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红绡回到栖云阁后便生了一场大病。卧雪让常荣帮忙去请医官来瞧,可医官看过之后也诊不出是何病症。
既非风寒风热,也非脾胃虚弱。但她整日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常一睡便是整天,米水难尽。
“怕是心病。”医官叹了口气,开了补气养身的方子便离开。
曲红绡这般浑浑噩噩度过一月有余,每日分不清虚实与日夜,对身边变化亦浑然无觉。
直到郡主入葬后的某天,却突然清醒过来。
那天白芷正要叫醒她用膳,却见红绡已睁开眼睛,靠坐在榻上。
干枯的头发略显凌乱地散在肩上,毫无血色的脸上亦无表情。将醒来,红绡的目光尚有些呆滞。白芷不敢惊扰她,将食物放在一旁,又打了杯水放在一边。心间提着口气,静静等着她。
只见红绡干燥的嘴唇略微翕动,“什么时辰了?”
“未时、未时三刻。”白芷忙回道,又把水递过去:“先喝点热水。”
曲红绡接过水,如久旱逢甘,喝得有些急迫,不慎呛了一下。
她咳了几声,环顾周围,迷蒙的眼里似乎终于恢复清明。
“白芷,”这些天里,红绡第一次清晰地叫出白芷的名字。对于昏病期间发生了什么,她未曾发问,似乎浑然不在意,只对白芷说:“我想出去走走。”
白芷激动得有些想哭,连忙点头答应,转身将膳食端上来:“你如今身子尚虚,得先吃点东西,才有力气。”
此后,曲红绡恢复得很快,不多时便能行走无碍,还能帮衬白芷整理庭院。可她从未问过卫璃攸的事,脸上也难见悲喜情绪,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致。
又过了些时日,永昌殿的内侍来栖云阁,将通行的令牌交给了曲红绡,告知她随时可以离开崟王王府。
曲红绡手中紧紧握着令牌,回到房中枯坐良久。
白芷见不着人,特意到房中来寻,却见红绡瞧着墙上的一幅画发呆。前几天还没有的,不知什么时候被红绡挂了出来。
只见那画上有一女子在落花下抚琴,有五言题诗,还有桃花落款。
“我要离开王府了。”红绡突然开口。
白芷有些吃惊,却又感到意料之中:“打算几时走?”
友人即将离开,心中难免失落,但白芷也打心底为红绡到高兴。囿于旧地止步不前,红绡似乎总被一片阴霾笼罩,心绪已如死水。或许只有离开旧地,才能焕起新生。
“就这几日了,收拾好了便走。”
“去哪儿想好了吗?”
红绡摇摇头,笑了下:“总之,不待在此处就好。”
*
这些时日,白芷将栖云阁看顾得甚好,无论是陈设布置,还是院中的花草盆栽,都与卫璃攸在时并无两样。
某日曲红绡正在屋内收拾行囊,白芷忽然叩门进来寻她,说道:“叶公子来了。”
听到这个名字,红绡神情一怔,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是来寻你的。”白芷解释说。
叶珅端坐在厅堂客座,将随身的拐杖放到一边。曲红绡照常为她奉上最爱的云雾茶,随后在另一边坐下。
主位上空荡荡的,总让人觉得少了什么。
距上回见面已过去一年,叶珅比之前看起来要清减不少,肩背显得越发单薄,双颊也微微凹陷,而眼中却多了几分沉稳持重。
红绡听说过一些关于叶珅的事,目光不自觉落在叶珅腿边的拐杖上。忽然意识到此举实在失礼,忙移开视线,不巧对方还是有所察觉。
“这条腿是在送亲的路上伤的。”叶珅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左膝,淡然笑道:“那时我同郡主走散,混乱中不慎摔伤了腿,又拖着条断腿走了许久的路,等到能治时候已经治不好了……所幸最后只是瘸了条腿,好歹捡回了性命。”
都说叶珅同卫璃攸长得像,过去红绡并不觉得。可眼下叶珅褪去往日跳脱,沉静地端坐在她面前。红绡一时看得恍惚,竟觉得对方眉眼确实与郡主十分相似,就连五官轮廓也有几分相似之处。
叶珅见对方失神地看着自己发呆,大抵猜到红绡为何如此,遂故意玩笑道:“姑娘这般盯着在下瞧,该不会见在下生得俊俏,动了心罢?”
