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假裝不認識。盯住跑馬燈目不轉睛,站名、廣告、新聞,然後是天氣預報,關東地區陰雨機率高得不像話。
真討厭,回家前不要下雨才好。
「怎麼、啦,嗝~難道,你不高興嗎?」
一經提醒,逢田梨香子掩飾車窗映著的那張臉──臭到拿清潔劑洗乾淨會比較香。
「哪、哪有……」
「梨香子,嗚、嗚噁~」
「喂有紗!」
小宮有紗翻了個白眼,禁不住車廂碰撞搖動應聲倒在梨香子懷裡。鼻息間……更正,就算不呼吸,酒臭照樣敲門直接拜訪。
真是惡趣味的人,提出話題又擅自結束話題。
「喂──小宮(komiya),komiさん?現在的小孩真沒禮貌……喊人家的名字乾嘔,很受傷誒。」
拍背,沒有反應。梨香子苦笑,扶起有紗肩膀,湊到耳邊。
「喂別開玩笑了,不是說很清醒嗎?快、快點醒來啦……要不然我、我就親──」
「唔嗯……」
「不、不是啦……我是說、我是說……位子啦,位子就給你坐好了!」
「不用!」
後退靠上椅背,梨香子勉強閃過鐵頭迎面撞擊。
「敬老、尊賢~你坐著就好,我、我很清醒……嗝~」
把梨香子壓回座位上,有紗雙手揮空幾下才抓到左右搖晃的握把,站著直挺挺的。
「說得我很老一樣……說謊也不打草稿,騙子。」
那沒事人的態度只是跟迴光返照沒兩樣。吊環禁錮手腕,有紗懸在半空中像個罪犯。
「……騙子這樣正適合。」
逢田梨香子從來不相信小宮有紗的話。
縮瑟身子,埋入包包裡面,一種味道卻是兩人的份量。
……你對我到底是怎麼想的?
刪除鍵按下,那個不速之客一如既往撞開門闖進來,梨香子把出院家屬送的巧克力攤在桌上。
「來啦,要吃甜點嗎?」
「不用。」
「嘿真難得,不是最愛吃了嗎?」
視線猶疑不定,有紗左顧右盼一會背靠著門,關閉。
「逢田さん又要聯誼了嗎?」
三步併作兩步跑過去,有紗迅速壓迫到梨香子的空間。與此同時,一顆巧克力瞬間消失在盒子裡。
「喂怎麼就吃了起來。」
算了,本來就是給她吃才收下的……怪了,從哪知道有聯誼的?
「才沒有。怎樣──」
通知才消失在手機記憶體,怎麼又提起。
「如果我去了,難道又要扣我薪──」
「我也要去。」
「水……」
那個眼神很認真。
感覺自己像笨蛋。
「去什麼聯誼嘛?」
本來就是個笨蛋,回頭跟承辦人要資料,浪費一晚上跟沒什麼興趣的人聚會。
「當什麼跟屁蟲。平常明明就對這些沒有興趣……」
美女還需要去聯誼嗎?身形高挑、手腳修長,五官深邃、稜角分明,睫毛捲翹、鼻梁高挺,簡單來說,美女。
哪裡需要煩惱未來?
家裡開醫院富二代又是名醫,簡單來說,白富美。
「……是啊,不需要煩惱未來。」
梨香子整理有紗裙襬皺褶,那張好看的臉緊閉著雙眼,呼吸均勻,沉靜得毫無反應。
真是毫無危機感。之前明明還禁止我參加,那、那是……為什麼一句我也要去,又擅自報名?梨香子不願意看,緊閉雙眼。指尖除了呼吸,聞慣的護手霜,就是嘴唇的觸感。
窺視指縫,有紗這個人的嘴唇是柔軟的,曾經,就只有那麼一瞬間,短短一瞬間的觸碰。
為什麼呢?如此深深的印在心底。
「你喜歡的人……你喜歡的人,難道不是──嗚!」
臉一燒,梨香子趕緊擋住嘴巴在那邊擅自多嘴多舌,湊上前窺視有紗的表情確認還在睡。
討、討厭別、別想了,免得又被講不高興。
「哎,反、反正我又不是她的誰,問什麼?對嘛,沒什麼好問的。嗯……肯定沒錯。」
「梨、梨香子……」
「咿呀──是?」
被發現了嗎?
