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回来得真不算早。”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柴端宁松开了手里的钥匙,铁片落到复合木地板上,沉闷地凿出一个小小的凹坑。她用指甲狠狠地掐了一下食指,稳住心神,然后才看清楚原来说话的人是朱尔斯·周,她本该在外地工作的合租室友。
“天哪,我还真把你吓得不轻。”朱尔斯·周从阳台窗帘的阴影里走来,弯腰捡起柴端宁的门钥匙,递还给她。这天气,她还只穿着一套单薄的真丝睡衣,柴端宁在接过钥匙时碰到了她的手,被冰得嘴角一撇。
“你怎么就回来了?”柴端宁问:“不是说这个项目要半年?”
破锅配破盖,和柴端宁这个独立媒体人合租的朱尔斯·周只是个八九线的小演员,经纪约挂在弘道娱乐集团旗下一家不起眼的经纪公司,每年保底能蹭上两部作品的配角,偶尔也在小成本电影里捞个主角当当。两个月前她告诉柴端宁说自己接到个剧集常驻配角的活儿,要去位于双木镇的外景地拍六个月,让柴端宁偶尔帮她给自己卧室通通风。双木镇离见水市约莫一千五百公里,来回一次所耗费的时间和金钱都不算便宜,按理说她是不会在项目中途跑回来的。
朱尔斯·周正等她这一问,闻言立马叹出一口长长的怨气,“别提了,开工没两天,导演就抱怨让主角预先学的技能全没学对,硬拍没意义,停工等一个老师来教,教会了再拍。好容易他满意了,拍了一个来月,结果上星期男主角和B组职员在山里全给炸死了。”
这事儿听起来不怎么自然,柴端宁想。诚然,爆破作业自有其风险,但哪怕她这个外行都知道,一个片场工作的所有人不会全在设置炸药的地点附近徘徊,因此,全被炸死的可能性很低。
“警察怎么说?这算意外事故还是蓄意破坏?”
朱尔斯嗤笑一声,摇摇头,觉得柴端宁很没有想象力:“是蓄意谋杀。B组的爆破指导不知道惹上了什么样的大麻烦,有人雇了佣兵来找他寻仇。佣兵看到剧组的全套设备,觉得能卖不少钱,干脆杀了所有人,再营造爆破失误的假象来毁尸灭迹。可惜他们太贪婪,拿了太多东西又不肯贱卖,警察很轻松就找到了他们。
“不过,这都比不上你今天遇到的危险。本来我的经纪人安排我在当地等着补充人员赶来继续拍摄,但我今天一看到你居然差点儿被个疯子杀了,我立马定了航班回来。”她低下头,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柴端宁手里的钥匙,耸耸肩,又说:“我觉得我回来得挺对的。你一定被吓坏了。”
“我没事。”柴端宁看了一眼钥匙,心烦意乱地把它揣进衣袋,“我这可是出名了啊,你知道吧?”
朱尔斯扑哧一笑。她伸手拉着柴端宁的衣角,把她拉到沙发上坐好,然后再去冰箱里挑了两瓶冰凉爽口的啤酒。
“是啊,出名,我刚出道那会儿也品尝过一点这个滋味。可惜去得也快。要是我是你,现在就应该开始联系公司把影视改编权什么的卖个高价。如果你还有空的话,赶紧写本书。”
尽管明显带着开玩笑的语气,但她说这话倒不算完全无的放矢。朱尔斯·周最出名的就是她刚出道的时候,十九岁主演了一部小成本爆款情景喜剧。那一年她斩获两个最佳女主角和两个最佳新人,行程表满到几乎没有回家的时间。可惜那部剧的制作人在第二季拍摄中被曝光家暴又虐待,整部剧也随之被潦草地画上句号。
剧集结束后,旧有的盛名只维持了不到一年,观众们就把热情转向了新的爆款。在娱乐媒体们意识到订阅者们已经彻底厌倦他们所能编造出来的所有与朱尔斯·周有关的话题——话题并不一定需要是事实——之后,她也就真的过气了。
因此,在成名这个话题上,她的确可以算是某种权威。
“你还会再出名的,你现在说话已经和一个纯粹的投资顾问没什么区别,演技可谓炉火纯青。”柴端宁拿起啤酒,没有急着喝它,而是将带着水珠儿的酒瓶贴上自己的脸颊。冰凉的触感是真实的。
“是呀,要是出名就是演好一个角色这么一回事儿就好了。”朱尔斯半躺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盯住天花板上闪烁的星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想做的新闻也不是罪案直播,对吧?”
