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房间的路上,有几个吸血鬼和她们擦肩而过,冷笑着投来轻蔑的目光。乔吉娅冷冷地和他们对视,然后在没有人的时候对小夜低声说:“记住刚才会议室里留下的那些人,他们都是忠于你母亲的人,是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小夜抬起空洞的眼睛,反复呢喃着这两个单词。在听到朋友这个词的时候,最先从她脑海中闪过的,就是奈奈和千鹤的脸庞。她们现在怎么样了?过得如何?有没有给自己发消息?明明打算等自己再稳定一些,就去看望她们的,可现在却……
但很快,乔吉娅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先出去的那些,还有刚才迎面走过来那些,都是你母亲的敌人,我们的敌人。不过……你母亲也在观察,里面有没有可能成为我们朋友的人。”
朋友。敌人。两个单词在小夜的脑海里反复碰撞,让她觉得可笑。我的朋友应该是奈奈和千鹤那样子的,能一起说笑,一起吃东西的人,而他们,他们……他们算什么?
“那巫师局呢?”她短暂地闭眼,把奈奈和千鹤的面孔推回记忆的深处,然后用轻盈到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语气说,像一个局外人在看一场闹剧,“你们就不管他们了吗?”
“鸣海巫师局……他们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是你们,是你们最大的敌人,不是我的。小夜在心里默默地说。
“那你们为什么不团结起来,对付他们呢?”
乔吉娅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干涩地说:“世界上很多事情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你长大了就会知道。”
“是吗?但拜你们所赐,我已经不会长大了。”
这句带着刺的话冲口而出,乔吉娅微微睁大眼望着她,在最初的慌乱后,小夜毫不畏惧地和她对视。但最终,还是乔吉娅挪开了视线,把她送回房间里就离开了。
而在看到白筱薇身影的瞬间,小夜就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她——直到这一刻,女孩的心才真正地放松了下来,像溺水的人终于爬上了岸,整个视野甚至都变得有些模糊了,仿佛在这个人的怀里,一切脆弱都可以被允许,刚才她一直竭尽全部力量支撑着的坚强外壳,终于无声无息地破碎了。
白筱薇抚摸着小夜的头顶——那温暖而柔软的触感,和娜尔托娅的手完全不同。小夜闭上眼睛,心几乎都要融化在这温暖的触碰中了。
在白筱薇的怀抱里尽情地磨蹭了好一会儿,小夜才恋恋不舍地爬了起来。
“会议上发生什么事了吗?”白筱薇笑道。
“呜……”小夜本来想回答“什么都没有”,但实在说不出口。那场会议上,确实发生了很多事。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原来这些吸血鬼内部是这么个情况啊。”
一个小时后,听完小夜磕磕绊绊的复述,白筱薇捻了捻发丝,不由得哑然失笑,“明明事情都这样了,还在内部分裂搞站队。就这还整天瞧不起凡人呢,我看他们和凡人也没区别好吧。”她见小夜呆呆地出神,于是故意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小夜,你怎么看?”
“呜……这个,我、我比较在意那句……树和叶子什么的……”小夜吓了一跳,小声说。
白筱薇点了点头,沉吟道:“我也是。但其实我更在意一件事。娜尔托娅说施筠是她们唯一的依仗对吧?‘绯红之夜’是芙洛伦势力很大的吸血鬼黑手党,如果他们要到鸣海来发展势力……”她的指尖慢慢移动,点在了小夜的嘴唇上,忽然飞快地凑近:“——会连个自己的法师都不派吗?”
“呜哇——!”小夜猛地朝后翻倒,被白筱薇笑嘻嘻地捉住手拽了回来。
“所以说啊,施筠是鸣海法师,应该不是属于绯红之夜的。而且他们真以为只凭一个法师,就能在鸣海的地界扎下根来?还不是只能被暴打一顿之后当缩头乌龟。”
小夜握住白筱薇的手指,摇晃着身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所以就是说,就是说,唔……绯红之夜的行为很奇怪?要到鸣海来发展势力,但又完全不给他们人手?这是为什么?平白派他们来送死吗?”
白筱薇望着小夜圆溜溜的大眼睛,笑了起来,“这种时候,就来听听大人阴暗的想法吧。照我来看,这位娜尔托娅小姐可能是被绯红之夜排挤出来的。连派几个组织内部的法师给她装样子都不肯,明摆着就是要让她远离组织的权力核心嘛,也就是所谓的流放啦,流放。至于被分到她手底下的那些家伙,大概也是没用的弃子吧,而且也不和她一条心。把麻烦精都找个借口打包丢得远远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啊——!”小夜圆睁双眼,叫出了声,“所以,‘落地的枯枝’指的是她……指的就是她脱离组织的事情吗?”