列車突然剎停,車廂劇烈晃動,有紗彷彿柏青哥被人群一撞又飛進梨香子懷裡。
下了一批人,空蕩蕩的車廂,梨香子變成全場焦點,焦急拍了拍有紗。
「有紗,別睡了……有座位了啦……」
梨香子身旁的人離座,有紗起身瞥了一眼空位,繼續睡。
「不要,這邊比較好睡。」
「哪裡比較好睡啦,別鬧了。」
這是什麼令人窒息的操作,梨香子眉毛都要擠成一個囧字。
「求我啊,嘿嘿。」
傻笑什麼勁啦。
「……好想把你爆揍一頓。」
忍耐逢田滅世鐵拳,梨香子連哄帶騙終於讓那隻大狗狗乖乖聽話。有紗呼嚕嚕地晃了晃腦袋,優雅轉身一屁股塞進座位,抱胸靠著門板繼續睡。
「喂,小宮,大屁股?還真會睡啊。」
梨香子動來動去挪一個比較舒適的空間,旁邊的人也動來動去擠死她。梨香子拍打有紗的腿,有紗就翻了個白眼,乾脆頭一偏睡上梨香子的肩膀。
「一個位子都被你坐走一半,真的是大屁股誒。現在連肩膀都要搶嗎?……唔好癢。」
觸碰那塊粉底擋不住的黑眼圈,梨香子梳理有紗頭髮後索性閉眼休息。
「先說好,就這麼一次啊。」
真的,就這麼一次。
下雨了。死拖活拖那比自己高很多的身軀走到車站入口,梨香子緩了緩氣。
「啊啊啊小宮,下次不要帶你出門了!」
大概沒有下次了。
「好想把你丟掉……打包起來丟進垃圾桶。」
笑,想笑都笑不出來了。臉色一沉,梨香子抓起有紗的手繞過肩膀喬好位子,趁雨還沒變大,繼續往前拖。那姿勢比起說是背極地登山包,她更感覺自己背著一隻大狗狗,附帶擋雨功能。
「還是我被丟下呢,哪裡還需要我了?……吶有紗,聯誼……真的有那麼開心嗎?」
「嗯……開森……」
「呵都醉得不醒人事了,還胡亂回答什麼啦。」
從來沒看過這人喝那麼多,聊得那麼歡,玩得那麼投入。
「每次都是那麼嚴肅的表情,在我面前沒看你笑得這麼開心……不,只有糗我的時候才會笑得那麼歡。」
可惡。
進入宿舍附近的公園,道路兩側不是特別明亮,但燈光太刺眼,梨香子睜不開眼睛,汗液逕自滲出額頭,沿著下巴匯聚滴落。
「你那個時候也是這樣嗎?」
比起聯誼大家一起喝酒,還不如兩人一起去喝茶、喝咖啡,不是更好?
「虧你可以在三十分鐘內跑到咖啡店……那杯白拿鐵,很好喝喔。至少是我目前喝過最好喝的……」
說不感動,那肯定是騙人的。
「下次還能一起去喝嗎?」
「去吧,去吧~」
「就叫你不要胡言亂語,這樣很討厭……會害我誤會的。剛剛就說過,下次絕、對、不、要,跟你出門了。」
一個人嘛。簡單,可以的。從求學過程開始就是一路跳級上去,孤單慣了,要回到一個人的時候,可以的。
「可以嗎……大概、或許、應該、可能。」
她突然沒有把握。記憶中,梨香子遇到有紗之後就很少有自己一個人的時間跟空間,吃飯的時候、回家的時候。就算參加研討會分配到不同房間,還是會收到對方訊息召喚。
「你是兔子吧?不像我,你逢田姐當然習慣一個人啊。」
才不怕孤單,怕孤單到會想死的程度。
奇怪的人。明明很聰明卻那麼脫線,又那麼溫柔一點、遲鈍一點,還有一點老好人。
「……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常常一起吃飯、一起回家……說起來感覺每天都在一起。討厭啦,跟小宮さん你的感情是不是太好了~搞得你像是對我有意思似的……吶,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雨變大了。打在眼眶周邊熱熱的,梨香子虐待眼睛般用力眨眼。
「你不高興嗎?」
突然被抱住了。僅剩的那隻手,也就只有有紗有空有閒,可以伸過來,觸碰到臉頰很溫暖,很溫暖卻很悲傷。
「怎、怎麼可能啦。」
「那為什麼哭了?」
「我、我才沒有哭,真的哼,我才沒有哭。你看你看,這只是下雨而已。小宮さん你不要趁機喔──咿咿啊啊啊!」
沒有手可以掙脫,梨香子一腳踏進水坑,重心不穩。先是梨香子,再來是有紗,一個接一個倒地掰掰。
雨依舊沒有停歇之意,遮雨棚來回拍打彷彿在嘲笑自己的狼狽,越來越大。
「都怪你突然抱上來啦,當你的墊背很重誒。真是……」
「抱歉。」