红绡闻言连忙收敛心神,心下窘迫。却见叶珅正对她微微笑着,心中已了然如镜。
“奴婢可不敢高攀,”红绡抿唇一笑,转而言道:“早听说公子心有所属,想必好事将近。”
叶珅点头笑道:“确是早就定下来的事,只是因各种事故一拖再拖,想不到竟耽误到现在。”
两人之后又相互寒暄了两句,却都绕开了关于郡主的事。
只听叶珅忽然问道:“听说姑娘要离开王府,不知之后有何打算?”
水雾氤氲,叶珅的神情不甚明晰。
红绡回道:“打算先离开洛殷,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叶珅顿了顿,将茶盖合上,“郡主生前曾同我说过,原本想同你一起去越临城拜访恩师,姑娘若无去处,不如考虑先去越临城?”
曲红绡表情平和,似乎对这提议并不上心,淡然说道:“谢公子提点。”
见对方反应冷淡,叶珅抿了抿唇,不禁蹙眉。
她拄起拐杖在厅内一瘸一拐地跺着步子,半晌,又郑重其事地说:“姑娘去越临城罢。”这次说话的语气并非问询,更像是直截了当的要求。
曲红绡颇感讶异,有些困惑地看着叶珅。
越临城。
她恍惚间想起仿佛许久之前,有人曾同她描述过城郊春日玉兰遍山,冬日谷间白雪皑皑。还想起有人扬言欲邀她驾马同游,共赏天地山水。
叶珅清了清喉咙,许是意识到自己方才语气有些强硬,遂放软语气解释道:“离开洛殷城后,你总归得先有个落脚的地方,才能再做打算。郡主的老师江大人是个靠得住的人,你若去投奔—”
叶珅苦口婆心的劝解说了到一半,只见对方已默默点了点头。
“你这是……同意的意思?”叶珅有些难以置信。
“奴婢以为,公子所说不无道理。”
红绡忽然也想亲眼瞧瞧,那人梦中山水景致究竟是何模样,即便是孤身一人。
*
临行那日,曲红绡在栖云阁门口与白芷告别。
“不进去看最后一眼?”白芷用目光指了指一扇房门,试探地问道。
自打回来,红绡未迈入郡主卧房一步,如今一别,更是不会再回来了。
“不必。”曲红绡笑着拒绝。
转而问白芷:“倒是你,今后作何打算?”
“暂且没什么打算,想先留在此地。”白芷笑道:“此处虽是郡主的栖云阁,可曾将此处当成归处的人并不止郡主一个。我既无别处想去,便暂时替大家多守一刻。”
曲红绡心中微微发热,笑着道谢:“多谢。”却也不知在谢对方什么。
白芷也没多问,只是对她盈盈一笑,安静地接受了这不知出于何名的谢意。
崟王府外,叶家的马车已等候多时。
越临城距洛殷路途遥远,叶珅提议安排车马送她前往,曲红绡也欣然接受。
马车离开崟王府,驶过晓月桥,穿过中鼎街。曲红绡撩开遮帘往车外看去,街上车水马龙,商贩叫嚣,好不热闹。
快至城门时,曲红绡忽然叫住车夫停车。马车停下,她从车上下来,随即走到街边一个小吃摊位。
摊位上卖着青团,香气扑鼻。老板是个戴着斗笠的女人。她在脸上围了圈布巾,只露出鼻梁以上的部分,但还是能看出眼角有一道疤痕。
“刚出炉的青团,一份四个,只须两文。”老板叫卖时,见一女子正低头在摊铺前驻足,忙道:“姑娘,要不要来一份试试。”那女子付完钱,取过青团后便转身走了。
这时一名官差打扮的人走到摊位前。
“火爷,今日这么早就办完差了?”老板与那官差打了声招呼,顺道包了四个青团递给他。
“今日事少。”官差边付钱,无意瞥见正要离开的曲红绡,一时间愣住。
“火爷可又是遇上了哪个姘头?”老板瞧他盯着人家姑娘的背影发愣,不由打趣他。
“多话。”官差瞪了她一眼,等再转回眼去看,那女子已坐上马车离开。
*
车驾行至城门口,守城的士兵见到通行令牌,即刻放行。
车驾驶出半天,一路相安无事。红绡在颠簸的车里中昏昏欲睡。
顷时,忽有人骑马从路旁冲出,车夫猛地扯住缰绳勒马:“哪来的不长眼的东西!”