“八成就是了。”白筱薇说,“所以她可能是想干脆在鸣海多造一些后裔,拉起一支自己的势力。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拼着继续在浮山市当缩头乌龟,也要把你抓过来就能解释得通了。你从一开始就被内定为‘她那边的人’,她当然不可能放过你了。”
“啊……”小夜张了张嘴,但吐出的只有一个虚弱的单音节。
“至于一开始被巫师局抓的那些吸血鬼,多半因为不是她的人,不值得救吧。没准她还藏了后手,想借巫师局的手清除几个异己呢。还有那些不听她话的吸血鬼,这帮家伙脑袋里说不定也小算盘打得叮当响呢。真是好一团互相算计的乱麻。”
白筱薇说完后,俏皮地捏捏小夜的手指,“听完感觉怎么样?这就是大人的世界哦。”
“但……但我还是不能理解……”小夜呆呆望着她,断断续续地说:“只是因为……因为这样?他们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白筱薇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揉乱小夜的头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身陷险境还不团结一心,对吧?但凡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啊。娜尔托娅以确保自己的后裔为最优先;有的吸血鬼想先离开浮山市;乔吉娅想要争取你作为自己的人脉;施筠只想转生成血族来摆脱疾病……她们面对着同样的敌人,但目的却不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最后的结果就是这样。”
小夜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似乎在消化这个过于冲击性的事实。
“这就是为什么在我们外人眼里看来,这群吸血鬼做的每一件事都这么奇怪。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世界上有很多愚蠢的决定,都是由一群聪明的脑袋做出的。”白筱薇摊开手,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最终,白筱薇握住小夜的手,十指相扣。她低声说:“……谢谢你,小夜。”
女孩不解地歪了歪头。
“谢谢你在他们提到我的时候……冲了出去。”白筱薇靠了过去,贴上小夜的额头,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短短的数厘米,近到她能捕捉到小夜眼中的每一丝闪躲。
“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就好像我的血液自顾自地动了起来一样……我在里面‘搅了搅’,就像,就像艾蕾妮娅姐姐教给我的那样,然后就……然后就……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小夜嗫嚅着,不敢去看白筱薇的眼睛。
白筱薇点点头,无言地再次抱住了她。过了一会儿,小夜才伏在她怀里,低声呢喃:“乔吉娅说,要让我记住朋友。但,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只有奈奈和千鹤……而不是这些……这些吸血鬼。”
“是呢。”白筱薇轻声说:“我们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她们了。等我们回去后,就和她们见个面吧。还有画画网课……如果可以的话,也续个费好了。回去之后,我们的生活就会继续下去的。小夜将来想做什么呢?插画家吗?还是漫画家呢?——啊,不如先从在网上连载随笔漫画开始吧?”
听到“画画”这个词的时候,小夜浑身颤抖了一下。画画,画画……那个,那个作为谎言被说出口的“画画”吗?连她自己都没想过,“画画”这件事除了作为自己当初的伪装外,还能发挥出什么样的用处……当插画家?漫画家?那种事情她连想都不敢想。
——直到现在,她都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当白筱薇问她“有什么想做的事情”的时候,从心底升起的空虚感。那种空虚甚至比娜尔托娅来得更加恐怖。而且,而且……而且,是自己欺骗了她啊。自己说出了画画那种谎话,明明说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但却得到了……得到了原谅?不止如此,自己还因为这个谎言,得到了更多的东西——甚至还得到了朋友。
——无论是筱薇姐姐,还是千鹤,还是奈奈,都不知道,这一切都建立在自己的一个谎言上,一个掩饰空空如也的内心的,谎言。自己因为这个谎言得到了这么多,这真的正确吗?自己真的有这个资格吗?真的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些宝贵的东西?哪怕自己只是个十八年来一无所有的空壳?
心头仿佛压上了一块大石,小夜伏在白筱薇的怀里,大大地睁着双眼,紧揪着衣襟,身体被一片冰冷所包围。在许久之前被她强行埋在心底的愧疚,在这一刻又重新顶破了土壤,开始疯狂地发芽生长。
……要坦白吗?要说出这一切?
一股难以言说的冲动瞬间攫住了她——向白筱薇说出一切,脱得赤条条地,把自己的心切开,把内里的空虚全部呈现在对方面前,向她敞开心里的每一个角落,再没有一丝保留。这种冲动像毒蛇一样诱惑着她——完全不设防地将一切都暴露给另外一个人,放弃一切属于自己的权利,任凭对方处置,而自己,只是在一片一无所有的虚无之中沉浮,等待,然后接受完全由另一个人独断的判决。
让面前这个人知道自己的一切——然后,然后……也想知道这个人的一切。
这个念头像划过亘古夜空的第一颗流星一样划过小夜的脑海,让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仿佛着了魔一般抬起头,凝视着白筱薇清澈的眼睛,断断续续地说:“姐姐,我……我有事要对你说……”
“什么事呢?”白筱薇抱紧了她。
“我、我……我、我……”但话到了嘴边,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眼睛盛满了酸涩,有什么东西在眼眶里打转,那是泪水吗?但吸血鬼也有泪水吗?
——我骗了你。说吧,说出来,我骗了你,说,说我骗了你……
“我——我——我——!”
小夜死死地抓住白筱薇的肩膀,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胸腔里某种熔岩般滚烫的事物慢慢地流了出来,一点点地蚕食着堵住那些话语的东西。
“我——我——我……我骗、我骗了你——我骗了你……”
滴答。
有一滴液体落在了白筱薇的腿上。小夜睁大眼睛,看着在衣物上洇开的湿痕。然后一滴,又是一滴,某种奇妙的触感划过自己的脸颊。那是泪水吗?小夜不知道。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充斥着无数混乱的话语,更多的泪水从脸颊上滑落,但她却猛地抬起头来,拼尽全身力气,从口中挤出声音。
“我骗了你,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我那天说了……说了谎,我……我并不喜欢画画,我……我没有学过画画,我……我没有爱好,没有喜欢做的事,什么都没有,我……我不知道我在过去的十八年里……都做了些什么……我就是一个空壳……一个行尸走肉……我,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是我自己真正想要做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自己为什么活着!”
在吐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小夜的瞳孔猛地缩小了。
——说出来了。我说出来了。
全身的力气仿佛在这一刹那间被抽走,她委顿在白筱薇怀里,望着那张写满惊讶的脸庞,甚至想要笑,嘲笑在过去的十八年里像一个木偶的自己。
小夜的视野逐渐模糊了。透过泪水的遮挡,她看到白筱薇的脸上掠过迷茫,惊讶,不解。然后视野猛地一暗,她再次被拉入了那个柔软、温暖而熟悉的怀抱。
白筱薇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