「幹嘛道歉啦……你真的很討厭,什、什麼時候醒的?難怪我還想喝醉的人怎麼可以拿好包包,越來越搞不懂你。你是外星人嗎?每次都那麼莫名其妙……」
連自己在說什麼都搞不清楚了。
兩人並排坐在涼亭內避雨。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灰塵,梨香子扭過頭不敢看有紗。
「上次還親親、親我,該不會你是以玩弄我為樂吧?不對,你本來就以玩弄我為樂啊。我早就知道你這人,很惡惡毒,你、你……你你你混帳,你、混蛋,你脫線,你、顏、藝!」
「不是這樣的。」
「怎、怎麼了,不反駁啊。那你幹嘛參加什麼聯誼,跟別人那麼開心的話幹嘛還要找我,我還以為你喜歡我──」
臉一燒,梨香子趕緊擋住嘴巴又在那邊擅自多嘴多舌。
「討、討厭啦~我在說什麼鬼~我、我不是我沒有,抱歉,說啥呢。反正你都醒了,那、那我走囉。諸君自──呃!」
驚雷打中的疼從腳底直直竄上背脊,梨香子就像斷線人偶啪地失控下墜。幸好有紗及時從後頭接住她帶回座位,順手褪去了鞋襪檢查腳板。
「我沒事啦。」
又不是那種角色,裝什麼帥哥啦。
「怎麼會沒事,給我檢查一下。」
「咦痛痛痛痛痛──!」
遭受腳底按摩般的打擊,梨香子疼得打椅子,拍得掌心發紅。
「不,不不不要檢查了。」
「看來不是很嚴重,休息一陣子就好。」
「小宮有紗,真的很不溫柔誒你!」
手下留腳,有紗拍了拍梨香子膝蓋上殘餘泥沙,挪到另一張椅子,就這麼盯著對方。
你看我,我看你的。
沉默,兩人之間瀰漫著良久的沉默。彷彿要被那雙通透澄澈的眼眸看穿,梨香子渾身不自在,率先打破沉默。
「你……你不是院長嗎?快改善宿舍周邊設施啦。」
「我想要了解你。」
「什、什麼鬼!」
梨香子一跳起來就拉扯到扭傷,疼得坐回去。
「又來,開玩笑小宮さん,你酒醒了沒啊?」
「我想了解你為什麼想去聯誼?」
原來是這個啊。梨香子放心的吁了一口氣,排出的空氣留給了空虛趁虛而入的機會將心胸堵住,無法宣洩。
「那……你體會到什麼?」
「什麼都沒有。」
跌倒。
「可是我看你玩得挺歡的啊。至少比跟我在一起……要來得……」
說不下去。明明自己講,但她害怕聽到後面的回答,很想把耳朵摀住,假裝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到。她只能縮著身子抱緊包包,頭低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
「我想……你怎麼會想去那麼多人的地方,那邊到底有什麼好玩的?有沒有特別要好的人呢?遇到什麼居心不良的人該怎麼辦……如果被搶走……想到這邊……」
視線中只看得見有紗骨節分明的雙手正攥緊裙襬,捏得死死的,顯露連肉眼都能輕易判斷的劇烈顫抖。
「你、你不高興嗎?」梨香子反問。
「嗯。」
放開了裙襬,有紗前傾身軀降低身段。注視著梨香子的眼神很認真──那孤獨的目光是一樣的。
「我明白了……如果沒有你的話,世界什麼都沒有,是一片黑。」
什麼意思?不要相信有紗的話。後面肯定還有別的什麼,別自作多情。
「你在說什麼,我不懂啦……不講清楚我通通都不知道。」
有的時候,梨香子真希望人的心思,不用靠猜測,可以照心電圖就一目瞭然。自己應該是更明快果斷又直接的人才對,為什麼遇到這個人卻變得如此優柔寡斷又畏懼?
「以前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很開心,但是我現在不明白了,跟你在一起好痛苦……吶,有紗你對我到底是怎麼想的?」
那雙手比梨香子要大得多了、可靠得多了。捧住她的臉頰,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暖。
「也就是說,照我想的來就可以了?……梨香子。」
「隨、隨便。」
其實她的心底是明白的。逢田梨香子從來不相信小宮有紗的話,她只相信她的人,至今所有的一切。
「我喜歡你。」
雨逐漸變小了。但梨香子看見一陣雨,大滴大滴的,降在有紗的肩膀上。
完。