柴端宁轻嗤一声:“要是有那么多罪犯愿意对我下手......”
“那我们俩都已经死了,基于我们的故事改编的影视作品也已经开始拿奖了。”
这不是个特别有趣的玩笑,但柴端宁还是给了朱尔斯一个面子。可惜朱尔斯并没有领这个情,她甚至没太注意到柴端宁竟然笑了。
“说真的,我很担心。你今天可是实打实地和死神打了个照面。但你看起来没有哭过也没有闹过,大晚上回来还穿着和先前一样的衣服——你该不会真是去工作了吧?”
“......救了我一命的那位行动警官请我协助她完善现场报告。”柴端宁喝了一口啤酒,“然后为了感谢我,请我吃了一顿饭。”
朱尔斯噌地坐直了。她睁大双眼,用比第一次见面时还要认真十倍的态度仔细地打量了一遍柴端宁的全身上下——后者已经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在解释的时候多嘴——然后危险地啧了一声。
“如果你有机会睡一个行动警官——”
“你完全想错了。”
“我可不这样认为。我们之间是有共通之处的。”朱尔斯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睛。沉浸式剧集时代的潜规则,明星们纷纷取掉父母基因组合出来的平凡肉眼,换上更加美观视野也更清晰的高级定制义眼。朱尔斯的这双眼睛有着洒满金点的蓝色虹膜,意图比拟波光粼粼的湖面,但随着激素变化,它能转变成火焰一般热烈的红色。
“你要知道,和她的眼睛一比,我这只不过是华而不实的漂亮货。她可能已经用x光把你上上下下都看完了。”
“x光有辐射,我不认为行动警官会配备那玩意儿。”柴端宁没好气地反驳道。这时她忽然想起了一些旧事,“我记得你原先告诉我,你刚刚更换义眼的时候,出过一些问题?”
朱尔斯知道柴端宁总得想个办法引开话题,但这种方式未免有点生硬,低于自由媒体人的一般水平。就这样还坚持认为自己没受影响呢,朱尔斯心里想,同时大度地决定顺势放过她算了。
“兼容上的一点点不适应,属于正常的不良反应。”
“可你当时不还去卡哈尔生物医学中心做过治疗吗?如果是正常的不良反应,用不着这么麻烦吧。”
“噢,那事儿啊。当时我的主治医生说有这么个实验项目的机会,能补贴治疗费。”朱尔斯耸耸肩:“归根到底就是去大学里,被人盯着吃药,然后在限定时间后答几套问卷。无聊得要命,不过终归是省了钱。”
“你不会觉得奇怪吗?他们一年到头在这些项目里流水一样地花钱,怎么可能只是为了让你无聊?”
朱尔斯噗嗤一声笑了。她没有立刻回答柴端宁的疑问,而是呻吟着从沙发上站起来,到厨房里把空荡荡的玻璃酒瓶换成了一瓶新的。朱尔斯站在冰箱边撬开酒瓶瓶盖,夜晚的阴影遮住了她看向柴端宁的目光。
“你知道我觉得媒体人的哪个方面最糟吗?问问题已经成了你们的本能,以至于你们不能分辨出有的问题其实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外。”
柴端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她能察觉到朱尔斯的态度有一点问题。她本来只是想从室友身上获取一些盲目的赞同,但现在看来,好像她知道什么内幕。
“是吗?我倒觉得这是我们唯一的长处。”
“是啊,因为你缺乏担心自己的那根神经。”意识到柴端宁还打算继续问下去,朱尔斯将酒瓶里的酒晃得咣当作响,示意收兵:“明天再考虑惹麻烦的事吧,你今天已经受得够多了。我建议咱们快快地喝完剩下的啤酒,然后一块儿洗个澡睡觉。外景地什么都好,就很难找到合适的床。既然我回来了,就得多睡一会儿。”
“行。”柴端宁将冰凉的瓶口重新贴向自己的嘴唇,“但明天早上,你得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