却见一帮人陆陆续续骑着马从四周聚来,将车驾围住。
而今乱世当道,旅人路遇匪贼、惨遭掳掠之事屡见不鲜。
车夫是个练家子,也有武艺傍身,原想驾车突出重围,不料被凌空而来的箭矢刺中后心,当场毙命。
“老大这箭术精湛,当真是百步穿杨!”围在一边的匪徒不禁拍手叫好。
“待杀进洛殷城,定能直取崟王狗贼性命!”一匪徒叫嚣道。
射箭之人正是众匪首领,是个年轻的高大男子。他将弓背在身后,驾着马在叶家车驾前停下,“里头有人。”
一匪贼闻言,持刀挑开车帘,见里头非但有人还是个漂亮女人,不禁大喜:“里头是个女人!”说罢,下马欲将曲红绡从车里拖拽出来。
不多时,红绡被拽到地上,她咬着牙不喊不叫,只死死抱着怀里的包袱。匪贼心想此物必定十分贵重,连忙伸手去夺,谁知对方突然疯了似的拼命挣扎。撕扯间包袱被车散开来,里头东西散得满地都是。一个卷轴从中掉出,滚落在地上,慢慢展开。
红绡见状,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将那护卷轴护在身下。
只见画卷被尘土沾污,边缘也因方才拉扯而撕开。
她伸手抚摸着撕裂的边缘,浑身微微发抖,似在轻声呜咽,不久哭声渐甚,直至撕心裂肺。
匪贼被她方才那股拼命的势头给震住,见她转眼又哭得这般惨烈,有些摸不清头脑,啐道:“这女人怕是个疯婆子!”
说罢正要提刀,却听见一声当头重喝。
“住手!”
首领既已下令,匪贼只好悻悻地收了手。心想,老大莫不是看上了这女子,不忍心杀掉,想掳回去自己享用?
正值揣测,只听年轻的首领道:“走了。”说着双腿一夹马腹,扯着缰绳往后方行去,边走面对身后一帮蠢蠢欲动的匪徒厉声说道:“谁都不许动她,地上的东西也不许动!”
有人却心存侥幸,还是偷偷摸摸地再地上拾了一把,岂料腰没站直,便已被割破咽喉,倒地不起。
首领拉扯缰绳转过身,收剑回鞘。他目光扫过身后偷拿钱财的匪贼们,眼神冷峻:“还有谁不想要命!”
“百里大爷饶命!小的知错了!”
几个人连忙将偷拿的东西放回地上,老实地跟在他身后,陆续离去。
马蹄奔驰,道上尘烟飞扬,宛如帘幕将女子身躯笼罩期间。
曲红绡抬起头,眼前日暮将近,夕阳在泪眼中模糊不清、碎得支离,不久又在视线清明的同时恢复原貌。
远处炊烟笔直地指入天边,落日的余晖也在道路尽头烙上金色的标印。
半晌,红绡小心地卷起破损的画轴,连同散落地上的物什细软件件收好,背上包袱准备重新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