”

阿蛮忽然问道。

龙妖止。

“你是他？”

阿蛮想起那个半路前来催她离开的小男孩，不知为何，眼前的怪物虽然与他面貌差异甚大，但味道却是一样的。

忽然，湖面上鼓声雷动。

阿蛮与龙妖同时被夺去了注意力，几个重重的铁球在沉入湖中后立刻炸开，即便是在水底，也能看清那亮光。

“自不量力的凡人。”

龙目往上抬了抬，随后只摆尾巴，兴风作浪。

“你的身体是不是受伤了？”

阿蛮问。

龙妖不理，阿蛮见机便往上游，朝“黑山”的最高点游去，但还没到那儿就被龙妖的巨尾挡下。

“你是被他们扔下来的祭品，别想逃跑。”

阿蛮一个侧身，形影不离的‘剑’就错位刺入龙尾中，倒不是阿蛮有意驱使，龙“轰”的吟叫，湖面上泛起了十丈高的巨浪。

阿蛮的剑插在龙尾上，似乎让龙妖疼痛难忍，她趁势游到“山顶”，待手抓住长长的细柱后，才发现那些东西正是之前在村里看到的黑铁棒！

她脚下有块软肉，上面长着绿藓——似乎已经腐烂，像这样插入龙身的铁棒大小有几十根，最粗的三根使得龙身无法动弹。

“你明明那么大，怎么会被那些小的东西定住。”

阿蛮低头对看不见的龙首说，尔后，徒手拔出了小铁棒。每拔一下，龙就翻腾一阵。

水下的炸雷越来越多，江面上飘满了村民的船只。龙妖在摆尾的同时看到在自己背上的女孩。最后，阿蛮望着最粗的三根音铁——她无能为力。

龙妖说：“哼，小娃儿，你这样帮我，不怕我能动之后吃了你么？”

阿蛮却回答：别摇尾巴，我站不住脚。随即，便转身见“那东西”浮在身后，她握着，像是樵夫抓住柴刀一般的使用，将音铁露出龙身的部分拦腰砍断——再想挖肉取铁时，龙妖就翻动了身体——一下子，交错束缚的铁棒消失，龙身开始浮起，龙妖上升时，将阿蛮重新卷入长尾中，极速向水面游去。

当湖上的村民终于下定决心要与湖底的龙妖一较高低时，他们看到了前所未见的庞然大物从湖心升起，仿佛盘铺了半个天地，龙须虬髯，目露黄光，村民见此，大叫奔跑，跳入水中者不计其数。

“小娃儿，你可帮了我大忙。为报此恩，待我将这里的村民食绝之后，便将龙珠交给你，让你一尝所愿！”

语毕，龙画云而游，雷云交织，漫天霹雳，死伤无算。

“你干什么？！别打雷啊！”

阿蛮大叫，无奈脱不了龙尾的束缚。

“哼，这些凡人贪心不足，在湖中掷下音铁不算，更使诈伤我，今天不报此仇，怎能减恨！”

龙妖鼓雷，震天下雹。阿蛮眼见于此，唤“剑”到旁，划开龙尾后握剑吊身悬于龙首之前：“这些不都是你的亲人吗？为什么要杀他们？我不喜欢这种味道，在再这样我就要生气了。”

龙妖白须飘动，说：“哼，你可知他们将你作为祭品献于我，是为他们自己求生的！如今你对我说这些话，我可从来不见像你这么蠢钝的人！”

阿蛮瞪大眼镜听龙妖讲话，面色毫无改变，“那你为什么还要叫我快逃？你一会儿是小孩，一会儿是大人，一会儿又是龙。我搞不明白，你这样杀‘自己’有什么好玩的？”

龙妖沉默，雷震渐停。

先前，阿蛮嗅得丝丝气味时就发现，龙妖的味道不仅与小蒙相同，与领船的男人也是一个味道。

“我问你，他们要杀你，你却帮他们，我要吃你，你也帮我，你说我和他们一样，那你究竟帮谁？”

“我谁都没有帮啊！”

阿蛮垂目，衷心回想，所忆之事并无特殊。看她脸上露出苦思冥想的表情，龙妖忽然大笑。

霎时，云开天清。

龙妖解开所造的一切虚像，人、船、屋……通通消失不见，只剩下清波无浪的湖面，澄如明镜。

“小娃儿，你说你叫‘阿蛮’？”

龙问阿蛮说。

她点头。

“你可知，你去玉玲门是‘缘木求鱼’？”

“缘木求鱼？”

龙见她茫然不解。

“中州之地，凡人所居。玉玲门虽是供奉霄霓大君，但终究不是你能久留的地方。”

随后，阿蛮站到了湖面上。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是阿淼在等我……” 阿蛮昂头，望龙答道。

“龙珠就在我的体内，你手中之物足够破我龙鳞金甲。”

“你是说，要我打开你的肚子？”

阿蛮大骇。

“怎么，这样倒怕了？”

龙妖腾空，对下盘游，目光炯炯的定是女孩，看她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不杀了我，你可走不到玉玲门。”

阿蛮想了一阵，摇头，往回走——她要去初到这里来的那个地方。

“珀謇说过还有三条和这里一样的路可以让我选。”她回头，对空中盘龙说，“我走了。”她摆手，另一只手里如初见瑾琏时握着“那东西”。

盘腾的飞龙在天空低俯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女孩。

倏然此境变得一片澄白，阿蛮看眼前通往远方的路顿时消散，她疑惑，随即转身，看身穿青边白袍的儒雅男子站在身后。

龙妖计蒙显出真身，他用手一画，便在阿蛮原本前进的方向开出了一个洞，那洞的摸样和珀謇打开的一摸一样。

“那里通往玉玲西门，你可以去了。”

阿蛮转身，面对计蒙，

计蒙见女子黑发披身，眼如星辰。微笑道：“虽不知天意何为，但‘阿蛮’之名未免太损英明……天道玄机终究不是吾等凡众能解，望尔珍重。”

未等阿蛮回答，计蒙便化渐化入白。

阿蛮停顿片刻，但见眼前再无一物，毅然转身走入光洞之内。

作者有话说：

记得之前看动画片，名字忘了，是跟捕鱼有关的。其中有种捕鱼的方法就是用铁锤敲在溪水里的岩石，然后震动的波幅会把鱼给震晕，“音铁”就是从此处来的。

至于文中所提“春季绝不入潭，要是碰到携卵的雌鱼，就会放生。”——这是中国自古以来的仁义之道。在《孟子 梁惠王篇》与《晏子春秋》中都有记载。大致的意思是为了谋求万物的生生不息，和谐相处，因此狩猎不杀尽，捕鱼不捉尽，如抓到怀孕的母兽照例是要放走的。现在人人都想捞一笔，因此不考虑环境的可承受能力，做人真如李碧华在《饺子》中所说：什么也不要想。或是想想美好的后果。就吃得快活。

“只顾快活”—— 愚哉，愚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